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和春与景明》豆荚张 文案: 二百五脑残攻X微病娇深沉受,倒霉蛋竹马组恋爱故事。 现实向,剧情流,市井生活,并不炫酷,恋爱部分傻白甜。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和春,曲景明 ┃ 配角:和容,顾剑锋 ┃ 其它: 第1章 和容   傍晚,菜市场迎来一天的第二个高峰,砍价和叫卖交织充斥,走到哪里都感觉耳边闹哄哄,使本来就拥挤混乱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这些声音,和只能看到大人肩膀以下的视野水平,让曲景明没来由地感到慌张,他紧紧攥着母亲薛冰冰的手。   薛冰冰的样子和这个菜市场格格不入。   这里每一条道路都很狭窄,烂菜和脏水让路更不好走,她却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快步穿行,毫不在乎大幅度迈开的步子会让高开叉的旗袍随时暴露她两条长腿营造的风光,她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甚至不在乎手边的儿子。   她得美丽,无论何时都睥睨众生似的。   曲景明六岁,人小,腿短,还背着个装满自己衣服的书包,这么跟着她穿过这个菜市场实在很吃力,等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进入一条窄而幽深的小道,周围骤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出了满头大汗。   薛冰冰一路看小道两旁的房子外挂的门牌号,但不是每一家都有的,所以她走走停停,掏出小纸条比对,嘴里念念有词。   “是这家吗?是这家吧……”她皱着眉头,停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门牌前,犹豫又苦恼。   曲景明抬头看,隐约可见几个字。幸亏薛冰冰尽管从大体上说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但早年刚有这个小孩儿的时候,对幼儿早教感兴趣过,因此早早就迫不及待地教了曲景明认字,眼下曲景明才能读出那门牌写了啥。   “艮竹园 号”   艮字的左边还有一横和一捺,从它们的分布,可以看出原本应该是“根”,所以这里是根竹园不知道多少号。   薛冰冰嘀咕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抬手拍门,那木门在巴掌“砰砰”的声音之下,还夹杂着两发尖细的“吱呀”声,那是年久失修的哀鸣。可见这房子够老旧的。   “来了来了,谁啊!”   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声伴着脚步声一起传来,曲景明没来由地想起昨晚在长途卧铺车上,薛冰冰跟他讲的狼外婆的故事,薛冰冰这个女人给人当妈实在太敷衍,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并不害怕,可眼下突然就有点发怵。   他躲了躲。   薛冰冰一拉他:“躲什么,又不是坏人。”   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也不像好人的老女人。跟其声音一样,眼前这位看起来生命旅程已经过半的女人有一张沧桑而透出市侩的老脸,视线上下打量他们母子,眼神相当不友善。尤其是看到薛冰冰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眉头立刻嫌恶地拧成山川,还带沟壑的。   “你找谁?”她只开了堪堪可容半个人身的门缝。   薛冰冰好像也不在乎人家的态度,笑靥如花:“请问这里是和容的家吗?”   “是。她上班呢,还没回来。”对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薛冰冰的眼神和缓了些,表情依旧勉强,但还是开了门侧了身,“薛冰冰是吗?和容跟我说了,你要来玩两天,进来吧。”   “您是容容的妈妈吧?我记得容容跟我说过,您姓陈?那我就叫您陈阿姨啦?”薛冰冰惯会扮演的,现在她就扮演了一副甜美小女儿的模样,连迈步都矜持了许多,大白腿总算没跳出来碍眼。   曲景明别扭得要命,仍往后躲,被她暗暗拽了一把,一低头,赏给他一个“少给老娘闹事”的眼神,曲景明一口口水便含在喉头,咽不敢咽。   她这一招倒是让那老女人表情好多了,轻扫一眼薛冰冰的高开叉,规劝似的说:“我们这里地方小,人落后,没你们大城市那么开放的,这衣服在这里穿不合适。”   薛冰冰空着的手扯了扯开叉:“是我昨天上车太急了,这孩子磨磨蹭蹭的,我都没时间换上衣服,实在是不太好看。陈阿姨,我是舞蹈演员,容容跟您说过吗?”   陈老太掸了掸围裙:“说过,还上过电视嘛!”她指指一个堂屋的门口,“你跟你家小子先那边呆会儿,我忙做饭呢,就不招呼了,和容也快回来了。”   “好咧,谢谢阿姨。”   薛冰冰带曲景明进堂屋,取下他背上的书包放在一张椅子上,又让他坐到椅子去,自己打量起这个堂屋来。   房子是水泥房,有两层,上楼的楼梯就在这堂屋深处。屋里陈设很传统,迎门的墙上设了供奉祖先香位的中堂,对联、照片全都没有,香位面前的长案条供了香和蜡烛,长案条下的方桌摆了一盘水果,当中的苹果已经皱皮,也不知道几天没换了。   屋子另一角还有一张矮的小圆桌,乱七八糟地堆着水壶、辣椒罐、腐乳罐、不知用途的竹筒之类的东西。薛冰冰走过去,嫌弃地扫了一眼满桌的东西,回头问曲景明:“明明,喝水吗?”   曲景明没有看她,默然地点点头。   她把水倒在保温水壶的盖子里,又细致地吹了吹,尝过水温之后才给曲景明,表情堪称温柔了。曲景明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便“咯噔”一下,接着就是一波钝钝的、沉重的忧愁。   以前薛冰冰每次把他丢给不知名的陌生人家寄养前,是这样温柔的;他生病的时候,薛冰冰骗他去打针前,也是这样温柔的;昨天早上从家里出来,她还是这样温柔的……然后路上就听她打了越洋电话,说“过几天就处理好了,到时候就跟你走”。   处理什么呢?   当然是处理他了。   曲景明虽然年纪小,但不是傻瓜,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他妈早就想不要他了,丢了他很多次,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来真的了。   昨晚搭长途汽车,他和薛冰冰躺在一张小卧铺上,半夜里睡不着。薛冰冰却睡得很熟,把他当软枕头似的搂在怀里,他想挣开躺得舒服些,又舍不得。一双眼珠子盯着外面看,车速平缓,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灯光,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城市还是村庄,他就那么看着,连车何时驶入了荒凉也没注意。   “她不要我了。”他想。   嘴角一扁,鼻头猝然酸起来,眼泪莫名其妙就来了,轻易地从眼角划落,目之所及全是连绵的黑山头,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撕心裂肺地意识到,明天傍晚,他就没这个妈了。尽管他也不喜欢这个妈,可是他更害怕陌生的人。   越想越难过,于是被薛冰冰搂着的不舒服就被盖过去了,他恨恨的,又很眷恋,心里干疼干疼,想要被她多抱一会儿。   后来就疼着睡着了。   长途车清晨开到一座城市,薛冰冰带他在车站附近溜达了一圈,见有麦当劳,又难得奢侈地带他去吃鸡翅、喝可乐。午后换了短途汽车,经过两个小时,来到这个小镇,穿过闹哄哄的菜市,落脚眼前这间堂屋。   这间房子的主人清不清楚薛冰冰此行的目的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很清楚,以后这里八成就是他住的地方,手上这个破水壶盖子还会无数次被他握在手里喝水的。这些想象和恐惧都像是有实质,还很重,压在他心口,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了。可他又不能像昨晚那样偷哭。   说不上为什么不能,他就是知道不能。   水没喝完,院子外面那道年久失修的大门就被推开,薛冰冰神色一亮,踩着她的高跟鞋迎出去,热情地喊:“容容,容容!”   曲景明抬起头望出去,看到薛冰冰扭着水蛇似的的腰肢冲刚进来的人抱过去,对方还扶着自行车,一手接住她的拥抱。   从曲景明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到她不同于薛冰冰那种甜腻的清冷声音,仿佛完全不为怀里的热情所动,淡淡地说:“怎么自己过来了,不是说去车站接你么。”   薛冰冰松开拥抱,手还勾着人家的脖子,撒娇道:“已经很麻烦你了,怎么还能让你忙这种小事。”   对方轻轻推开她,停好车,一边往堂屋走来一边冲厨房报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陈老太说:“洗手准备吃饭!”   “知道了。”话是这么说着,她人完全无法往厨房去,薛冰冰的妩媚技能释放不分男女,在曲景明看来,此刻他妈的粘腻比平时面对大多数男人都浓,简直要挂在那个人身上。   曲景明把目光移到那人脸上。   她和薛冰冰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虽然也是长发,但全拢在脑后绑成一束,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脚踩一双低跟小皮鞋。面对初中时期的好朋友,脸上并没有什么旧友重逢的喜悦,只有一层淡淡的笑意,嘴角随着薛冰冰的举动不时扬一扬。   跨进门来,自然看到曲景明。   “这是你儿子?”她扭头对薛冰冰道。   薛冰冰这才肯放开她,过来牵曲景明,推到她面前,说:“就他了,叫景明,你起的名字。”又拍拍曲景明的后脑,指指她,“这是你和容阿姨,以后你要听她的话,懂吗?”   曲景明两手握着水壶盖,抿抿唇,盯着和容的眼睛,轻轻地喊了一声:“和容阿姨。”   和容对小孩子的态度也是那样,冷淡,只一点笑容显出善意,她伸手在裤袋里掏了掏,摸出一颗糖果,递到曲景明面前:“你们现在小孩儿还吃糖吗?”   曲景明舔舔舌尖,想说不吃,但薛冰冰已经替他接过来,塞到他手里:“和容阿姨的礼物,拿着。”   曲景明就攥着。   和容笑笑,看向薛冰冰:“孩子像你,很漂亮。”顿了顿,又说,“希望心地也像你。”   薛冰冰蹲着,手在孩子肩上,仰头看和容,似乎轻叹了一声,语气比可以甜腻的时候听着舒服许多:“我都不怪他了,你也别替我抱不平了,要怪都怪我不懂事。这么多年,多亏有你。还有这次,我……我拜托你了。”   说着话就要哭出来似的。   这时外面又传来陈老太的声音:“都来吃饭了!”   和容拢了拢头发,拍拍薛冰冰的肩膀:“走吧,别说了,那么远过来,先吃饭。明天我带你们去海边玩,你有两天时间吧?”   薛冰冰牵起曲景明,无声地点点头。曲景明惊讶地发现,他这个妈第一次把他那几根手指抓这么紧,就像刚才在菜市里,他攥着她。 第2章 别离   曲景明暗里揣摩着薛冰冰跟和容的对话,推算自己还能拥有这个母亲多久,他打定主意不哭,为此他时刻抿紧嘴巴。没办法,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团气,它又巨大又沉重,似乎只要他稍稍张嘴,它就会冲出来爆炸,实在是个危险存在。   好在,和容跟陈老太居然不是那种爱逗小孩的大人和老人,饭桌上既不问他多大了、喜欢吃什么,也懒得假装喜欢小孩地给他夹菜,他始终默默吃着面前那盘豆豉焖鱼。   当晚,和容给他在楼上收拾出一个房间来。里面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桌上有台灯、纸笔,和一些书,四面墙壁都有海报粘贴过的痕迹。   和容:“你自己住在这里,行吗?”   曲景明抱着书包,对上她的眼睛,点点头。和容指指他背来的书包:“我给你放洗澡水,你先拿好换洗的衣服,等会儿我过来叫你。”   曲景明望一眼自己的书包,无端感到一股流淌的羞耻。他一路背着这个书包来,里面塞满衣服。在家里,只有衣服和作业本是属于他的东西,现在他背着自己一半的所有物从一座大城市来到一个小镇,就像是逃难,而逃难是何等落魄。和容注意他的书包,便是盯紧他落魄。   但他抿唇鼓腮,低下头去,细声说:“谢谢。”   和容拍拍他,没回什么话,出去了。   之后两天,薛冰冰和容两个带着他一起出去玩。   这个小镇叫彷城,小且偏僻,然而和周围更深山的地方比,它已经相当方便。拥有两个客运汽车站,一个连接上级市和外省市,一个连接下级乡镇和更偏僻的地方,城南还有个火车站,因此这弹丸小镇竟还堪堪承担着交通枢纽的作用;又捡了靠近海边和身为边境的便宜,走私猖獗至但凡家有男苗都多少参与过此等非法生意中,当地有点钱的,无一不是走私发家。   和容是女孩子,没干上这一行,她甚而因为外出念过正经大学脑子里装了点法律意识,就连和走私佬做朋友也不屑,因此虽然土生土长于这个小镇,却朋友寥寥,两天外出玩乐都借不到一辆可用的车,陈老太在旁边唠唠叨叨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说那都可以问问嘛,全被和容堵回去了。   陈老太暴脾气,好心被当驴肝肺,摔门出去找人搓麻将了,摔门前留下一句老妈子骂自家姑娘的经典:“养你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借给陈二去交货,挣点跑腿费!”   老太与前夫分居加离婚共十年了,前夫倒是个走私大佬,家底颇丰,但为人小气至极。除了离婚之初四年给亲女儿和容出了大学费用,之后一毛钱也没往这边送过。和容今年二十八,自大学毕业起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考了个公务员,目前在当地政法口工作。六年来母女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和电视小说里描述的相依为命不同,她们之间气氛冷淡,互相关心看不到,女儿每月给妈钱,妈给女儿洗衣做饭。   短短一天时间里,曲景明便领略了这两位一言不合就甩脸子摔门的交流风格。   此刻,和容眼皮都不掀,也懒得抬杠,听着陈老太出去,就拎起曲景明的小书包,摸摸他后脑:“走,我们出门。”   书包里面已经不是衣服,给换上了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比他们幼儿园野餐时还丰富,那都是和容准备的。她操心曲景明这些小事情的时候,旁边一直站着个薛冰冰。   可薛冰冰对曲景明的事情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从早上起床给孩子穿什么衣服,到眼下出门带什么,都让和容去安排,自己只看而不插手。她平时话多聒噪,又并风情万种之姿,总十分引人注目,这会儿穿着和容那些款式简单的衣服,头发挽做一把捆起来,素颜无妆,静默站在一侧,竟温婉起来,没有了喧嚣之意。   曲景明几次目光寻去,看到她唇边淡淡的笑,迎上他的目光,她便笑得更温柔些,他就感到陌生而心慌。像是站在破屋子里,四下漏风,他捂哪边都没用。   外出游玩时,他也多半沉闷。彷城附近有山有海,他们第一天进山里,踩着山溪捡野果子,山里乡亲的农家菜口味还不错,只是小孩子们野蛮,曲景明书包里的零食叫几个鬼头鬼脑的小孩儿偷的偷、抢的抢,所剩无几。   他有点抱歉地看和容,和容却以为他难过了,安慰道:“没关系,回家了我再给你买。”   薛冰冰在旁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第二天下海,和容给他买了个小泳圈,让他趴在里面,跟薛冰冰一起拉着他到海水深处。他起初能踩到沙地,心里还安然,后来怎么蹬也蹬不到地了,就有点着急,不安地扭动身体,目光无措,无意识地哭喊出来。   和容安抚地拍怕他的背:“不怕,我们在呢,你淹不着。”   他都听不进去,大海也好、脚不沾地也好,都是陌生的体验,他紧张得要命。只得向母亲薛冰冰投去求救的眼神,两只手放开泳圈,去攀薛冰冰的手臂和脖子。   薛冰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角有一点笑意,但那笑意比海水还凉。   “她真不要我了。”曲景明再次绝望地想,便奋力地蹬腿哭喊。   和容没办法,说:“我们还是上去吧,别吓到了。”   薛冰冰已经定了心要把孩子托付给和容,一切都听她决定。两人又拉着曲景明回岸边,挑了海边一家饭店的饭桌坐下,点了些海鲜菜色。曲景明还抽抽嗒嗒的,趴在桌上,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某点,说话也不听,泳圈放挂在椅子上,碰都不要碰。   海鲜粥上来,和容装了一碗,哄他吃。   他一动不动,眼神都不收一分,只随着和容的动作躲避。   “怎么吓得这么要紧。”和容为难。   薛冰冰淡笑,丝毫不在意似的,说:“撒娇呢。”顿了片刻,又补道,“你不用担心,先吃吧,等会儿再伺候他。这孩子小命跟野草一样,不用那么娇宠。”   她这个样子,倒有点像和容了。她们自然是有很多相像之处的,不然当年不会成为闺蜜,也不会在岁月流逝中依然保持友情,及至如今可以托付骨肉。   和容拢了拢耳边的发丝,用掌心揉揉曲景明的湿嗒嗒的头发,技能生疏地把语气放温柔:“等会儿哭够了就吃粥,好吗?”   曲景明像没听见,仍哭泣。   十分钟后,薛冰冰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两碗海鲜粥,她那倔强儿子倒是不哭了,却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连脸也不让人看了。她无奈地叹口气,想,也该宠一宠的,以后就宠不上了。   对不起一个孩子一辈子,这种罪名由于太大反而显得缥缈,不能影响她薛冰冰的选择,可她怕最后一天里没给曲景明一点点满足这种失误操作,会扎根在她心里长刺,那才是一生难安。   “我去给他弄点小东西哄哄。”薛冰冰站起来,从行李包里抽出一只款式简洁、气质大气的钱包,一看就跟外面小摊十块钱一只的不是一类货色。   和容对此全未注意,摆摆手:“去吧。”   薛冰冰去了足足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挺多东西,都有精致包装,叫和容吃了一惊:“哪里买的,这边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薛冰冰:“那边的小店,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这里的旅游纪念品,我总要带点手信过去,Michael朋友挺多的,都要见见,外国人没见过这些土特产,稀罕,我自己包装得比较漂亮而已。”   Micheal就是薛冰冰马上要嫁的金龟婿,一个年过四十的美籍华人。过去,她不明不白地给人生了个孩子,自己凭一口气拖带了六年,青春被一天天损耗,总算在二十八岁这年不堪忍受,或者说幡然醒悟,决意不再浪费青春的尾巴和自己的美色,把儿子放下。   要一走了之。   在她买回来的这些大包小包中,只有一包葫芦汽水儿是给曲景明买的。她摇了摇埋头不动的小孩儿,发现他已经哭累想累睡着了。但没有睡得太深,被推一推,他就醒了,眼睛里还是茫然,却和方才的有微妙区别。   这一脸茫然还有些懵懂,更真。   薛冰冰把一管葫芦汽水塞到他手里:“来,喝点甜甜汽水,不怕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是小睡一会儿忘了惊吓,还是眼前的汽水讨好了他,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咂咂嘴,就把葫芦的“藤”塞进嘴里,细细地吸饮汽水,一脸满足模样。   薛冰冰笑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爸有关,自从他两岁的时候,他爸来看我们,给他买过两根这个之后,他就一直喜欢葫芦造型的汽水,我没办法了就经常拿这个哄他……不过你说,那时候他只有两岁,真的会记得吗?”   和容不语,她极其不喜欢聊跟曲景明他爸相关的话题。   薛冰冰显然也清楚闺蜜的喜恶,话到这里就不再多说,慢慢安抚了曲景明,然后又把孩子交还和容管。和容顺利给小孩儿喂了一碗粥。   午后,三人从车站乘大巴回彷城,曲景明有点晕车,很快就睡着了。过一个小时,车进了一站,他半醒,感到薛冰冰越过自己的座位要出去,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揪住一角布料。   薛冰冰弯下身,声音柔和地说:“明明,妈妈去上厕所,你跟和容阿姨在车上等着好吗?”   去程的时候,薛冰冰也在这个中转站下车上了卫生间,曲景明这么迷迷糊糊听着,没有多疑,就松开了手,不久,又在和容轻轻的拍抚下睡着了。   他还不知道,薛冰冰下车以后就换了另一辆长途车,那辆车比他们这趟短途中转的走得更快。她坐过的座位上,只留了几管葫芦汽水儿。这年开始,曲景明再也没喝过葫芦汽水。 第3章 开始   和容看着曲景明,表情还是那样冷淡,但抿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为难这个解释。自打回到彷城汽车站,曲景明蹲地上吐了一通之后,就呆呆坐在旅客出口处的一脚台阶上,缩起膝盖,下巴抵在大腿上,盯着面前的水泥地发呆。   他不哭,这是他和自己说好的。他也知道和容为难,本来和容说出“你妈妈她……”的时候,他很想接下“我知道”,可是他张了张嘴,就是挤不出来声音。晕车呕吐又让他倍加沮丧,他比自己想象中更不知所措,一坐下就起不来。   和容从旁边的小店买了两斤桔子,剥开皮递来半个,哄他:“吃点东西就没那么难受了。”   曲景明有些讷讷地接过去,剥了一片往嘴里塞,一嚼,酸味袭人,立刻勾引胃里再次动荡,迅速翻滚到喉咙,他一歪身子,又吐了。只是胃里没有东西,空干呕。   和容又给他喂水。   拍拍他的背部,小声缓慢地说:“我很讨厌小孩子,也没有带过小孩子,但你妈让我带你几年,我跟你妈从小就是好朋友了,这个忙我得帮。如果以后我哪里带得不好,你就跟我说,我尽力。这样子,你看行不行?”   曲景明呛了水,剧烈地咳起来,小小一个人,咳嗽一用劲,看起来就特别危险,肩膀耸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和容忙又给他顺气。片刻后,曲景明好多了,抬起头来看着她,泪光碎在眼睛里。   和容叹口气,说:“起来吧,我们回家。”   曲景明被她牵着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回去了。和容想,还好不哭不闹,内向是内向了点,好歹不麻烦。   自此曲景明就在和容家里住下来了。   陈老太年过半百,长了一张精明市侩的脸,却是脑子不转弯的那类人,虽然看着薛冰冰那妖精样子很不喜欢,可对其来意也没有太多揣测,以为说来玩就是来玩。结果人玩罢把孩子扔下了,她便认为这小姑娘实在不是人,一同帮外人瞒着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人。   “你都多大了,怎么说给人养孩子就给人养啊?人家给你多少钱了,你就跟人合计来骗你老母?有没有良心!”   和容根本不理她,放了水给曲景明洗澡。   陈老太不依不饶地站在浴室门口骂,然而她词汇量匮乏得可怜,翻来覆去只有“狐狸精”、“拖油瓶”这样攻击值得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词汇可扔在薛冰冰母子身上。对曲景明来说,这实在没有什么刺激的,薛冰冰骂起人来说得比她难听多了。   可她肺活量相当不错,骂到夜里八九点也不累。到后来和容听烦了,回啐了她一句:“我收的孩子我养,关你鸟事!”   陈老太终于得到回应,瞠目瞪着和容,眼冒亮光,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愤怒,手指戳着空气狠狠一戳,骂:“白眼狼!跟你爸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贱货!以后不得好死!”   和容还是眼皮也不抬,揽过曲景明推他上楼进房间,凉凉地回他妈一句:“那你还是求天地公让我不得好死之前,你先好死吧,不然没人养你。”   陈老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下是真的愤怒了。她摔门而去。   和容有点担心曲景明被吓到,送他到房间之后并没有走,翻翻他书包,把里面的衣服都拿出来挂起,最后底下露出一本葫芦娃连环画,她看了看,灵光一闪,扭头问曲景明:“要不要给你讲个故事再睡?”   曲景明坐在床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定定盯着她,反应像缓冲了一小会儿似的,点点头。她甩开连环画,让曲景明爬到靠墙的一面去躺,她自己躺在床沿,用个枕头垫着背部,开始讲故事。   她说,她小时候常常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家在乡下农村,门前有一丛芭蕉树,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村里入夜之后的活动就是大家找个纳凉的地方扯牛皮,他们家那丛芭蕉树下就是其中一处。   “本来我们家特别热闹,但是有一段时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芭蕉树下的大石头是我和几个小伙伴的专座,有一天小伙伴发现石头上有个大脚印,一个大人的脚印。起初,我们也不在意,擦掉就完了,可是后来每天都有,每天都有,每天都有……我们就害怕了。那里有很多大人,可是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是很神秘的事情,想告诉大人,又认为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舍得兜出去,于是一合计,最后只告诉了我外婆。我外婆来一看,当时就哭了。”   她干巴巴地说着,曲景明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转头去看,只见曲景明侧耳听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还皱着眉头好像陷入思考。乍一下听着没下文了,便抬起脸看和容,一双眼睛好像在问“后来呢”。   和容乐了:“你不怕吗?”   曲景明点点头:“怕。”   和容:“那你还听?”   曲景明:“你要讲……”   和容:“……”   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这小孩儿根本不需要她讲什么睡前故事。和容活到二十八岁,多少也接触过一些小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小孩子不是只会哭闹和玩耍的傻瓜,他们会思考,会承受,甚至会迁就身边的人。   和容顿了顿:“那算了,你睡吧。要不要关灯?”   曲景明半趴着,右边脸陷进枕头里,连眼神也埋了一半,冲和容点点头,然后自觉地拉了拉单被。和容还真是个不懂孩子的,一下子就被他的乖巧欺骗了,乐得不用理他,摆好枕头就出去了,而没注意到曲景明眼中分明还有对下文的期待。   外婆哭了,然后呢?   他足足想了半夜才累得睡着。   后来好一阵子里,陈老太的日常就是在做饭、吃饭的时候骂薛冰冰狐狸精,骂曲景明拖油瓶,咒自己的女儿和前夫不得好死,顺便埋怨女儿没有男人——这是打和容毕业回来跟她相依为命起就有的主题,只是如今多了一条埋怨的理由。   “恬不知耻给别人带拖油瓶,活该嫁不出去!”   和容一开始担心老太太骂骂咧咧的影响曲景明的情绪,但见他一副无动于衷、默然夹自己面前那盘菜的样子,想安慰也无从切入了,只好沉默,任陈老太讲她的单口相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陈老太终于也烦了。   这天一上饭桌,她就换了开场话题:“我下午路过二小看到你弟了,你是没看到,你那个孽障弟弟……”   和容打断她:“对小孩子嘴巴不能干净点吗?”   陈老太一横眉:“他就是孽障,我说说怎么了?人家小孩子都是无辜的,他才不是。你没看到,他晃着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就把人家小同学压扁了,哇哇哇的,哭都哭不顺。你说这小子,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先当上恶霸了……拖油瓶跟我一起去的,你问问拖油瓶,他是不是个恶棍?”   和容看一眼曲景明:“以后不要跟你陈婆婆出去乱逛。”   曲景明低着头,很为难,于是装聋作哑。关于和容这个弟弟的来龙去脉,他已经颇有心得,而且难得和陈老太有一样的看法,只是不好说出来。   他一贯对不健康的家庭关系敏感,人不大,心眼还挺复杂,陈老大这大半个月的唠叨中没少提起前夫,顺便问候其全家,其后来的妻子和儿子更是首当其冲被她翻来覆去变着花样酸。这一切都被曲景明收进了耳朵里,粗粗过滤,留下主要信息。   和容的弟弟和春,比和容小二十岁,正是这个弟弟呱呱落地的时候,和大佬一狠心一跺脚跟陈老太办了离婚手续,风风光光给自己养了多年的小情儿扶了正。如今和春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陈老太平日吃饱没事干,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溜达到人家学校去,看看小孩儿又犯什么事儿了,最好是当众打架之类的。每每喜逢此等大场面,必要回来跟和容兴致盎然地描绘一番,表达对这个孩子长成废物的真诚祝愿。   而据曲景明今天亲眼所见,那家伙的确是个恶霸,长得胖而壮,打架没一点技术含量,全靠一身膘压制对手,远看,是个蠢货无误。   眼下陈老太如常用五分钟在背后数落了人家一顿,照例,这时候她就该分出点精力先把饭吃完了,不料她今天却另辟蹊径,嘴巴停顿的片刻里,目光一扫,落在曲景明身上,用筷子指着他。   “你啊你,你可不能跟这种人学,不然我们全家都丢人!”   第一次以为自己和老太站了同一正营,却猝不及防无辜被点名的曲景明:“……”   和容再次看不下去了,竟肯抬眼看看她妈,十分严肃地开口道:“妈,我认真跟您说一遍,就一遍,我收了曲景明,以后他就跟我儿子没两样,你要骂他训他打他,都得过我这一关。”   闻言,陈老太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筷子掉了一根,放着半碗还没下肚的饭,捂着肚子哈哈笑。她那一贯不友善的声音在这种笑里更加显得阴诡,入耳极其不舒服。曲景明原本已经习惯她了,这下又有点发怵,下意识往和容身边躲了躲。   和容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给他夹了一块肉,权作安慰。   陈老太充满讽刺地笑完了,反而也没再继续单口相声,闷闷地把自己那碗饭吃了,只是饭后什么也不收拾,拎起自己装零钱的小手袋就摔门出去了,老门发出一声“砰——啪”的惨叫,听得曲景明忧心忡忡,非常担心那门的寿命。   大概是因为陈老太提起了学校,和容突然想起来,曲景明也是该上学的。   于是第二天就跟孩子提起这事,问他上到什么班了。曲景明过去上学也断断续续,什么班都念过了,她又打电话问了些朋友,得出这孩子应该可以九月直接入学一年级的结论。于是到九月,曲景明六岁过大半,勉勉强强算是符合年龄规定,走点关系,便顺利进入彷城最好的小学,也就是恶霸和春的学校。   他本与和春毫无交集,也没有恩怨,同一个学校而已,并没放在心上。哪知道入学不久,那脑残恶霸就自己找上门来。 第4章 和春   该恶霸出场还讲点排场,身边带着根拎包的麻杆,跟他一身肥膘的形象相辅相成,两人杵在曲景明面前,大约意在先以人数和气场压曲景明一头。曲景明仰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恶霸和春,那眼神有几分阴魆魆的意思。   和春到底壮,也不算太外强中干,上来就遭到眼神反抗,他也是非常不服的:“我认识你,你叫曲景明,你是我姐的谁?”   曲景明还真说不清自己是和容的谁,没有回答。   和春把这看做对他淫威的反抗、挑衅。他身为新升上三年级的大孩子,是万万不能在一个刚入学的小孩子面前失势的,于是撸起袖子就去把曲景明提溜起来。碰到曲景明的瞬间,他内心犯了一丝怂:等这小孩儿去跟他姐告状了,怎么办?   但这种怂了吧唧的想法只在他脑子里呆了一瞬间,就散了。威压眼前小孩儿比什么都重要,少年儿童有的是热血和不懂事的冲动,他把提溜起来的曲景明掐在墙上,满脸凶悍。   “我警告你,别跟我抢姐姐。”   闻言,曲景明很意外。他到底心智比这个脑残成熟多了,原以为陈老太、和容不待见和大佬一家子,和大佬一家子应该也不待见他们,没想到和春这个熊孩子看起来还挺看重姐姐。这一琢磨着就有点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和春正在没轻没重地学电视剧里那些流氓,胖手掐住他的下巴和脸。   曲景明有点肢体接触的洁癖,被提溜起来已经是忍耐极限,被碰到脸,他立刻条件反射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也没想,抬起小腿一脚踹了过去。   和春被踹了,大惊。这个小东西敢打他!   当即火冒三丈,推了一把旁边的麻杆:“躲远点!”就堵过去要掐曲景明的脖子,被曲景明灵活地闪开了。但他和春是谁啊,在二小读到三年级,他就是最寂寞的那个无敌!二话不说,正经打。   曲景明也是个不惧淫威的硬骨头,两个体量差了两级的小孩就这么硬碰硬掐起来了。先是弄摔了两张课桌,书本撒一地,接着是满地打滚,你掐我我掐你,手脚嘴并用,大的想力量压制,小的却在以往观战中早就熟悉他那三拳两脚的套路,颇有对策,没吃亏,竟打得不分上下、难分难舍。曲景明干架一心一意,只想不被这脑残压制就好,脑残却分心做感慨:真是碰上对手了,不打不相识啊!   这样的不打不相识最终被闻风赶来的老师终止了。   老师是曲景明的老师,姓肖,名字很娘炮,叫肖潇,却是个脑袋开始有秃顶趋势的中年男人,微胖,笑起来颇喜气,好像不会生气似的。开学前,他吃过和容的饭,因此对曲景明还是挺照顾的。可和春是和容的弟弟,这点他也知道——彷城巴掌大小,和大佬生意做得大,也算远近闻名了,他那点家事早就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血浓于水,都不好重罚。于是板起脸训了一顿,给曲景明站着听课两节的处分,又当着他们的面跟和春的班主任建议:“站一下午!”   一下午是三节课,挑事者罚重些,听起来也公平。   对此,和春一脸泰然,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曲景明抹了一把不小心被和春咬了一口的下巴,感觉还能抹到口水,心里厌极了,压根没心思管对方受了什么罚,低垂着眼睫,说:“老师,我可以先去一趟厕所吗?”   肖老师:“当然可以。”   曲景明就浑身不舒服地走了,和春一看,不知发起什么神经,嚷嚷着丢下一句“我也去”,就飞快地跟上曲景明,满身肥膘竟然一点不妨碍他高速运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年级的厕所,曲景明当没看见这个人似的,在水龙头前洗了个脸,又使劲儿搓下巴。   和春在他身边左晃悠一下,右晃悠一下,活像抓耳挠骚要跟小姑娘搭讪的傻小伙儿。   晃了半天,见曲景明盯着镜子停下了搓下巴的活儿,才靠近几分,从镜子里瞄了他一眼,又一眼,说:“曲景明,我姐姐是不是特别喜欢你?”   曲景明毫不掩饰鄙夷和不耐烦:“关你屁事。”   和春听了,突然瞪大眼睛盯着曲景明,片刻,惊叹地“哇”了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曲景明从镜子看到他那样儿,厌烦得要命,心道傻X,又抹一把下巴,语气有点狠地啐:“脏死了!”   脏死了的罪魁祸首舔舔唇,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句评价,好像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憋得满脸通红,舌尖和牙齿玩了好几次你推我拦的游戏,眼睛定定盯着曲景明。   曲景明对他最后一点力量上的畏惧,也被他现在这副局促不安的傻模样化解了,此刻正是大大方方瞧不上他的姿态,看他的眼神像看苍蝇,“哼”一声,又要走。结果前脚没出厕所门,和春又黏上来了,   “曲景明曲景明,以后我罩你吧!我告诉你,全校三年级以下的事情没有我摆不平的,你跟我一起玩,我保证你不被人欺负。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人很坏的,没人管你你一定经常挨打挨整,他们会往你饭盒里尿尿、撒沙子!哎,你不信吗?我都是说真的……”   曲景明回头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那一眼格外有气场,和春瞪着眼睛停下脚步,也不说话了,眼睁睁看着曲景明回教室的背影。等看不到人了,他才放松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发出万分忧愁的一叹,晃晃手臂,回自己那栋教学楼去了。   这天晚饭,陈老太用尽平生脏话骂和春,义愤填膺得一筷子没动,不时指指曲景明脸上挂的彩,对和容控诉:“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便宜儿子让你弟弟打成什么样子,太不像话了!你爸那个人渣,怎么教的孩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和容一言不发,只在陈老太指曲景明伤口的时候,抬起那贵重的眼皮投来一瞥。   曲景明依旧安静,吃饭就吃饭,食不言。但想得挺多。一顿饭净在陈老太的悲愤控诉中度过了,他也想得有了点眉目,放下碗筷,面向和容,主动认错:“和容阿姨,我不是故意要和他打架的,我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说完,他观察和容的表情。可和容根本没有表情——以他那点苍白的眼力见儿,也看不出和容的表情变化,他只见和容神情冷淡,听了他的话,默然点点头,回答:“你知道错就好。”   可曲景明哪里知道错。   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错,这么主动胡说自己错,其实不过是讨和容欢心,叫和容知道他懂事、忍让,不要从此讨厌他了。人情的弯弯道道他还理不清楚,但和春口口声声的“我姐姐”让他本能上产生摇摇晃晃的危机感,害怕和容站在和春那边。   和容一直挺冷淡的,他也觉得没什么,就这次,他感到委屈。说完话得不到想要的反应,就低下头盯地板,眼眶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怕一眨就眨出眼泪,难看。   “哎,真可怜。”陈老太感叹地摇摇头,姗姗开始吃饭。   和容放下碗,上了楼。过了一会儿,又下来了,端个脸盆,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坐回饭桌前,收拾出一角放东西,拍拍曲景明的脑袋:“抬脸。”   曲景明听话的抬脸。   和容用棉签给他涂药水,手法生疏但动作轻柔得有点小心翼翼,曲景明盯着她的睫毛看,能把每一次颤动都看清楚,不知怎么的,刚才死都要憋住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咕嘟咕嘟聚成一滴、一串,从眼角淌出来。   和容一边用冷毛巾给他擦眼泪,一边说:“忍忍,这点疼而已,不要哭。”顿了顿,又说,“明天我送你上学,跟那臭小子说说,他以后不敢欺负你。”   曲景明眼泪流个没完,陈老太在一旁看了,马上又找到新的切入点指责和春、同情曲景明,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平时没少欺负这个小拖油瓶。   和容给曲景明涂完药,拉着人上楼,给她妈丢下一句:“你这样整天肝肠寸断地想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吗?不如想想自己是谁,少再糟贱自己。”   陈老太张口失声,闭了嘴。   隔天和容真的亲自送曲景明上学,出门前,陈老太板着一张万年不高兴的脸,说:“他们都是踩点到学校。”和容不做声,扶曲景明上自行车后座,走了。   这天早上是没吃早饭的,他们在学校路上还找了个地方补早饭,和容吃得慢吞吞,眼看快到早读时间了,才掐着分秒把曲景明送进校门。   果然跟和春他们狭路相逢。   送和春上学的是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整整齐齐的少妇,看在曲景明眼里,对方几乎有薛冰冰那么好看了,可又不是一个类型,薛冰冰妩媚甜腻,这个少妇虽看得出是个家庭妇女,却挺干练利索,远远见到和容,还递过一个笑容。后下车的和春还打着哈欠,懒洋洋不要进校门的样子,被少妇拍了一巴掌脑袋,让他看和容这边。   小孩儿打眼看来,就瞬间精神了,撒开脚丫屁颠屁颠跑过来:“姐姐!”看到曲景明,又怂了,“嘿嘿,曲景明,你好呀……”   曲景明一脸冷漠,挤不出一点笑容。   那少妇也过来了,笑盈盈地跟和容打招呼:“容容啊,终于碰上你了。”   和容不抗拒也不热情地回:“莫姨。”   “姨什么姨啊,我才大你几岁,可别这么喊,我听着心里都发慌。”对方摆摆手,低头看看曲景明,“我听说你收养了个孩子,就是这个吧?一直想去看看你,可你妈……今天遇上正好,一会儿我们小坐几分钟吧,老和有点事情交代了我,你可别拒绝啊,不然我要遭殃的。”   和容没接她话,转而拍拍和春,这孩子长得快,已经够到和容肩膀了,一扭头稍稍抬脸,就能与和容对视。他扭了半张脸,结果没敢太眼睛,心虚虚的样子。   和容语气温和:“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明明刚来这里,谁也不熟,你比他大,能不能帮我个忙,照顾照顾他。”   和春没挨骂简直喜出望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把手掌举到耳朵边做发誓状,说:“我一定罩着明明,姐姐你放心!”   曲景明听到这声“明明”,手臂一寒,立起一圈鸡皮疙瘩,实在忍不住暗暗翻了个大白眼。 第5章 折腰   算起来,和容十二岁就盼望父母离婚了。她的意识可谓超前,那年头夫妻无论是闹出轨还是闹家暴,没有说离婚的,周围的人都很“好心”,一个个劝和不劝分,什么为了孩子、为了家庭、离了怎么办之类的言论,每天都能听到。和容不睬这些,她就盼着她父母离婚。   她爸和永联跟所有守不住下半身的男人一副德性,有了点小钱就爱赶时髦养小姑娘,那会儿叫“二奶”、“小蜜”,前者听起来还比后者高级一点,二奶,那就是二房嘛,可以和原配分庭抗礼的,小蜜,就是玩玩。   那时候和永联有二奶也有小蜜,左拥右抱很很是快活,其结发妻子陈芸自然就痛苦不堪。   陈芸好歹算得上书香之家出身,祖上文化人不少,她爹是彷城上一级市的重点高中的老师,太爷爷还考过举人。她与和永联的爱情婚姻,就是一出大小姐看上小流氓的经典戏文,跟上海滩一样一样的。只是在跟家里断绝关系、毅然出走、突破世俗樊笼,最终跟和永联结婚成家之后,她就发现,爱情的另一面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儿。   和永联这个小流氓一路披荆斩棘地当上了大流氓,成为流氓头子,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干起了走私犯货的行当,陈芸起先自然反对,好言相劝过也哭着威胁过,那时候和容才三四岁,是个地上爬的小不点,陈芸急了就抱着她,声称要一起去死。   面对女人,和永联显示出阅历深厚的风范来,给面子的时候,他任尔东西南北风岿然不动,不给面子的时候,轻微施暴。他没有惯性暴力,但有着环境刻在骨子里的愚蛮,对妻子施暴是这个小地方大多数野蛮男人的“齐家”方式,他自然使用,毫无对错意识。   陈芸有点烈性子,知道自己无法劝停他的生意之后,就跟他对着干,后来还真把他弄到局子里去了。因而,和容从五岁到八岁,身边是没有父亲的,她爹在局子里足足呆了三年。也正是这三年,陈芸主动或被迫地直接接触到和永联的生意,这个曾经正义爆棚的大小姐,在生活的苦难与艰辛面前,终归背叛了自己,屈了膝,捡了丈夫的生意来做。   等和永联出来,发现自己坐了三年大牢,生意竟然还好好的,喜出望外。之后的两年,夫妻俩的关系倒是有点涅槃重生的态势,进进出出都一起,家里、生意,都好商量。   直到出现莫淑芳,也就是现在的和太太。   那时候莫淑芳才十七岁,然而久在江湖,锋芒和手段都有,还带点少女英才的锋利,加上姿色出众,瞩目她的人可以排满彷城主大街。然而她却看上和永联。两人之间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甫一见面,就电光火石、不能自已,完了大有泥足深陷之感,和永联当即稳固了她的“二奶”之位。   稳固的意思,是他直接对陈芸摊了牌,表示自己铁了心要养着莫淑芳,要么离婚,要么接受。陈芸如何甘心离婚?只好暂且接受。   但一个女人又怎么可能真正大方忍受自己的丈夫在眼皮子底下养二奶?陈芸在痛苦和憋屈中,日渐消沉自弃,甚至吸过粉,半瘾的时候,被莫淑芳发现,当机立断把她关在家房里大半个月,用了戒毒所那一套来给她戒毒。   彼时和容十二岁,已经是懂事知理的年龄,父亲、母亲、莫淑芳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孰对孰错,她心里已经自有一杆秤。于她而言,她谁都不怪,心思宽起来,对谁都能理解,面对乱七八糟的家事,有种举重若轻的坦然和淡定。   要说有什么所求的,就是盼父母离婚。   她想,这死结剪下来一环,就松了,就能解开了。   可离婚终究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陈芸又心有不甘,和永联也没曾想过要抛弃糟糠——彷城这一片历来有说法,道是生意人、从政的,不能抛妻弃子,否则是要遭天谴的,家破迟早人亡。和永联不敢犯这种忌讳,因此,婚没法儿离。   这莫淑芳也是个角色,她嘴上从来没有提过要扶正,甚至安守本分,多年无所出。不过在和容十二岁到市里上全寄宿初中之后,她越来越多地代替和永联夫妇在生意那块做出面的。她漂亮,得体,有手腕,不是正室,胜似正室。终于在和容去往更远的地方读大学之后,于一个冬天,“意外”怀孕了,隔年炎炎八月,生下白白胖胖的和春。   时代进步了,观念开放了,忌讳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和永联自认和陈芸的缘分已经到头,对莫淑芳的愧疚深重难背负,唯有换老婆可以解此大愁。于是三方坐下来,和和气气开了个会,离婚分家就此达成。当初的小流氓已是一方大佬,其实不算真小气了,该给陈芸的都给了,房子票子一样没少,车子陈芸不会开,没要。   只是,给完这轮,以后就没得给了。   和容没有毕业的时候,陈芸就一个人住在根竹园的老房子,那是她不谙世事的年龄与和永联私奔落脚的地方。后来和容回来,她也没让搬家,仍旧在老破房子里住着,她自己和那老房子一样,苍凉而自弃——此前还撑着面子拾掇自己,算得上风韵犹存,近来四年一点儿不废那个功夫,把自己从里到外地过成一个老太太。   这么个老太太,看起来是无论如何无法与眼前宛如少妇的莫淑芳相比了。   和容的个性表现一惯冷淡,她秉持礼貌和修养给莫淑芳倒了杯茶,坐下来,也不开口,默然等着莫淑芳的表演。对方维持着刚才在学校就挂上的笑容,絮絮叨叨地为和春打了曲景明的事情道歉,又说了些和永联的事情。   末了,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推到和容面前。和容终于有点表情,抬眼看了看莫淑芳,淡淡地问:“这是给谁的?”   莫淑芳:“当然是给你的,你一直不愿意结婚,现在独自收养个孩子,开支总归会变大,你爸怕你苦着,你就收下吧。”   和容看着莫淑芳,表情微妙地变了变,直白地问:“他怀疑这孩子是我生的吧?”说着,大概是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低声发笑,喃喃道,“也是,他到了盼外孙的年纪了。”   面对她的问题,莫淑芳并无异色,笑容仍旧一丝不苟,可见和永联就是这么想的。和容动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那位跟家里老太太一样日渐苍老的走私大佬派人悄悄观察曲景明的长相,寻找孩子和自己女儿相像的蛛丝马迹,而这种仁者见仁的问题总会在心理作用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最终偏向相信自己的女儿悄悄生了个娃儿。   自打突破离婚大关,这位大佬的思想真是越来越开放了,凭着几年前在市医院妇产科孕检室门口偶遇女儿,就以己度人地猜女儿搞了事情,现在还大大方方拿钱来认私生外孙了……和容越想越好笑,常年冷淡的脸被丰富复杂的笑意抻得生动起来。   她不打算解释当初偶遇是去陪薛冰冰的,面前摆着一堆钱,不拿白不拿,何况曲景明确实吃喝上学都要用钱的,薛冰冰还不一定能稳定给,多点备着总没错。她坦然朝莫淑芳道:“替我谢谢我爸,莫姨,也谢谢你。”   莫淑芳见她这样轻易收了,反而有些意外。这么多年,她们之间的位置注定她们彼此观察,和容那点傲性她一清二楚,大学四年和永联给女儿的钱全被退回了,打款的账户是她的,那些退款也是退回她那里,至今一分没动,今天替代了和永联给“外孙”的钱拿过来,本还想费一番唇舌送出去,因而一开始就搬出了“你不答应我可要遭殃”的话来……   到底是知道生活不易了吧?莫淑芳突然有几分说不出缘由的痛快。   她曾经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姑娘很像,从小生活就乱七八糟,爹不疼娘不养,顶多偶尔被娘当筹码用……明明都是苦命的蝼蚁尘埃,凭什么她就整天一副清高出尘的模样,凭什么她就端着一脸“不屑你们这些俗物”的轻蔑,凭什么她敢视钱财如粪土!   她等着看她折腰,已经等很久了。   “谢什么,这都是你爸爸的心意。”她变换了一下笑容的内涵,摆出几分恰当的犹豫和不好意思,又从包里摸索出一张卡,动作迟疑地往和容面前推,“这个,这个呢,是我的心意,容容,你看你,是不是也给我一个面子。”   这卡才是和永联要给“外孙”的。   和容垂下眼眸,去看那张卡,笑容比刚才又复杂了些,眼神却抿着一丝寒意,纵是阅人无数的莫淑芳,也看不懂她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原本装出来的心虚被抽空了一层,变成真的心虚,她有点着急地用指尖扣了扣卡,说“收下吧,密码是你生日”,便飞快地收回手,站起来。   和容随着她的句容抬起头,惊问:“莫姨,回去了?”   “是啊,公司还有点事情,最近你爸看了个山头,想租下来,我今天正要去跟领导默默嘴皮子呢。”莫淑芳把理由说得扎扎实实的,包已经拎起来,挥挥手,“我先走了,容容,你东西收好。”   和容没有说话,只是顺势挥挥手,目送她走了。独自坐了半晌之后,将牛皮纸袋和卡都装进自己品相寒碜的单肩包里。   这天晚上放学回家,曲景明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和容仔细观察的待遇,和容像没见过他似的,把他一张脸仔仔细细看了几轮,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正在曲景明忐忑不安的时候,只听见她突然对陈老太问话。   “妈,你觉不觉得明明有点像我?”   陈老太瞟来一眼:“你是指哪方面?”她认真地说,“贱脾气是挺像的。”   再次无辜挨骂的曲景明:“……”   和容对这句话一点没反应,仿佛她妈不过是放了一个屁。她自凭亲眼观察,兀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给予了自己肯定的答案:“还真有点像,这嘴唇,多薄,不笑不说话,跟我一样。”   陈老太:“男人嘴唇薄,薄情,你爸那个人渣就是个例子……”   和容没搭理她,眼见她就要痛陈历史,便拉起曲景明上楼洗澡去了。曲景明早就对她们的相处方式见怪不怪,同样对孤独自艾的陈老太没了起初就寥寥无几的同情,心安理得跟和容上楼。陈老太在后头看着,摇摇头,暗想,确实薄情。   和容一边给曲景明准备洗澡水,一边问题他这天在学校的情况,问到和春:“那小子没再来找你麻烦吧?”   曲景明踟蹰了片刻,拧着眉头,艰难地回答:“算是,没有吧……”   和容疑惑,转头看他:“怎么回事儿?”   曲景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着头憋着脸,半天没说话,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在和容一巴掌拍到后脑勺的时候,苦大愁深地说:“他是没有欺负我了,但很烦人。” 第6章 欺负   曲景明说,和春一天往他教室跑了三趟,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往操场跑了一趟。简略说到这里,又不详叙了。和容斟酌试探着往深了问:“他跑去找你干什么?”   曲景明揪着衣角面露难色:“聊天。”   和容皱皱眉:“聊什么?”   这点曲景明倒是回答得毫不费力:“你,老师,鼓号队,羽毛球……”   和容自然是必聊话题,不知道是不是向往别人有兄弟姐妹,和春对自己这个年龄差巨大的姐姐十分殷勤,达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老师是每个当学生的人都要暗戳戳咀嚼偷偷骂的对象;鼓号队是和春升上三年级后新加入的组织,今年练好了,明年每周升旗仪式和平时大活动,他都可以穿着制服笔挺笔挺地上台,自然要吹一番的;羽毛球大概是那节体育课的即兴发挥。   都是些平常的话题。和容就明白了,自己这个弟弟并没有去欺负曲景明,只是谨遵姐姐吩咐“照顾”他,真的去聊天了。   可惜曲景明长那么大,最不擅长的就是跟人聊天,人小小的,心里却住了个如履薄冰颤颤巍巍的老头儿,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开口之前,要先把话从胃到喉咙来回过滤七八趟。和春头大脑子空,又万事不过心,哪里懂得这点。   和容没再多问,摸摸曲景明的脑袋,说:“你烦他就不理他好了,他那个人就是那样,过几天就不会这么啰嗦了。”   曲景明叹了口气,垂下眼眸,讪讪地回答:“好。”   和容看他虽然满脸苦恼为难,但没显露厌恶抗拒,也就放下心,让他早点睡觉,自己离开了。   曲景明却没能立刻睡着,他的世界复杂而敏感,起初薛冰冰把他丢在这里,他是害怕而抗拒的,但小小年纪懂得人在屋檐下该怎么办的道理,所以表现还不错。平心而论,和容除了冷淡些,对他又还不错,小孩子的心脏很好捂,他这就被捂热了。   热过就会怕冷却。横空冒出来个满嘴姐姐长姐姐短的和春,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一见和春,本能就是先警惕,别的都靠后。夜深人静时刻,便穷尽自己的想象力勾勒一出争宠大戏,照常想累了才睡着……都怪薛冰冰以往爱看宫斗剧。   曲景明对和春改观,是在发现那个脑残的话并非吓唬人的虚言之后。   人看人,多半天生带着歧视,小孩子尤其毫无遮掩。曲景明一个外来的,既不会讲本地话,人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与沿海沿边晒得半黄不黑的孩子们从视觉上看就非常不一样,让人打眼一瞧就想欺负。   所以,过了最初的观察期,他很快就体会到了真正的欺负。   学校早上第二节 课下课后有课间餐吃,孩子们自己带碗下楼排队盛。这天早上,他从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拿出自己的碗,发现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和手速同时发挥,他打开饭盒盖的手都是凉的、抖的——果然满饭盒东西。   黄色的液体,里面乱七八糟地浸泡着一些污秽的垃圾,冲鼻的气味告知他,那液体正是新鲜的尿液......跟和春的举例一模一样,毫无创意,但仍然不失刺激。   做坏事的人现在一定正在观察他的反应,不能让人得逞看他笑话。曲景明这样暗忖着,便强行叫自己镇定,发凉发抖的手搭在柜子里片刻,慢慢听话地冷静下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关上柜子,回到课桌前。   不惊不乍是他能表现的极限,不管他怎样拼命自控,慌乱和无措仍然如网一般布满他的心,他除了坐下来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一时没有别的清晰想法,模糊闪过的有揪出坏人、告诉老师、以牙还牙、课间餐怎么办……一类的问题。   但没一个问题有答案。   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离开教室,他还没有朋友,没有人来问他为什么不下楼,他也不希望谁来问,万一来的正是做坏事的人呢?那不就是来看他笑话了?   因此他像薛冰冰走的时候打定主意不哭一样,又打定主意缄默,哪怕等会儿老师来问,他也准备用肚子疼糊弄过去。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一刻钟过去。陆陆续续有同学吃完回来了,储物柜又被频繁地打开关上,他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位置上看课本,依旧没有同学来问他半个字,只有同桌蹦蹦跳跳回来呆了一会儿,惊讶地说了一句:“咦,你今天这么快?”   却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快,还有五分钟课间休息,她还要忙着去和自己的小闺蜜手拉手上厕所。说完就走了。曲景明礼貌摆出的表情都没来得及给她看。   直到上课铃打响,他隐隐盼望的班主任的询问也未曾降临。   原来的慌乱和害怕在铃声里发酵成一股咕噜咕噜冒着泡的酸涩液体,闷在不知道是心里还是胃里,又沉又胀,他眨眨眼睛,就觉得那酸涩转移到了眼眶,弄得鼻子很不舒服。他不是第一次体会孤独、委屈、失落了,但每一次都还是令他感到无法承受的灰暗和绝望。   说是想死也不为过。   “明明!”沉重的情绪突然被一声嘹亮的呼喊撕开一道口子。   大概是被那脑残蠢货精神虐待多了,曲景明条件反射地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满以为能摸到一手鸡皮疙瘩,不料那片皮肤似乎已经对此免疫,懒得起反应了。他抬起眼帘,眼神凉凉地看着满脸通红站在教室门口的和春。   那货儿冲他招手:“你出来啊!”   曲景明没动,顿了顿,到底扬扬课本,示意已经上课了。   和春丢过来一个受不了的眼神,上课铃算个鸟。   他大步跨进教室,随手抓了一本作业本扇风,另一手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曲景明课桌上,大大咧咧地说:“我看你没去排队吃饭,问人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跟你说啊,今天我们班吃海鲜粉,我最喜欢的,给你留了一份。”   曲景明看着桌面那个全新的、跟自己同款的、看着就昭示主人居心叵测的饭盒,又看看和春:“我不吃。”   “干嘛不吃?”和春不解地瞪着他,“两个礼拜才有一次海鲜粉,你新来的不知道什么好,我给你的一定都好,拿着拿着。妈的,你们老师来了,我走了。”   说完就往外窜,窜到一半发现手上还抓着曲景明的作业本,就远远甩了回来,眨眨眼,一脸贱笑地撒开脚丫子跑,把一身肥膘晃得动荡不止......真不体面。   曲景明在这个课间二十分钟虽然思考了很多事情、渴望了很多东西,但还颇有点“我要的是梨你给我苹果我不稀罕”的骄矜,打心里嫌弃和春这个饭盒,对里面是装了海鲜粉还是白粥都毫不关心,只是已经开始上课,便随手塞进课桌肚里。   一节课后,和春一如既往烦人,又来了。   进门就问:“明明,你吃了没?”   曲景明姑且识好歹,也是给和容面子,态度和缓地开了金口:“没有,还来不及。”   和春“哦”了一声,有点无奈,他想多做催促,又觉得曲景明肯定不会搭理他,搞不好直接退给他了,便动动唇没做声。眼珠子转了两圈后,才自以为机智地说:“可是我妈要我带碗回家的,没有碗回家我会挨揍,要不我拿你的回去吧。”   曲景明略为思索了一下,刚想说“不行”,和春却已经往教室后的储物柜走去。   这么长时间奉旨照顾曲景明,和春对他的东西了如指掌,连储物柜钥匙都悄悄配了一把,因此在曲景明还掉以轻心地认为他步子快点也没事的时候,他利索地打开了储物柜。   曲景明惊讶地瞪大眼睛:“……”   接着,就见和春黑着脸把那个污秽的饭盒砸在地上,同时用力踹了一脚就近的课桌,又踏上一张椅子,本来就壮的身材看起来更具有压迫感了,居高临下冷视全教室,真是有点恶霸气场全开的派头。   “谁他妈干的!现在站出来我一个人揍你,以后被我揪出来,我带一群人揍你!”   他声调拔得很高,又太用力,几乎有点破音,饶是曲景明都让他吓到了几分,霎那觉得此人也不是完全蠢而已,还挺凶的,凶起来挺怕人。   他吼完,整个教室的视线都齐刷刷投向他。他俨然见过大场面的样子,岿然不动地环视众人,停顿了几秒钟,又说:“他妈的有种做,没种承认?真要我带人来?”   还是僵持。   这么过了半分钟,曲景明思量再三,一方面觉得和春这个方式实在太野蛮,不屑为伍,一方面又有感于这人是为自己出头,心头本能先于理智地冒出一捧感动来,终于后者战胜前者,站起来两步拆成三步地挪到和春面前,拉拉他衣角。   “下来吧。”   和春正享受做恶霸的乐趣,挥挥手:“你不用管,我来摆平!我说了,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曲景明:“……”   他怀疑自己刚才脑袋进水了,才会过来劝他,这什么破电视剧学来的台词,丢死人了。可琢磨到后半句,又品出几分被保护的……虽然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满足,悄悄弥补了上一个课间遭受的失落和委屈。   因此,到底没撤退。   “你下来吧,我们班长去喊老师了。”   刚才和春摔饭盒的时候,班长就在教室后门,身为一班之长,他迅速干起了自己熟练的业务——向老师通风报信。这种行为在有些情况下,又叫打小报告,并不讨人喜欢,但此刻还算让曲景明看好。   和春听了,愣了一下,嘟囔一声“我靠”,不情不愿地下来了,又说:“我不走,你这事不解决我不走,妈的,太……太,”他绞尽脑汁在脑子里搜索词汇,最后拎出来一个,“太屈辱了!”   真算得上是一个高级词汇了,早熟又早慧的曲景明对他刮目相看,本来想提醒他别再说脏话,也暂时压了下去,想了想,宽慰道:“我会快点吃完粉的,你放学过来拿饭盒就行。”   ……和春表情复杂地低头看来,原本大得能撑船的心好像突然缩小成正常大小,并首次感受到,这小孩儿真跟自己不是一个思路,妈的,真难照顾啊。 第7章 同病   其实也没什么难查的,班上调皮捣蛋欺负人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脑袋初现秃顶趋势的肖潇老师兰花指一二三四五地点,就把嫌疑犯都拎到办公室去了。嚷嚷着不走的和春也在最后一节上课铃打响的时候,被曲景明推了个趔趄,咧嘴一笑。   “那我放学了来找你。”   曲景明表情疏离地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挥挥手让他走,自己也回座位了。和春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望着曲景明薄瘦的背影,咂咂嘴,风似的跑了。   尽管和春自三年级开学以来,总围着曲景明转,但其恶霸本职从未耽误。拉帮结派大摇大摆欺负人还是他最重要的事,打他记事起,和永联就告诉他,人脉助你成功,在与人相处中,要做到和每个人都和和气气有说有笑,但又得让他们对你有一定的畏惧。   他自认为自己的领悟很到位,每年升入新一年级,首要大事就是先搞事情打一架,展示自己身体力量上的压倒性优势,再在新班级纠集起自己的势力,然后就能前呼后拥地过完接下去一整年了。   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动用自己宝贵的势力保护一下要照顾的人。于是放学后,曲景明拎着和春那个饭盒下楼时,看到的是一排人齐刷刷站在那里等他。   曲景明:“……”   看到他,和春立即大手一挥:“走,送明明回家!”   闻言,曲景明前所未有地感到浑身一寒,眼睁睁看着和春把那一排人带过来,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走人,赶紧走人,立刻走!但他脚下似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和春那边显然完全无法体会他的感受,屁颠屁颠从他手里拿走饭盒,满脸笑容在掂出里面的海鲜粉一点没动之后,垂成丧气:“你都不吃。”   曲景明:“没时间。”   “哦。”和春撇撇嘴角,但很快又兴奋起来,指着自己的小弟们说,“以后我都送给你回来,谁也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半根手指头!”   ……竟能把这等羞耻台词说得如此自然,这货儿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和家的电视每天都放古惑仔吗?这样比较的话,那还是心机满满的宫斗剧比较好……哪怕只是还珠格格和怀玉公主。   曲景明自感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维持良好修养:“谢谢。”   一群人遂浩浩荡荡出校门,前往根竹园。   长大以后想起那天,和春也有点后悔自己带了那么多人去根竹园。他那点当老大的自尊或许是因为培养得早,以至到很久以后都还埋在骨血里,让他总背着个莫名其妙的大佬包袱,认为在“手下”面前哭是非常丢人、非常掉威信的,用现今新鲜的网络词汇说,就是人设崩。   他懊悔了好多年自己在那天当众崩人设。   可在当时他确实从精神到心灵全面崩溃。   根竹园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也是彷城最早的住宅区之一,路两旁的房子是彷城第一批在“城镇规划”概念下设计盖出来的,家家户户都是一栋二层小楼,格局差不离,带外墙,有小院,刚盖出来的时候,称得上豪华。   但随着年岁的洗礼,政府一届届地换,这里就渐渐成了被淘汰的政绩,成了破败老区,狭窄的道路几乎开不进去一辆大一点的骑车。   那天,他们回到路口的时候却发现那条羊肠小道里挤了两三辆车,最前头的白色救护车正停在没有门牌号的和容他们家。摇摇欲坠已久的破门难得两面大开,院子里的景象便被一览无余: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在和陈老太说话,陈老太平时那副尖利的模样全不见踪迹,她站在那里,表情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不时点点头;院子里还有个葫芦架,秋天没有葫芦,架子光秃秃,将架子下用白布盖着的什么东西突显得格外惹眼,让人无法忽视。   和春一眼就注意到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发寒,打了个冷颤,脚步下意识往后一踏。身边的曲景明明察秋毫,手往他捞了一下,碰到几根手指,想要握住,又总归没握,只靠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别害怕。”   可和春就是没来由地害怕。   他带来的那些“手下”都好奇地往院子里探脑袋,大胆无知的已经跑进去,成熟点的若有所悟。和春在那一瞬间,竟然冲破脑残限制偏向了后者,成为了踟蹰不前的那类。直到和容从屋里拿着一沓像文件的东西出院子,抬眼看到他。   和容有些意外这个弟弟的出现,但看看曲景明的状态他们带来那排场,便也多少猜测到情况了。然而此刻她无暇顾及这些小孩子的纷争,远远望着弟弟和春,冷淡的眼睛里溢出几分悲色,暗叹一口气,疲惫地对和春招了招手。   “你姐姐喊你。”曲景明在他耳边说。   和春回过神,冰凉的感觉还没散,让他有点迟钝,木然“哦”了一声,就往和容走去。   在这些小孩子里,曲景明最小,却比谁都成熟知事,他默默地跟在和容身边,默默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种特别的能力,就是一旦他集中精神进入某种环境,任何无关的声音、画面都会被过滤,他能够从混乱和复杂中清晰地抓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比如,他听到陈老太面前的民警叔叔说“火化还得你女儿签个字,她是唯一成年的直系亲属”,还听到调皮小孩儿去掀葫芦架下的白布被旁边穿白大褂的医生赶走后,医生低声嘟囔“看什么看,看了吓死你”……   他听得打了个颤,视线不由自主往那片白布看去,顿时觉得整个葫芦架子都阴森森起来。   和容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把两个孩子都揽到身边,难得温柔,又难得严肃:“你们俩先进屋里呆着,下午不要去上课了,我会给你们请假的。”   曲景明听话地点点头,往屋里跨,前脚刚踏进去,就发现和春没跟来,回头一看,和春正揪着和容的衣袖,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嘴里喃着:“姐姐,姐姐……”又不知不觉压低声音,“姐姐,我,我怕……”   和容揽着他,动了动唇,她不习惯安慰人,几乎没有这个技能。她也无法开口说出眼前的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个民警迎上来,急匆匆地问:“和永联和莫淑芳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他最近的生活、生意?你心里有没有什么具有疑惑的线索?”   “生前”两个字撞进和春耳朵里,他在和容的怀里抖了一抖,那身平时颤悠悠的肉让这一抖格外清晰,和容下意识想去捂住他的耳朵。但她还没来得及,和春就一把推开她,力气大得惊人,她猝不及防几乎摔倒,眼见和春目标明确直往葫芦架冲去,掀开了那片白布。   顿时,每个人都停下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望向那边,近的能够看到白布下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远的觑了点边角就不敢再看,一个“惨”字直戳戳锤进每个人的心房与脑海。   和春吐了。   他经历了动手前的忐忑和动手一霎那的恐惧之后,在看到自己父母变成稀巴烂的……什么东西那一刻,当即扭头呕吐,眼神再也没有往那两堆东西看过去。要说那是尸体,他都不愿意承认,说是他父母,他更加无法接受……因此那就是两堆肉质的东西。   和容过去拉他,他抱着架子的木柱,吐得一心一意全情投入,直到胃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便只剩下眼泪大颗大颗掉,嗓子里发出类似哭的嘶哑声音,带着儿童的稚气,又再次往在场的大人心里戳了个大大的“可怜”。   旁边的医生又盖上了白布,喊人把单架抬到外面的救护车上,跟着来的一群小孩儿在民警的驱赶下,没两下就跑得没影,估计今晚要有好些人做噩梦。   和容冲陈老太喊了一声:“妈!”   陈老太走过去,身上戾气尽退的她看起来非常陌生,变故似乎把她蒙尘几十年的大小姐气质重新挖掘出来了,她抬手轻拍和春的背部,温柔而镇定,片刻就令和春的哭声弱下去,气息平稳起来,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喉咙涌上一股气,似乎又要吐,但背后那只手从他的肩胛骨抚到背心,他突然就舒服了许多,愣愣地喊了一声:“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说:“走吧,到屋里去,这里没有小孩子的事,能走路吗?”说着扭头看看曲景明,“来扶你舅舅一把。”   自从知道和永联乌龙地把曲景明认做外孙之后,她就半嘲讽半玩笑地管曲景明叫外孙,凡在孩子面前提和容,称呼也变成“你妈”,这会儿也不知道是顺了这个习惯,还是开她古怪的玩笑,连对和春的称呼也变成“你舅舅”了。   曲景明刚才远观,并没有看清白布下的情景,倒算不上受惊吓,没有腿脚发软等迹象,又对此刻的和春充满同情,便立即过去扶了一把这个新得的便宜舅舅。   便宜舅舅可真是重,看样子腿脚也软得可以。曲景明和陈老太几乎是合力把他拖进屋里的,堂屋里就数杂物桌前的椅子最大,陈老太把和春塞进椅子里,又指指水壶:“去倒杯水来,你陪着他,不要跑出来。”   曲景明点点头,陈老太出去了,把半边堂屋门掩上。   和春一动不动地蜷在椅子里,脑袋垂得几乎要碰到扶手,视线定定地盯着地面,倘若远看,恐怕像一只球,有人发笑有人赞可爱。可曲景明是近看,只觉得迟钝了大半天的心跟着沉起来,钝钝的,呼吸的时候牵动起来,还有些痛。   他是真心实意同情和春了。   两人放学到现在都没吃饭,守了一会儿,曲景明想起早上的海鲜粉还没动过,便打开袋子拿出饭盒,掀开盖子,已经冷掉的海鲜粉吸足了汤,卷着些虾和螺,成色不佳。   曲景明勉为其难地用筷子夹了夹,问和春:“吃吗?”   和春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那就当是要吃吧。曲景明把碗筷都凑到他面前,夹起粉要喂他的样子,然后成功看到他僵着的脸表情复杂起来,也知道要动了——往椅子里缩了缩。   曲景明说:“我妈以前常常喝醉酒,没办法自己吃东西,我也这样喂她的,别躲。”   说着,又给他送过去。和春大概是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和空间可躲了,只好勉为其难地张开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曲景明,像专注,又像出神。 第8章 相怜   和春的假请了不止一天,他当天晚上就发烧了,超过二十四小时处于迷迷糊糊半醒半睡的状态,几次想睁开眼睛坐起来都发现自己浑身瘫软,撑一撑手臂,那身肥肉特别酸软,真像他妈莫淑芳平时嫌弃他的时候说的那样,肉质疏松肌无力。   难耐的燥热中,莫淑芳的脸在他面前涣散不堪,与明灭暧昧的光线相融,好像要变成一摊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就很着急。   “妈,妈!”   有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带来舒服的凉意,把他的急切都抚平了。好热。他紧紧抓着那点凉,一股蛮劲近乎霸道。他又直觉那凉意像沙子一样,握得越紧它就会流失越快,于是想着放松一些,可是脑中晕得厉害,无法分辨自己是攥得更紧了,还是真的放松了。   便又沉入深睡中。   和容背他去打了针,又强行喂过几次药,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说是清醒,也不可与平时相提并论。他只是退了烧、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曲景明给他倒水,问他喝不喝。   他听了,过半晌才把视线移到曲景明脸上,眼神迷惘,。   曲景明扶他起来,把水杯凑到他嘴边,轻轻地说:“喝一杯水,医生说你再不喝水就要脱水了。”然后一边拍拍的的背,一边给他喂水。   一杯水下去,他又感觉身体沉重,自己缩回一团躺下去,眼睛定定看着曲景明,咽咽喉咙,都是干涩撕疼,这大概是自己有史以来病得最重的一次了。   “我爸妈呢。”他说,并不是问句。   曲景明看着他,也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眼角就汩汩地冒眼泪,从上扬的眼角往鬓角流,淌进了头发里面,好像有轻微的痒,又好像没有。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和容的。他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侧个身躺,脑袋埋着,低声嘶哑地说“我爸妈呢……”,然后闭上眼睛,眼泪也渐渐止住了。等和容进来,她这个弟弟看起来已经又睡着了。   说不清他这场病是怎么回事,发烧的症状已经在药水的作用下好转,他整个人却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总是怔忡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缩做一团,几乎不与人对视。和容又背着他去过几次小诊所,诊所的医生将他检查一番,说身体上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虚弱。   打遍二小的无敌手,也会虚弱?这话要是他好的时候听去,要笑弯腰了。但如今,他听都听不到。   身体无碍却始终不好转,和容没办法,又带他去大医院检查,大医院的大夫比小诊所要仔细,检查项目多很多,结果让她带孩子去精神科。和容这个人一贯不在意别人死活,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连忙转到精神科去。   轻微PTSD。   这是和永联与莫淑芳夫妇过世第七天,他们儿子的诊断书。   和容拿着诊断书,心里从来没有那么沉重过。   这时候,和永联与莫淑芳还没下葬,尸体被放在公安局里没完没了地做尸检。因为有一个警察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他们夫妇一同前往新租下的山头,途中经过一小段碎石子路,从车辙痕迹看他们先是减缓了车速,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又突然加速,并且是十分慌乱的加速,导致车直接开偏,翻倒到路边山坳里,那里有更多大石头,都是新打出来的,还十分不平整。   车毁人亡。   该名认真谨慎的警官认为,平整大道上突然撒了一段碎石子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车速减缓又突然加快也一定有蹊跷,驾驶人,也就是和永联,可能受到什么超出承受范围的意外惊吓……总之,这不是普通的车祸。   身为亲属的和容对这个说法回应淡漠,她似乎不在意父亲死亡的真相,只在听到尸体不能立即拿回去下葬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略有愠怒:“那么那天为什么要送到我们家里去?”   负责来说这件事的正是那名勇于最求真相的警官,姓顾,此人果然和自己的性格一样,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从脸上天真执着似孩子的神情判断,年纪比和容还小些。他耿直地回答:“认尸,我们回局里也正好顺路经过。”   和容:“……你按程序走了吗?”   该警官一愣,没说话。   那就是没按。和容移走目光,看起来就要冷哼了,但她没有,只是淡淡地同意了把尸体留下,然后稍提了两句推迟下葬对死者不敬,老和这个人很讲封建迷信礼数之类的,说完凉凉地看一眼顾警官,就签字走了。   顾警官被她看得下意识心虚,他摸摸鼻尖,不知道是自己的德行被这位受害人家属看穿了,还是那女人的眼神本来就那么锐利。   这年头没哪个警察对这种缺乏证据、性质模糊的案子感兴趣,即使心里有疑问也不会去多查,因为费力不讨好,领导并不欣赏这种做法。他小顾警官敢这么追究,还敢不按程序办事,自然有他的背景,使得领导听之任之。   这些,顾警官平时不在意人说,他自认为没有错,是真正尽了警察本分。唯独被和容看那一眼,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拿背景来正常办案有那么点见不得人,又为现在的司法执行风气感到羞愧——想好好办个案子,还得借着自己那点背景开路。   那位据说就职于当地政法口的受害人家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被他百般琢磨的当事人却没有那个闲心像他这样多想,一笑讽之算过瘾,完了还得张罗没有尸体的葬礼、照顾活活被死得毁容的父母吓出PTSD的亲弟弟。   躲在生病状态里,就是和春对现实的逃避。   他的病在烧退的时候其实就算好了,后来仍旧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沉浸于昏睡,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装病”,也许并非出于主动,只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葬礼就在他连日的半醒半睡之中过去,是在和家城北的别墅宅子里办的,住在根竹园的他对过程一概不知。和大佬生前把生意做得很大,过世前还打算搞点“实业”把自己那堆不义之财都洗一洗,本该是朋友遍天下的,如今葬礼却没什么人来。   冷清的葬礼结束后,和家亲戚凑在一起闲话,话题自然落在和永联的钱和孩子身上——他也就剩下这两样东西。钱是谁也分不着的,和永联做大流氓大半辈子,几乎不与自己的兄弟姐妹来往,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投入,要追查查不到他们,要分钱自然也轮不到。但如果帮他养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孩子是可以继承遗产的,年龄太小的孩子,遗产是要给监护人保管的。   众人窸窸窣窣低声聊着,目光不时瞟向和容。越瞟越不善,好像这个年轻的女人要跟他们抢钱似的。和容也不搭理他们,每天按彷城的丧葬流程走,神情总是木然,一滴眼泪也不流,最后一餐晚饭过去,独自打扫了别墅,大门一锁,就回自己根竹园的小破房子去。   礼数上的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傍晚,天气很好。和春暂住的曲景明的房间窗户也安得好,望出去能看到彷城江边,顺江流遥望,有低矮的山岭。夕阳正好,光芒铺在江水里,真的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再美也没有了。   和春难得清醒,坐在床上往外看。   和容回来的时候,曲景明也正放学回来。这些天和容忙,陈老太也没闲着,一直帮打点,算是还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于是曲景明就没人管了,都是自己去上学,又自己下学。   两人默契地一起上楼看和春。   醒了吃吃了睡的日子过了这么久,和春反而消瘦了,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那张脸在夕照的背景下看,竟奇迹般有了几分棱角,只是眼神还发愣,喊了一声:“姐姐。”目光落到曲景明脸上,对视片刻,却没出声。   曲景明像是习惯了,自己走过去,先到了杯水,然后递给他。   和容恍然发现,在自己无暇顾及这俩小孩儿的时候,他们已经相处出了自己的默契。   三人相对半刻钟,谁也没说话。曲景明在桌前写作业,和春在那短暂的与人对视的片刻后,又盯着夕阳发呆,和容有些累了,靠在床头稍微睡了会儿。   直到楼下响起陈老太一如既往的高声招呼:“吃饭了!”   三人同时抬头,目光微妙地在空气撞了一下。和容站起来,双手插在兜里,看看两个孩子:“以后,你们俩都跟我过吧。”她轻叹一声,“我没法儿保证什么,凑合着过吧,能不能长大成人,长成什么鬼,都看你们自己。”   曲景明看着她,轻轻扇了扇长睫毛:“嗯。”   和春没作声。和容动动唇,终究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弟弟的脑袋:“你躺这么多天了,下不下床走走?别不会走路了。”   和春听了,视线投向自己的腿,就那样盯了几秒钟,然后苦大愁深地叹了口气,抬腿落地。还真有点酸,站起来的瞬间就猝不及防往后倒去,被和容眼疾手快扶住,又再次鼓励他走走,他总算没有耍性子,挪动着往房间门口走去。   和春后来记不清自己那段日子难不难熬,每当想起来,唯一的印象就是恍惚。在醒醒睡睡的日子里,时间过得特别慢,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好像也没有任何事情可想,起初脑袋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凌乱,飘飘悠悠久了,好像就自己形成了秩序。   他知道父母死了,但不知道死了是这么难看。他吓到了,可也不是真的害怕,他只是拒绝,不愿意接受没有父母了的事实。他不知道自己被医生断出了心理疾病,可他知道自己迟早得好起来,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和永联以往看他熊起来,就揍。揍完了拿一瓶酒,边喝边跟他谈心,常常说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贫穷和歧视、囹圄和背叛,什么都遇到过,他醉醺醺地教育自己的孩子,遇到挫折和困难可以伤心难过,但一定得抬腿迈过去。   和春听他爸的抬腿迈过去时,已经快期中考试了。   那天曲景明拉着他的手去学校,他低着头不去看任何人的眼光,安静温顺得像换了个人。曲景明一直把他送到教室门口,说:“你的小弟们都在看你。”   他一个激灵,内心在一霎那竟然是恐惧的,想转身逃走。但曲景明抓着他的手,靠过来对他轻声说:“快进去,课间餐我来找你一起吃。”   他突然就镇定了。说好的。 第9章 谣言   结果课间餐的时候,曲景明去三年级找和春,却不见人影。问了人才知道,他正被班主任拎去训话呢,据说是打架了……真出息,回到学校第一件事还是打架。   曲景明听了,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之前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处出来的熟稔亲密,这会儿都用来抵消这份天然的看不上和鄙视了。但他在三年级那边徘徊溜达了几圈,还是走近办公室,偷偷侦查情况。   这个时间办公室里空荡荡,只有和春跟他那个中年妇女班主任,只见他呆愣地站在老师面前,耷拉着脑袋,老师微微仰头看着他,一会儿说一句话,声音很小,曲景明在外面不太听得清,他估计和春自己也没听清。   ——两人到底是一起生活那么些日子了,默契到了位,他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眼就知道和春的心思飞了。天地广大,方寸办公室,岂能锁住他漫漫思绪。   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曲景明看着都很来气,别提老师了。   曲景明怀疑老师得爆发。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不知老师说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曲景明眼看她的表情在某个说话的瞬间变得狰狞。人真奇怪,说丑恶话,人也变得丑恶。和春就在这种丑恶里回过神,他的目光凝在班主任脸上,好像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似的,比之前削瘦得多的脸一冷下来,表情就显得锋利。   他突然打断表情丑恶的老师:“你他妈臭嘴巴!”   这声喊得很大,曲景明在外面听得一惊,刚想埋怨他忍不得,这下又要麻烦和容来了,结果这埋怨刚进行了前一半,就再次被和春的举动吓着——他把班主任的办公桌给掀了。   二小是当地最好的小学,财政拨款不少,可显然花在学校设备上的钱不多,老师那张办公桌就很渣,他一个小小的人,一掀,桌子就翻了。满地狼藉。   和春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在门口见到曲景明,脸朝天仰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老子不读书了!”   曲景明:“……”   他说完就往楼上教室跑去,曲景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办公室,见气得发抖的老师踹了一脚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步跨过去,走向了电话机……她要使出“找家长”的绝技了。   思考了三秒钟,曲景明跟着上了楼。   和春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收拾了,拎起一根书包背带,瞥到曲景明来了,顿时一个激灵心虚起来,十分要面子地惯性耍起酷,动作潇洒地把书包往肩上一甩,然后冷着脸走出来。两人在教室门口相对站了一会儿,他做好了会被曲景明骂两句的觉悟,不料曲景明只是看着他。   “我……我回家了。”不吵架就没意思了,他品出几分失落,先缓和了态度。“谢谢你过来找我。”   还知道谢,不算个没教养的败类。曲景明暗自评价着,往他面前堵了堵:“你现在走了,等下和容阿姨来了会着急的。”   “那你就告诉她我回家了嘛!我回家了有什么好着急的!”和春勒了勒书包,双手往校服兜里插,以身高优势睨视曲景明,“上学烦死了,同学和老师都很恶心,你也别管我了,以后没人罩你你自己管好自己。”   曲景明不为所动:“至少等和容阿姨来。”   和春不耐烦地皱眉:“等个屁,她和那些大人一样!”   说完,绕开曲景明就下楼了,脚步用力,铿铿铿地踏出声来,在空旷的教学楼里。那声音回荡异常清晰,裹着一个小孩儿无从表达的愤怒和寂寞。这种心情来得汹涌澎湃毫无道理,挤压在胸口让这个小孩儿不知所措,他说不出来,也不相信世界上能有人理解。这一瞬间,全世界都是他的仇敌,背后指指点点他的同学是,口出恶言说你爸妈死得活该的班主任是,一直冷冷淡淡的姐姐是,一脸“你真幼稚”的曲景明也是。   他觉得心里凉丝丝的,血液也凉丝丝的。   和大佬生前在彷城还挺叱诧风云的,死了也没有立刻从众人视野淡去。这当中有大半功劳得归给兢兢业业追查其离奇车祸案的顾警官,小年轻揣着满腔的正义并一脸面子,简直是孤军办案,他深入走访了所有与和永联有交集的关系,试图找到线索。   听闻其子和春在学校是个一呼百应的角色,认为这样的孩子一定是个嘴巴没门的,一定会跟同学们炫耀自己家事,指不定其中就有关键信息,于是在和春回校上课之前,他就来访过学校的老师同学。   被人民警察调查过的人,能是好人吗?何况和大佬是著名的走私大佬,和春还是二奶生的呢!了不得了不得,贵圈乱,和永联车祸死亡的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自己也一定干净不了……   就这样,随着顾警官的来访,纯洁的校园立刻变成谣言滋生、成长、满天飞的沃土。等和春回来,同学间窸窸窣窣的低声讨论就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一早上两节课,他就听到了诸如“二奶”、“犯法”、“杀人犯”、“活该”……等字眼若干次,就连曾经的小弟现在也敢公然说“你爸杀了一坑的人”,他在诧异谣言构思之荒唐大胆的同时,一股热血上脑,二话不说去掐人脖子拼命了。   所有胡说八道的都该死。   这当中,班主任那句“你爸本来就劣迹斑斑,现在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你还是个孩子,不要走你爸的路子,好好做人”最为可恶。里面每个字都不是脏话,单个看都不含什么侮辱的意思,可拼起来听就格外恶心。   和春觉得再被她教一天,自己都会爆炸,要么被她弄死,要么弄死她。   他拖着书包离开学校,在出校门的时候熟练地运用自己平时逃课用的法子避开校警室的视线,轻松越狱。校门附近全是各种各样的文具店,兼备零食店的功能,他摸摸口袋,又搜搜书包,把里面的钱全部翻出来,换了喜欢的油炸食品,也不吃,拎着走了。   一直走到城北的别墅宅子。   走近那大房子的瞬间,他就感觉到那里跟以前不一样了。空气莫名有股呛人的味道,他站在门口,一呼吸鼻子就酸起来,泪水鼓胀眼眶。钥匙还在书包里,他反手就掏了出来,却呆了好半天都没开锁。茫然四顾,发现房子门前的空地上还插着燃尽的蜡烛,看痕迹,还烧过纸钱。最近下过雨的,纸钱灰烬和泥土融在一起,灰灰黑黑的。   那是祭奠他父母的。   睫毛一眨,眼泪就滚下来。他攥着钥匙坐在门前,哇哇放声大哭。他无忧无虑嚣张跋扈地活到八岁,突然感到自己卑微,突然明白悲伤。他想他的童年这就过去了。   中午,他又拎着校门口买的小零食回到根竹园,比正常放学的曲景明还早了些。陈老太和往常一样在厨房做饭,听到大门响声,头也没回,就高声督促:“先洗手,谁不洗手我打谁!”   回应她的是一阵安静。她这才狐疑地扭头看院子里,只见和春站在当初摆过和永联夫妇尸体的葫芦架子下,盯着地面,呆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事情以后,他从来不靠近那里,眼下情景乍一看,怪吓人的。   陈老太从窗户探出脑袋,喊:“傻大春,你干嘛呢?”   她擅长给孩子起花名,继成功让曲景明接受“拖油瓶”三个字之后,现在和春似乎也认可了“傻大春”这个称呼,他抬眼望去,说:“不干嘛,想看看。”   这么一听就更加毛骨悚然了。陈老太亲自从厨房跑出来,把他拉开,一脸忌讳:“不要跑到那种地方去,小孩子容易沾不干净的东西。”   和春看着他:“大妈,你也觉得我爸不干净吗?”   陈老太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对谁都不惮于表达自己对和永联的厌恶及抱怨,她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摆了一脸蔑视鄙夷:“你爸干不干净,都是个人渣。你就是他人渣的结果!不过……”她又擦了一把手,确认手上没有油了,才拍拍和春的肩膀,“他怎样都是你爸,别人怎么说他都行,你不能那么想。”   和春被暗戳戳的恶意攻击了半个早上,受不了。现在陈老太直戳戳恶狠狠地骂他爸,他反而觉得痛快。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心头,一吸鼻子,感觉又要哭出来。   陈老太显然没空搭理他的情绪,相比这个小孩儿,她还是更惦记锅里的菜,撂下一句“别往那个架子走,过两天我让人拆了它”,就往厨房跑。跑了一段,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来,抢过和春手里的零食。   “这什么垃圾食品,以后不许懒费钱买!”她嫌弃地看看那油炸过的莲藕串、油豆腐串、豆皮串、花椰菜串......收走了。   半个小时后,这些东西都改装重炒,上了饭桌。   这天的事情,最后以和春被和容一顿揍收场。这都要赖和春那个死揪不放的班主任,跟着家长上门来,非要亲眼看到家长给孩子一顿教训不可。和容无奈,只得操起厨房的竹扫把,从里面抽出一根竹枝,业务生疏地刷了和春屁股两把。   和春一阵嗷嗷鬼叫。   老师看了一顿家庭体罚,又蹭了一顿陈老太的午饭之后,自感面子上过得去了,便心满意足走了。和容捏捏虎口,看着这个老师的背影,问和春:“听说你不想读书了?”   和春看了一眼曲景明,曲景明这个告密的没有一点心虚,淡定地接受他眼神谴责。鉴于屁股上还有竹枝留下的伤痕,他没敢嘴硬,迂回地说:“说说气话而已,不是真心的,都怪那个老师太嘴贱了……”   “对。”和容接口,“嘴贱,智商也低,你不能再给她教了。考完段考我就给你转班,你考好点,我好办点。”   和春目瞪口呆。 第10章 悬案   和春读书那么久,还没有好好考过试。虽然成绩一直不差,每每需要家长看的卷子上都堪堪能够上个优秀线,但那也是因为低年级的课本里没什么难学的,孩子的聪明劲足够应付了。对于真正的“认真备考”,他很陌生。   隐约记得和永联在他偶尔不及格揍他时,说过一些勤奋学习的案例,其中最经典的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但这两样想想就很痛,他衡量了一番,决定不走形式主义,直取这些花哨做派下最踏实那一点:挑灯夜读。   他挑灯夜读了两天,然后发现有些考题没法儿靠熟读课本365页就能做到。比如,写作文。   上了三年级以后,他们的语文考卷上最后两道题一定是写作,一道小的,看图写作,画几张图,让人想象描述图中故事;一道大的,看题写作,一个主题,让人围绕主题写作。这种题目真是防不胜防,相当烦了。   不过好在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小学生作文XX例”的工具书,出版商有分年级的,有分主题的,其中后者简直囊括正常出题老师能想到的全部主题。   于是第三天晚上,他搬出从学校门口文具店买回来的崭新的作文书坐在灯下啃起来,啃了五分钟,翻到一个主题,叫“我的兄弟姐妹”,例文两篇,一篇叫《我的姐姐》,一篇叫《我的弟弟》,姐姐温柔大方,弟弟调皮可爱。   他读着感觉很有意思,书一丢,打量起曲景明来。   曲景明饮食起居都很自觉,这时候已经准备钻被子睡觉,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也泰然自若,倒是他自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了:“明明,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看你?”   曲景明躺下去,睡姿十分规矩,说:“不感兴趣。”   怎么能不感兴趣?和春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以前还有种自己得保护曲景明的心理,觉得凡事应该让着他,现在这种心理已经留在上辈子,不存在了。因此,劲儿一上来,他整个人就熊破天际,扑到床边,缠着非要把作文书给曲景明看。   “你看,这个我的弟弟多可爱,圆圆的红脸蛋,葡萄似的大眼睛,笑起来像个粉娃娃……”他看看曲景明,“你怎么不能像别人的弟弟一样。还有呢,你看后面,这个弟弟吃饭的时候还会帮哥哥装饭,最后他们一起去游泳呢!”   曲景明冷淡地看着他,诚实地说:“我不是你弟弟。”   和春:“……”   曲景明就翻个身睡觉了。   事实证明,和春自以为已经过去的童年还扎根在他身体里。体胖心宽的他并没有因为一段悲痛的经历就脱胎换骨,短暂的安静和沉浸之后再回到集体中,就很快天赋惊人地与同学们重新融在一起,老大地位仍旧稳固,而他的气焰也随之突突燃烧。   烧到了家里,烧到了此刻。   他掰过曲景明,双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你听我现场给你作文——”清了清嗓子,就出口成章,“我的弟弟,名字叫曲景明,我们家都叫他明明,马上就要七岁了,他有一张白白的圆脸,上面长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   曲景明听了两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恶心人的不只是这低劣的文笔,还有和春眼瞪瞪边观察他边“写”的行径,他那么躺着看过去,最先看到的是和春的双下巴,那肉团子正随着他嘴巴张张合合而抖动……真是看不下眼。   曲景明推开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闷声道:“无聊。”   和春在欺负人这件事上是个十足的贱胚子,别人越讨厌他的行为他越起劲。曲景明推开他,他就特别得意,非要恶心到底。他爬上床,穷尽自己构思一篇作文的能力,把想得起来的词汇都胡乱说了一通,用于形容“我的弟弟”。   当他瞟一眼作文书,作道“每当我弟弟眨着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就忍不住拥抱他”,并且张开双臂抱过来的时候,曲景明忍无可忍了,趁其不备,一个翻身先发制人把他摁住,行动利索效果显著,相当有技术流的风范。   和春吃惊地瞪了他一会儿,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落了下风。   曲景明问他:“你服不服?”   当然……“不服!”   和春挣扎起来,抬腿试图踢对手,曲景明到底比他小,又比他瘦,轻易招架不住他的蛮力。两人你掐我我踢你地打起来,但凡能被他们够着的东西都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动静引来和容,她房间就在斜对面,两步就跨过来踹开门。   和容:“……”   后来,这种家常“切磋”时有发生。   挑灯夜读到底让和春踩了狗屎运,段考的大作文竟然真的是“我的兄弟姐妹”,他稍作改装,就把自己那天晚上瞎说的话都填上去了,几百个格子居然还装不下,语文因此考得异常好。数学本是强项,也考出了正常水平。一个礼拜后,学校放出的“段考百名优秀生”名单中,他竟然也吊着尾巴上了榜。   陈老太去接小孩儿下学时,被和春拿着奖状炫耀了大半路,到家之后立即给和容单位去电话,响了七八次也没人接,和容大概是下班走了。   她扭头看看院子里并排坐在树下写作业的两个孩子,一个是真的认真写作业,一个跟多动症似的或东看西看,或拿着自己的奖状对夕阳方向举起,端详片刻,又心满意足地放下……和春慢慢瘦下来以后,真是越来越像和永联了。   她定定远看了一会儿,心里的酸酸涩涩都沉下去,连着对和春似仇似恨的感情一起抵达最深处,融合凝结成甸甸的感伤,这感伤像和永联死那天一样,触动她心中蒙尘已久的柔软,那感受,像爱。她悄悄掂了掂这份隐秘的情感投射,暗叹一口气,拎起钥匙自己出门去给和春买蛋糕做庆祝。   然而,这天晚上和容难得没有回家吃饭,只在快开饭的时候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有点应酬。她的性格冷硬,领导一般都不带她去应酬,因此这个说法可真是破天荒了,陈老太吃惊之余,不忘嘲讽几句。   她那边也不恼,听完了,只说:“让孩子们早点睡,您等等我。”   “您”字用得也是十年难得一见,太出奇,陈老太下意识看了一眼两个小孩儿,然后压低声音:“怎么了,是你爸的事吗?”   和容简单地“嗯”了一声,说:“我晚上回家再说。”   电话挂了以后,陈老太心不在焉地陪两个小孩儿吃了晚饭和蛋糕,然后赶他们去洗澡睡觉,自己在楼下徘徊盼着和容。足足等到两个孩子的房间安静了,才见根竹园路口进来两个身影,她一眼认出和容,觑个脑袋去看。   和容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加快脚步过来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和春睡了吗?”   陈老太点点头,顺便打量和容身边的人,目光落在对方那张国字脸上,总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主动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叫顾剑锋,之前来过您家,就是一个多月前,那天……”   哦。陈老太恍然大悟,热烈的眼神收敛回去:“是民警同志啊。”   顾剑锋挠挠后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可能马上就不是了。”   陈老太一惊:“怎么就不是了?不干了?”   面对这个问题,顾剑锋苦笑:“别人不让我干了。”   和容已经推开大门,侧身让顾剑锋进去。三人暂停了门口的寒暄,一同进了院子。   顾剑锋下意识去看葫芦架子底下,这是他当民警以来遇到的第一桩命案,过去一个多月,他费了很大力气去调查真相,本来没有太多个人感情,现在也很难没感情了,因此那一眼望得格外深切,可又羞于被人注意到,于是很快收回。   和容带他们进了厨房,掀开饭桌桌盖,上面还摆着半个蛋糕和剩菜,她笑笑,对顾剑锋道:“还有蛋糕,不算寒碜了。”   顾剑锋看着她:“是意外的惊喜了。”   和容转身去拿了碗筷。陈老太这才看出来,这两个人根本没有吃晚饭,再仔细观察,他们分明风尘仆仆,便张口想问什么,可话囫囵到嘴边又忍住了,终究默然给他们到了两杯茶水,就坐到了一边去。   和容上了饭桌,一边吃一边开门见山地简单对陈老太解释:“顾警官马上就要被停职了,过几天就要离开彷城,今天特地来单位找了我一趟,说明了些我爸的情况。我跟他去了一下案发现场,还看了看那辆车。”   “是。”顾剑锋握着杯子,抿抿唇,知道家里还有小孩儿,他声音不高,“和老板的车祸,我敢肯定是人为的。案发现场那时候本来就很奇怪,平整的马路上,怎么偏偏就那段路有石头呢,而且路边的护栏正好也在那里断开一个口子,太多巧合合在一起,就多半是人策划的。”   陈老太一听,眼角鱼尾纹更深了,她不由得坐直身子:“那……那是什么人要害老和。”   顾剑锋:“我还不能确定,但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能把我弄停职,这个人本事挺大的。”   和容适时补充:“顾警官是省常委、彷州□□的公子。”   顾剑锋不自在地低了低头,不去看陈老太惊讶的表情,乖乖夹一筷子菜往嘴里塞,嚼了七八下才吞下去,神色恢复了,又继续道:“这个案子基本是我一个人在查,几次捉到线索,追过去又断了,说明对方把我监视得紧,手脚也快,前几天局里收到一堆举报信,举报我以这个以那个谋私,在群众中间搞煽动行为……所以局里决定停我的职,过不了几天就得滚蛋。我想我走没什么,真相应该让你们心中有数,才找了和容小姐。”   说完,他微微转脸去看和容,刚才他整个说话的时间里,和容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但他总觉得和容心里也在冷笑,什么停职滚蛋,说得惨兮兮的好像被迫害了一样,其实谁敢随便迫害他,明儿一扭头,他就会被调入市里其他司法部门。   他又感到羞耻了——对这种虚假的官场风气,对自己越来越欲拒还迎的态度,对和永联案件不甘心、可明明未到走投无路却放弃的行径……太多。他接受了现状,可是接受得心不安理不得,而和容那冷冰冰的眼神,总像是看穿了他,在她面前,他的羞耻和心虚是加倍的。   但事实上,和容表现得近乎温和,甚至略带感激之意,对陈老太道:“顾警官尽力了,他专门过来提醒我行事小心,免得被人害。道上那一套你也懂,狠起来没有怕的。”   陈老太听了这话,视线跟女儿对碰了一下,停顿片刻,最后只点点头像个良民似的说:“明白了,谢谢民警同志的好意,我们会保护自己安全的。老和这案子的事,您也多操劳了,这年头有问题的事情多了去了,谁追究得来,放着吧……放着吧。”   她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在院子里碰到曲景明。那孩子躲在阴影里,看样子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现在见到她,也不慌张,只是抿抿唇,沿着阴影向她走来,低声解释:“和春要吃蛋糕,我过来拿……”   “都听到了?”   他低下头:“听到一点。”   陈老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没追究,捏着他的手臂推了推:“你回去吧,蛋糕等下给你拿,这件事不要跟傻大春说,懂不懂?”   不懂。但曲景明懂得要听话,于是点头答应了。   厨房里两人相对而坐,和容只吃饭不说话,顾剑锋满腔心虚忐忑,为免冷场便没话找话,说和永联莫淑芳的尸首在结案后就会火化,到时候局里会联系亲属......和容那边淡然地点点头,顾剑锋看着她,只觉得自己讲的话都轻飘飘散在了空气里,没一点意思。   一顿饭算和容尽了礼数,吃完她就干干脆脆摆出送客姿态。顾剑锋只好悻悻告别,自己走了。 第11章 过去   成功重新融入集体的和春,此时已经不在意那个嘴贱的老师了,把转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但和容没有把说过的话当放屁的习惯,眼下两个娃儿都不是她的孩子,她总有些谨慎,隔天就拿着和春的成绩单去跑关系了。   一个星期后,和春出现在了他最喜欢的班级。   尽管已经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但和容边喝水边说“明天礼拜一,你去3班上课吧,我都跟老师说好了”的时候,和春觉得这个姐姐真是太酷了。他是个随时随地长于发现自我优点的人,这个情景下,他立刻想到,这都是他们老和家的强大基因作用!   “基因”这个东西,是他前两天看电视上的科教节目了解到的。   事情落实的当天午后,和容又掏了腰包让陈老太加菜。陈老太一如既往要先抱怨一番自己的活儿被加重,然后把眉头挤得比山还高、比沟还深,准备去菜市场选两斤活蹦乱跳的淡水虾。   出门前往堂屋一吆喝:“傻大春,拖油瓶,去不去买菜?”   坐不住的傻大春立刻撒丫子跑出去,到了院子里发现曲景明没来,又折回去:“明明,一起去啊!”又偷偷眨眨眼,心机满满地说,“大妈最疼我了,等下我求她给我们买糯团子,她一定会买的。”   菜市场对曲景明来说,有那么点伤感意味。薛冰冰走掉以后,他有时候做梦会梦到那个傍晚的菜市场,当初现实中没有被他注意到的夕阳,把整个菜市场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站在梦境的出口,看着整个场景和场景里的自己,总觉得非常难过。   就算除开这点触景伤情的惆怅,傍晚的菜市场人声嘈杂、道路狭窄、污水横流,客观来说也不是一个值得踏足的地方。所以他本意并不想去,认为还不如在家看两集动画片来得有意思。   但和春的漏光大眼是看不出他这等心思的,见他半天不动,就上来拽他了:“你的圣斗士卡不是还差两张吗,如果你不想吃糯团子,我们就让大妈买干脆面,说不定正好就齐了呢。”   听到这话,曲景明诧异地看了和春一眼,想从那张微胖的脸上看出一丝“戳中他死穴”的智慧痕迹,但看了好几秒钟,智慧这个东西还是没有出现在和春脸上……曲景明就能确定了,这家伙只是歪打正着。   但不管怎样,集齐卡片对曲景明的吸引力不容小觑。于是他勉为其难让和春把自己拽走了。   为了达到额外买东西的目的,和春一路都十分积极,买第一个菜的时候就眼疾手快主动去提菜了,大约自感非常懂事讨人喜,脸上得意难掩,不料被陈老太一巴掌拍过来:“放下,不要你拿。”   拍得还挺疼。和春“哎呦”一声收回手,抬头茫茫然地看着陈老太,后者把菜袋子理得齐齐整整的,放进专用的菜篮子里,这才回应和春:“小孩子家家的,跟着就行了,用不到你做事。”   和春虽然不明白,但很是识时务,当即乖乖做一条两手空空的跟屁虫,脑子里则开始合计怎样讨陈老太欢心,以达到有求必应的目的。   相比之下,曲景明就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了,他天然敏感地注意到陈老太说刚才那句话的模样:五十多岁的人了,腰背挺直,下巴微抬,目光由上而下望来……他说不好那是什么气质,但这种姿态,他在薛冰冰和莫淑芳身上都曾经看到过。   他又站远了悄悄观察她,发现她买菜还价语气都慢悠悠的,跟平时训他们俩孩子不一样;她走路看路,不会踩到任何一个水坑;就算是蹲下来,她的腰背也会打直,看起来非常矜贵……种种观察后,曲景明得出结论,陈老太还是跟其他小老太不一样的。   一直到出了菜市场,和春还没有想好卖乖的策略,可眼看小商店就要到了,他肩负帮曲景明集齐圣斗士卡的承诺,不得不硬着头皮跳到前面,绽放一脸阳光灿烂的笑,打算空手套白狼。   “大妈大妈,您能不能给明明买一包干脆面啊?”   被拿出来当借口的曲景明:“……”   他隐约有点觉悟,不能随便听信和春的甜言蜜语,不然最后怎么被卖掉的都不知道。   陈老太看和春一眼:“现在的孩子就是太精,让你们出来陪陪我,还打小算盘。”   和春靠着厚脸皮不动如山地晃着陈老太的手臂,撒娇:“大妈,大妈,求求你了,我也好久都没有吃干脆面啦。”   ……放屁,明明每天都从零花钱里抠五毛钱出来买一包。曲景明看着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此人真的不要脸到了极点。   陈老太从一卷零钱里抽出一块钱,转头递给曲景明:“明明,你去买。”   曲景明有些诧异地接过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和春眼疾手快拖走了。唯恐陈老太反悔似的,前脚刚踏进小商店门口,他就喊了:“两包小浣熊,一包蓝的一包黄的。”   蓝的给了曲景明,黄的他自己拆。这点曲景明是满意的。小孩子对所有送当红动画人物卡片的零食都了如指掌,商家是否特地在什么口味里塞什么卡不清楚,但他们通过丰富的集卡经验会得出一些规律。比如,蓝色包装里掉落黄金圣斗士的几率最高。   曲景明差一张白羊座的穆。   “哇,穆!”和春惊呼,捏着卡片前前后后看了两遍,兴高采烈地塞给曲景明,“拿着拿着。”   曲景明看看手上已经拥有了一叠的青铜圣斗士卡片,然后无奈地接过和春慷慨递来的穆。想要的东西明明已经到到手,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这种失落甚至盖过了集齐卡片的喜悦。   他没说什么,对和春笑笑,算是感谢。   三人往家里走去。   这一顿是庆祝和春转班成功的,主角理所当然是和春。他向来不惮站在灯光下,过去从和永联那里耳濡目染,加上在学校长期当老大,让他小小年纪就特别擅长说场面话。晚饭的时候端着一碗沙虫冬瓜汤,敬起自己姐姐来了。   他把肉麻话说得十分耿直:“我没爸没妈了,还好有个姐姐,我知道姐姐也可以不养我,现在姐姐养我了,大妈照顾我,明明也让着我,我和春知恩图报,以后长大了一定回报你们。”他吸了吸鼻子,喝下半碗汤,又说,“等我长大了,要挣我爸那么多钱,不让大妈天天做家务,不让我姐出去赚钱,明明跟着我就行,肯定委屈不了!”   明明听了,当下委屈得鸡皮疙瘩一摸就硌手。   陈老太倒难得笑眯眯的,她不沉着脸的时候也没那么可怕,放宽要求去看,还有几分亲切慈祥。亲切慈祥的她给和春夹了两只虾,拍拍他肩膀,说:“讲话算数啊,不要今天讲了明天忘记,我白白帮你爸养儿子是不干的。”   和春咧嘴一笑,又去看一家之主和容。   他酷得要命的姐姐现在也很酷,回他一眼如同恩赐,半冷不热居高临下,说话也一个调性:“坐下吃饭,哪家小孩子站着吃的。”   哦。和春坐下来,又把剩下半碗汤喝掉,一抹嘴巴,发现曲景明盯着自己看。   他立刻找到新乐子,咧开嘴笑,碗里两只虾,剥了送一只到曲景明碗里,初步表达了“跟着我委屈不了你”的宏愿。曲景明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了,跟新鲜可口的虾没有仇,泰然接受了这份殷勤。   过了些日子,公安局那边果然通知和容去签了一堆同意书,和永联莫淑芳在人间被扣留了一个多月后,终于一朝从冰掉进火,被火化了。最后和容抱回来两个骨灰盒,又从乡下请了风水师算日子看方向,要天时地利人和地把那骨灰埋进葬礼时就堆好的空冢里。   顾剑锋自认没有完成这个案子,满是遗憾,骨灰下葬当天正是他在彷城最后一天,听闻消息就自告奋勇当苦力……跑来挖坟。   自从案子被压下草草了结,他每次见到和容都要跟见神父似的,先忏悔上一刻钟。这天和容一如既往面沉如水,不过怀里抱了骨灰盒,整个人的气场看起来就特别悲怆,多了两分奇妙的柔和感,他看着,心头蓦地一动,突然就说不出忏悔的话了。   两人跟着大师默默前往墓地,全程只听着大师指挥吩咐干活儿。下葬罢了,大师欢欢喜喜收了钱撤人,和容在目前伫立了一会儿,顾剑锋以为她要跟亡父说些什么,便往后退开。   没想到和容见他走了,自己抬手在墓碑上轻轻拍了拍,也跟上来走了。   顾剑锋吃惊地看着她,说了这天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你不跟你爸说什么吗?”   和容瞟来一眼:“说什么?他能听见?”   顾剑锋:“……应该是不能。”   和容:“那就没什么必要说了。”她停顿一下,声音略低一些,补道,“谢谢你今天帮忙,祝你以后工作顺利,仕途无限。”   顾剑锋没来由地脸一红,挺正常的语气、挺正常的话,他就是无端从中听出了几分讽刺来;可又怀疑是自己多心,一时窘得不知道回什么,只得客套:“有时间来彷州的话,可以找我啊,我在彷州很多年了,很熟的。”   和容抬头,笑笑:“那不敢,随随便便找市长公子,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的待遇。”   顾剑锋脸更红了。   和容也不逗他了,下了山就分手:“本来应该请你吃餐饭的,但我给我们家小孩儿约了医生,他的心理状况得做个新的评估,确定他没事之后,我再来看我爸,才有脸说话。”   几次打交道,顾剑锋已经很熟悉和容的性格,会说点场面话,但说出来的理由必定不虚。眼下她态度摆着清清楚楚,他就懂,这顿饭是真的不好强求了。   “好,有缘再见。”他挥挥手,跟和容分别。   和容回到彷城城区,和春刚好放学,她直接去学校接了孩子。医生是之前在医院里正经八百给和春下过“轻微PTSD”诊断书的那位,现在和春看起来活泼可爱并无大碍,但和容注重个始终,不复诊一次确认最新状况,她不能安心。   根据医生的建议,他们没有选择去医院做这次复诊,而是选择了一家小餐馆,边吃边看。和春听说可以出去吃饭,高兴得要命,兴奋地拉着曲景明,说自己以前经常去哪里哪里吃,什么什么好吃……资产阶级的腐败从他的吃喝玩乐中展露无遗。   他的兴奋状态保持到见了医生。上菜前,医生顺着他的状态跟他一问一答了十几个问题,等开始吃的时候,复诊已经基本完成。   和容从医生抛过来的眼色意会到,这个小孩儿果然心地宽广不兜事儿,好歹挺过了一次灾难。他们这一家所有人,都挺过了一次灾难。 第12章 新年   这场秋风萧瑟中杀出来的祸事,虽然结束得潦草,但好歹不会再让和容悬着心过日子了。至于真相……和永联莫淑芳的骨灰下葬一个月后,她按照彷城习俗去扫墓,在墓碑前跟和永联好言商量了一番这件事。   也许跟死人聊天比较放松。她蹲在碑前,手里拔着稀稀拉拉长出来的野草,语调大概是她老子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听过的平和与低沉,不过她老子本来就很少跟她说话,没听过也不能怪她。   “和春还这么小,性格有点冲,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被害死的,心里会有仇恨,这就麻烦了……你知道PTSD吗?说复杂了你也听不明白,总的来讲,就是被吓坏了。你死成那个样子,把他给吓坏了,这时候如果还让他知道是有人故意把你害成那样的,不是好事。”   “……不查了,先不查了,查多了得罪人,回头人家再把我们料理了,你就死不瞑目了。”和容抬起头,盯着墓碑上和永联的名字,顿了顿,温柔地说,“爸,你就冤几年,等和春长大了,出去念大学了,我再想法儿给你查,好不好?”   说完,她久久凝望墓碑,仿佛那深刻于石中的名字会给她回复一般。   然而,无论是否能有回复,她已经打定这个主意,语气再好、再像商量,也还是通知。何况,事实上和永联是没有办法再给她说好或不好的了。   手表上的时间还早,夕阳却已经露了西下端倪,这座沿海小城的冬季已经来临了。她拎起一旁没能派上用场的除草铲,在墓前鞠个躬,离开了。   这天她做的另一件事,是在路过的五金店里买了一块门牌,到家门口的时候将原来那张老旧斑驳得少字缺笔的给换下来。和春和曲景明在院子里写作业,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跑出来,抬起脑袋一看,终于看清了,这里是根竹园68号。   “哇,都是好数字!又溜又发!”和春哇哇喊道。   曲景明瞧瞧离他远了一步,有点担心自己的耳朵。   和容钉好门牌,退两步端详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拍拍和春的脑袋,转身进院子,顺便像所有家长一样监督了一句:“作业写完了没有?”   和春:“当然——还没有,不过明明写完了!”   和容看他一眼:“明明写完了关你什么事?”   和春大概不知道有个词叫“与有荣焉”,所以他大剌剌地喊了一声“明明是我们家的优等生,他读书好,我也高兴”,后来又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蹭曲景明的面子,就赶紧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会成为优等生的!”   对于这个表态,和容跟曲景明都没有搭理。   根竹园68号从这一天起仿佛进入一种平静状态,这年突然新增的两个孩子,在冬天到来时都已经习惯并融入了这个环境。   曲景明从来不提自己那不靠谱的母亲,大约因为有和春在旁边闹着,他那种不言不语的内向性格也渐渐有所改变,和容常常能在他们打架的声响中听到一串没头没脑的骂骂咧咧,两人要是白天打完骂完,转眼又要一起出去野的;要是晚上打完骂完,困了照样爬一张床睡觉。   和春也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生活,改革的春风吹过后,贫富差距变得日愈明显,和永联是先富裕的一拨,和春跟着这个爹过了大半个童年的少爷日子,上下学有汽车接送不说,以往横霸校园当老大的一大基础,就是出手大方,买卫龙辣条都是一次性给所有兄弟带的,现在是没有这种条件了……因为和容不给——他隐隐知道自己应该继承了和永联的遗产,应该不穷。但既然和容不给他看,也不拿出来给他花,他就没有去在意,能怎么过就怎么过。他对新环境和新生活的适应天赋实在惊人,连陈老太都说这孩子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的娃儿嘿嘿一笑,扭头就投入自己的最新乐趣:跟曲景明抢电视。   孩子跟孩子在一起玩,尤其是男孩子跟男孩子,永远别想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抢东西、互坑、出去一起坑别人。和春每每从日常中抠出一点新的乐趣,务必将其发挥到极致。因此,这段日子曲景明几乎没有电视看。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恶势力夺去看电视大权后,也十分坦然了,拍拍手,冷冰冰地看和春一眼,转身上楼去。   和春果然屁颠屁颠追来了:“明明明明,别走啊,逗你呢,你看你看,爱看什么看什么。”   他自己认为此等态度乃爱幼的切实表现,但落在外面的陈老太耳朵里,就只听得出狗腿谄媚之意了。陈老太在拾掇菜,头都懒得抬,一撇嘴角,真情实感地鄙夷前夫的小儿子,判断道:“将来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不管怎样,生活似乎步入了新的轨道,并且已经得以稳定驰行。这一年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时间在感官上过得格外快速,转眼间,就过年了。   彷城处于西南沿海,堪堪可算热带。那些年报纸上关于环境话题,出现得最多的字眼就是“气候变暖”。听说南极的企鹅都热得没有冰块玩儿了,到了他们热带,冬天的馈赠大概就是偶来一阵凉风吧。   和容带和春跟曲景明去买新年新衣服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约而同都选了夏装。事实证明他们是英明的,这年除夕和大年初一的均温,都在25℃以上,街上穿着短袖的比比皆是。   小孩子和老人,都是特别热衷过年的人群。他们对这个节日的兴致十分高昂,除夕要守年,蹲着春晚傻笑到半夜,放一圈鞭炮,对空气和耳膜均造成一定程度伤害后才肯睡觉。   年轻人就对此显得冷淡。   所以,电视机里开始倒计时的时候,根竹园68号最先跳起来扛鞭炮的,是和春。   他先是没眼色地扯了扯和容,说要出去点鞭炮,和容比平时友善温和一些,至少没丢冷脸,只扭头冲陈老太说:“妈,你去吧。”   好。陈老太放下手里的一把瓜子,拍拍手站起来,对和春别了别脸:“走吧,你姐不爱玩这些,大妈陪你。”   和春一点也不挑人,听了这话,立刻从桌上的笔筒里找了个打火机,不忘拉上曲景明,两人先跑出去了,隐约听到和容说“不要在院子里放”,他假装没听见,就在院子里拆开鞭炮。   那是他软磨硬泡才求和容同意买的标准5000响饼型炮,跟以往和永联动辄上万响的手笔不能比。物以稀为贵,因此他对着小炮反而玩得格外珍惜,小心翼翼拆开线头,又弯着腰仔细检查了一遍。   陈老太说:“别看了,你能看出什么来?”   和春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和永联教过他分辨哑炮,但谁还能记得那些啊。现在他盯着那一只小炮头,想要去认一认,就只得到一脸茫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潇潇洒洒点燃万响大饼的父亲,鼻头悄悄一呛。   他低下头,抬手掩了掩眼睛,语气特别欢快地对曲景明说:“明明,你准备好跑啦,我要点咯!”   用不着曲景明自己躲,陈老太就揽着他跑到屋檐下了。   和春抬头看着曲景明的身影,脸上笑容在夜风里有点定格似的僵硬,等他们都跑到安全区了,才燃火点炮,火星与炮绳相触,发出“滋”的一声响时,他也跳起来往屋檐跑去。鞭炮声在他身后猝然爆开,与周围许多居民家里的炮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一起驱赶传说中的猛兽,夕。   与和春相反,曲景明过去过的年都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薛冰冰是年轻人,她不热衷过年,有时候连年货都忘记买,到了除夕夜发现买不到菜,饭桌上就特别寒碜。吃完年夜饭,她就呆呆坐在电话机旁等待,外面的热闹跟她没有关系,电视节目跟她没有关系,就连曲景明似乎也跟她没有关系,她只等着一个人的电话。   在曲景明的记忆里,那个电话总是很晚才来,薛冰冰一听到铃声,就像行尸走肉得到灵魂,眼睛亮得怕人,偏偏接起电话的时候语气又很冷淡,三言两语的普通寒暄后,让曲景明过去接。   她总说:“跟你爸说句新年快乐。”   曲景明对电话那头的人印象模糊,只是为了叫薛冰冰顺心,才说:“新年快乐。”   那边通常会沉默片刻,然后叹息,接着回道:“明明也是,新年快乐。”隔天,家里会收到两份礼物。   那就是他过去过的年,没有大鞭炮,没有大红包,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问他“炫不炫酷不酷”……现在,他虽然觉得好烦好吵,但也格外兴奋,胸口里蹦蹦跳的玩意儿因为和春的聒噪,而流动着脉脉的温暖,早熟又早慧的心智让他这一刻几乎要流泪。   放完鞭炮回屋里,桌上只有三个红包,分别放在刚才他们三个坐的位置,显示了哪个是给谁的——和容绝不超过十二点睡觉,过年也不能令她例外。   “哎,我这里也有两个。”陈老太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比和容那小一号的红包,给孩子一人塞了一个,“新年了,又长大一岁了,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两个孩子顶不顶天、立不立地不敢说,红包是要立刻接下的。和春这时候又很会卖乖了:“谢谢大妈,我和明明祝大妈新年越来越漂亮,青春永不老。”   两句祝词里虽然有一句是刚才电视里学的,陈老太也听得乐开花,摸摸他们的脑袋,推他们睡觉去了。和春手攥红包,迫不及待滚进房间拆了,两个孩子的数额当然是一样的,和春摸到钞票,要比的是崭新程度。   “我的比你的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每张钱都摸了一遍后,他得出结论。   曲景明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你怎么分出来的,这都是新取的钱,一模一样。”   和春不以为意,故作神秘:“这你就不懂了吧,以前过年,我爸都取上一大摞新钱,我摸得多了,多小的差别都能摸出来,我爸还教我点钱……可惜这点太少了,不好点给你看。我爸还说……我爸他……我爸……”   他叨叨着,声音没有征兆地低下去,手上还捏着钱,眼眶里就不知道从哪里聚了满满的泪水,闪得人不敢多看。曲景明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应对他这个样子,他就把钱全部塞过来,自己掀开被子,钻进去趴着躺下了。   奇怪极了,外面依旧炮声喧天,他那点呜咽声却清清晰晰地落入曲景明耳朵里。是那种只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的特异功能,又起作用了。   曲景明默然陪了他半晌,见他暂时没有停的趋势,便关了灯,也躺下。   两人并排躺了好一阵,和春听到曲景明说:“我也想我爸了。” 第13章 兵荒   和春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与八卦的欲望中天人交战了一番,两秒钟后,他做出了决定,拖着鼻音问曲景明:“你爸爸,是怎样的人?”说着话,还积极地侧身躺,看过来。   曲景明也侧过去,借着外面幽微的路灯灯光,他看到和春眼睛附近肿起来一小圈,明明才哭了一会儿,就肿成这个样子……他曾听薛冰冰说过,这是不常哭的表现,是好命人。但他认为这个说法显然有毛病,他自己就很少哭,但不是好命,是生憋的。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不过,声音很好听……”曲景明似乎回味了一下往年过年接到父亲电话的情景,打了个比喻,“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说话。”   和春惊叹:“哇,那你爸爸是北方人啊?”   曲景明:“我不知道。”   和春:“你爸怎么认识你妈的?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   曲景明:“也不知道,我妈妈说他在外面工作,没有时间回家,但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那一刻的他表情近乎冷酷,只可惜光线太暗,和春只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往下沉了沉,他说,“我是他不想要的孩子,他也不会跟我妈住在一起,他一定还有别的小孩。”   和春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也没说清这个“知道”问的哪一个,但曲景明毫不费力、默认一般听懂了:“因为我听到过。以前过年打电话,我听到过电话里有人喊爸爸。”   和春想了想,思维缜密地补充:“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喊他嘛。”   就是确定。曲景明抿着唇不回答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不往和春看了,把脸往枕头埋,气息轻得都有点不易察觉起来。和春虽然天生粗心,但不是傻,和曲景明相处那么久,这个小子什么表现代表什么情绪,他都摸了个七七八八……眼下显然不适合再八卦了。唉,他有点小遗憾,也闭了口。   两人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在渐渐平息的炮仗声中睡着了。   隔天是大年初一,晚睡没有妨碍孩子早起,当外面再次响起炮声,两个人就都爬起来了。斜对面和容的房门还紧锁,两个小鬼都知道,她这是还没起来,曲景明是苦逼的孩子早懂事,立刻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过去。和春本来没有这份觉悟,但跟在曲景明身边,也就理解了这种礼貌。   他们像小老鼠似的过去,正待功德圆满,楼梯口突然传来陈老太的声音:“你们两个小崽,做贼呢?”话是难听点,语调还是高昂的,显出喜气。   就是太大声了。   两小孩第一反应是去看和容的房门,还没看出什么来,陈老太又喊了:“明明,去喊你妈起床!”   这便宜外孙真是认得顺畅、用得顺手,和容有那么点起床气,陈老太平时自己去喊,还能被冷漠或者火气甩一脸,自从有了“外孙”,她就舒服多了,这种不讨好的事情都支使曲景明。   后者长了一双少儿火眼金睛,对她的戏弄之意了如指掌。但人在屋檐下,他头低得也很自觉,转身去敲和容的房门。和春仗义地跟了过去。   不出所料,和容在门敲到第十次,才暴躁地打开门,长发凌乱,遮住半张黑沉沉的脸,看到是两个孩子,稍有克制:“和春你先跟你大妈下楼去,明明进来,给你妈打个电话。”   和春仿佛得到大赦,转身就跑了。   曲景明跟和容进了房间,和容仍旧困得七荤八素,歪在床上拨号码,听筒放在耳边,眼睛还是闭着的。曲景明盯着她手里的听筒,直到她半睁开眼睛,声音懒散地“喂”了一声,才蓦地回过神,然后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在屏息等待。   和容接下来说的是两句英文,又等了片刻,才冲曲景明招手。   曲景明走过去,接过听筒,薛冰冰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带着陌生的距离感:“明明?我是妈妈啊。”   曲景明动了动唇,这句话他听过很多遍,在陈老太看的电视剧里。但他自己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问候,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嘴边堵着的空白被拦在齿关之内,终究只化出一句干巴巴的:“嗯。”   薛冰冰那边就絮絮叨叨、毫无创意地问起他过年的事情,昨晚吃什么了、好不好吃,干什么了、好不好玩,在学校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曲景明听见什么问题就回答什么,两个人硬是把时间撑过了十分钟,看起来像是一个合格的越洋母子新年通话了。   薛冰冰最后说:“把电话给你和容阿姨吧。”   曲景明朝床上看去,和容果然已经把自己塞在被子里,脑袋歪在靠枕上,看起来像是入睡了。他突然生出点尖锐的、迫切的报复欲,抿抿唇,伸手推了推和容,声音不高,但保证能让电话那边听见。   “妈,我妈要跟你说话。”   和容浅睡,一推就醒,也没听清他刚才怎么说的,只顺手拿过听筒:“喂。”   那边过了好一阵,才低沉地回:“睡着了?”   和容:“嗯,被孩子吵醒的,不然能睡到中午。”她撩了一下头发,顺手扭成一束,露出洁白的颈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有什么要交待的?”   曲景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自己想象中的对话,便感到无聊起来,跑到这个房间正靠院子里窗户往下看,只见和春正在昨晚放完的鞭炮碎碎中寻找遗漏的“明珠”。大饼炮是不容易留下未燃炮的,但仔细找找也不是没可能。   结果还真的给他找到不少,他数了数,然后分成两扎,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红色绳子绑好。当中自然有一份是要给曲景明的。   曲景明心里一动,当即对和容示意自己要走了,和容草草点头说“去吧”,他就往外跑去。这时,和容听到电话里的薛冰冰说:“才半年,我儿子就变成你儿子了?”   “什么?”和容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冰冰的语气跟先前寒暄时无异,但言辞就锋利了:“他都喊你妈了,这孩子难道不是你的了吗?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你……”和容一口火气冲到胸口,差点想骂人,可又骂不出来。她回忆了一下几分钟前曲景明叫醒自己的话,里面好像确实有一句“妈”,一下子也有点反应过来,将心比心,她既能理解曲景明的小心思,也能理解薛冰冰的心情。   但她就不愿意在这种问题上还顺着薛冰冰:“你儿子跟我儿子有什么区别吗?你儿子,不是本来就应该有两个妈吗?”   倘若曲景明还在这里,他一定会吃惊,和容也会有这么暴跳如雷、咄咄逼人的说话语气。   这个平日冷淡惯了的人,乍一带点情绪说话,就十足的暴躁。   薛冰冰让她问得没了一点兴师问罪的气焰,转而好言安抚:“容容,我的心情你都明白,不要这么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对你……我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但我走错了一步,就回不去了,你,你也谅解我的,对么?”   对。和容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情绪,不该涌现的感情塞回去,莫名其妙的火气压下去,七情六欲处理了七七八八,可偏偏剩下一点屈怨,怎么也挥不去。   她尽力淡然,道:“你人都嫁了,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刚才我说得也不对,孩子是你的,只有你一个妈。还有什么交待的吗?我一会儿得陪孩子出去走走。”   薛冰冰不好对前半段回应什么,只说:“没了没了,你们去玩儿吧……谢谢你。”   和容“嗯”一声:“那挂了。”   薛冰冰说:“好。”   和容二话没再说,反手撂下听筒,仰面躺在床上。视线落在天花板的灯上,出神地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响起一发一发的炮仗声,便起身要去关窗,却见到自己那突然得来的便宜“儿子”正一手拿炮一手执打火机,在旁边和春的指导下,点燃导火索,看看那引爆绳的情况,确认它能燃起来,才撒手一丢。一声炮响自可怜的枯草中传出。   随后,是厨房里陈老太的声音:“别玩了,进来洗手吃饭!”   两个孩子正玩得欢,一个个聋了似的没搭腔,凑在一起又要点燃下一只散炮。   和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薛冰冰带来的那点委屈和窝火,就这样一扫而空了。   年也过得很快,和容带着两个孩子去海边玩了一趟,二十几度的气温,下水有些凉,不过和春是习惯了的,一到海边就撒欢,拖着曲景明一起下水。曲景明是怕水的,上一次来海边趴在泳圈上踩不到底的情景,他还记忆犹新,是真心不想再感受。   可对方是和春啊,脑残起来无法正常沟通的和春啊。   因此,他最终还是被蛮力拖走了。两个人用一个大泳圈,和春技术上佳,逆着浪花把曲景明和泳圈推出去,自己还能一个翻身钻进来,看得曲景明目瞪口呆……那表情,仿佛在看马戏团的杂耍。   和春得意:“佩服吗?”   曲景明懒得理他。   除开两天外出游玩的,过年期间其余时间,他们基本都被陈老太牵出去遛街坊了。在丰富的当小老太的经验中,她积累了不少打麻将、打牌的牌友,近的就在根竹园67号,远的能到菜市场另一头,一家家逛下来,两个孩子收回的红包就相当可观了。   和容给他们分别准备了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说:“有大张钞票就放进去,不要没事儿乱花,等你们上了初中,我就给你们开银行账户。”   和春掰了掰手指头:“还有三年。”   曲景明作为一个学习力强于常人、学习进程也超前的人,好心告诉他:“你三年级才过了一半,所以还有三年半。”   和春浑不在意,三年半,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不料,他这一眨眼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先是他四年级的时候,一直在超前的曲景明跳级上了三年级,跟他仅仅隔了一级,从教室分布上看,还是上下楼,真是很方便一起上下学了。   然后是他五年级的时候,遭到班花小纸条表白,他不知所措且心花怒放,大手一挥就答应了,竟然像模像样地谈起了恋爱。这段恋情最终止于换座位,为期一个月;不过余韵悠长,他惆怅到了五年级结束。这事儿后来和容知道了,笑了一个星期。   接着是六年级进行到紧张的小升初复习时,一直平平静静的根竹园68号鸡飞狗跳了一番,这番鸡飞狗跳又包含了三件事:陈老太病了,住进了医院;和容辞掉了公职,离开体制,打算经商;以及,曲景明他爹出现了。   因此,在这“一眨眼”眼看就要眨过去的关口,突然卡了个巨大的壳,搞得和春小小少年,多多烦恼。转脸一看,身边的曲景明比他更烦恼。 第14章 曲洋   总的来说,两人烦恼的点是一样的。曲景明那神神秘秘的爹据说是从遥远的长江边来的,目的很简单,带他儿子回家,认祖归宗。和春每每扭头看曲景明一眼,都烦恼地想,唉,这是最后一眼了。他们江湖人最讲义气重感情,大家都这么熟了,这下要分开,真是舍不得。   而曲景明想的是,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他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对那个爹的印象淡到只有电话问候里好听的声音,别的一概不知。薛冰冰对孩子他爹的态度很奇怪,独自带孩子、逢年过节都那样苦等电话,明明是很深情了,可真见了面,又表现冷淡而疏离,三句话里就含着一个“谢谢”,极尽优雅和客气,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爱得要死要活的苦情戏码。   关乎曲景明,她的态度更奇怪,让他姓了曲,说明她至少认可那个爹;可自己临事了,却想也没想过找曲家,而直奔和容。在曲景明的记忆中,他妈也不太喜欢带他接触他爹,截止到他被送到彷城,他能数出来的见爸爸的次数,也不超过一只手。   因此,当面前突然站着一个男人说“我是你爸”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表情警惕而迟疑。   对方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随他的举动而显出两分尴尬。此人长得不错,不仅声音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连长相也是那一款,气宇轩昂,眉目之间透着一股正气,微扬的嘴角跟新闻主播播节目的时候一模一样。   曲景明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真的是个主持人。   以前和薛冰冰住在大城市的时候,有一回电视里放过他的节目,但薛冰冰很快就跳过去了,以至于曲景明只留下一个极淡极淡的印象。人在电视和在现实里,还是有差距,他见此人次数寥寥、时间眨眼过,哪里想起来去对应。   如今,这些封尘的记忆,竟然就在遥远的彷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突然开启了。当这份记忆汇聚形成“他是个主持人”这点具体的信息时,曲景明想,这应该告诉和春,他会吓死。   然而,这位曲先生很会选择跟孩子见面的地方——学校,一个不容易碰到和容、曲景明四下张望依旧孤立无援的场合。这年曲景明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姑娘,正是看脸的年龄,一听这个英俊的男人说自己是曲景明的父亲,立刻殷勤地把人带到教室找孩子了,并全程带着克制的八卦笑容。   这种笑容,曲景明相当熟悉。   他本来对年轻女班主任印象不错,这会儿都毁了。   曲先生察言观色想来是一把好手,瞄一眼儿子,就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便三言两语又不失风度地打发了班主任。五年级2班宽阔的走廊里,下课撒欢的学生看似放肆地跑来跑去,实际上都本能在他们附近绕开,竟给圈出了一片静地。   曲先生站在安全距离外,抹去先前儿子后退给他带来的尴尬,再度笑容满面,柔声道:“明明,你还记得爸爸,对不对?”   这问得真狡猾,回答“不对”肯定不对嘛,所以曲景明脑子里过了两遍预演,最后轻轻点点头。   曲先生面色轻松三分,开始煽情:“这些年,你妈妈不太喜欢我接触你,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但爸爸一直挂念你。你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吧?他们也很挂念你,经常说,如果你能回家就好了。你也五年级了,明年要升毕业班,你这么聪明,应该上更好的学校,受更好的教育。”   他观察着小孩儿的神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果然成功引起曲景明眼神的变化——他确定自己的话都被认真听进去了,遂抛出重点:“爸爸送你去更好的学校上学,好不好?”   曲景明抬头朝他眼睛望去。   这时他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神变化并不是因为被打动,那里面有疑惑、有抗拒、有审视、有一点令人看不透的寒光,就是没有一丝期待。不健康的家庭环境在他身上的烙印是那样明显,浑身的警惕建筑成铠甲,用来抵御任何可能来袭的攻击。   曲先生的八面玲珑在陌生的亲儿子面前有点施展不开,斟酌道:“你可以好好想想,现在还不急,这个学期过了再决定也没问题。”   曲景明轻轻收回目光,微微颔首,过了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曲先生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辨不清意味的酸涩,这孩子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他打破安全距离,靠近曲景明,小心地抬手,非常非常轻地触碰了一下孩子的后脑,曲景明没有躲闪,那柔软的细发给手掌带去难以形容的触觉。   他一字一顿回答:“我叫曲洋,三点水的洋。”   曲景明点点头,转个身,又制造出一段距离,冲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我会想想的……我要上课了。”他朝教室努努头,上课听正好打响。   曲洋先生满脸慈爱地看着他:“去吧。”   曲景明往教室走了几步,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回头问道:“你会去找和容阿姨吗?”   曲洋先生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当天傍晚,就跟着他一起回了根竹园68号。   两个孩子都升上高年级之后,和容跟陈老太就不接送他们了,和春自诩是小舅舅,每天在心里担任保护者角色,实际上没有显示过保护作用,还经常掏曲景明口袋找钱买乱七八糟的东西吃。   这天放学后看到曲洋,又见曲景明呆在他身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保护曲景明的义务。   因此整条回家的路上,他都挡在曲景明和曲洋之间,有时候还拽着曲景明的手,平时聒噪多话,这时候安静得颇有股严阵以待的味道。到了家里,他又在大门前自作了一回主张,仰脸对曲洋说:“叔叔,我们家很少来客人,我得先进去跟我大妈说一声。”   曲洋落落大方地退了一步,点点头:“好。”   和春推开一条门缝,拉着曲景明进门,又“啪”地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朝曲景明看去,只见对方一脸无语。   他明明心无城府,却要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凑过来说:“我看你很讨厌他的样子,就想晾着他,摆一处空城计,等会儿姐姐回来了再收拾他!”   收不收拾的,曲景明倒无所谓,只是觉得这样关客人在外面有点不礼貌。不过关门的人是和春,他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反正和春也不是第一天熊了。   此时,家里确实是一座“空城”。   陈老太还没有出院,和容这个点通常是去给陈老太送晚饭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他们都习惯了,进门后就主动去厨房吃饭。饭菜是和容做的,手艺比陈老太差了几条街,勉强可以下咽而已。   上了饭桌,和春的话唠再也憋不住,戳着米饭问:“那个就是你爸啊?长得还挺帅,但是看起来不像好人,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来找你干什么?怎么以前都不来?还有,刚才路上也不给我们买东西吃,好小气,而且他盯着我们,我都不敢买……”   说着,他瞄了一眼曲景明的口袋:“因为钱在你口袋里。”   曲景明翻了个白眼:“你的钱没在我口袋里。”   和春:“在在在,我早上放进去的,就是为了防止自己乱买东西吃!”   曲景明想了想,今天早上和下午上学,和春好像确实都没有买零食……难道这货儿是真的改邪归正了?他伸手摸摸口袋,真的摸出两人份的零花钱……轻睨一眼和春,在对他这次果断自制的欣赏和对他狗改不了吃屎的判断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既然放我这里,就别拿回去了,我帮你攒着。”   说着,原封不动把钱塞回口袋,获得和春一记失望叹息。然后,他补了这声叹息一个八卦消息:“我爸真的是个主持人,播新闻的。”   闻言,和春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叫出来:“真的?!哪个台?”   曲景明煞有介事地说:“吃完饭我给你找,现在还没到时间。”   和春立刻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吃了,一抹嘴巴:“好了,我们去开电视吧。”   一直慢条斯理以科学速度进食的曲景明居然也没比他慢,他话音刚落,曲景明就放下了碗,一丝不苟地说:“今天轮到你洗碗,你先洗着,我过去开电视。”   洗碗算哪门子大事!和春充耳不闻,起身推着曲景明去堂屋,路过院子的时候还往大门口看了一眼,心想就这样把一个大明星丢在外面是不是不好,万一有狗仔队路过呢,他被拍到呢,他们是不是全家都得上新闻……哇!   他越想越兴奋,一脚跨进堂屋就冲到电视机前按下开机键,然后把遥控器递给曲景明。   曲景明面无表情地接过遥控器,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气息轻屏,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然后调到一个台,正正好是那个台一档新闻评论节目播出的时间,音乐才刚刚响起,随后画面上出现该节目的主持人。   “大家好,这里是XX卫视晚间连线,我是曲洋……”   和春“嗷”一声叫出来,接着跟上一句花痴似的惊叹:“天呐!”屁股再也没法儿好好坐在凳子,视线不停往大门瞄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眼看就要按耐不住跑去开门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征询了曲景明的意见。   “怎么办,让不让你爸进来?他不会生气吧?听说明星都很大牌的,万一他生气了,以后肯定要整我的吧……哎呀!”   哎呀!曲景明瞟他一眼,其实他自己也紧张,刚才打开电视的一瞬间,他都有点不敢看,怕真的确认,又怕自己记错了,可越是紧张,他越面无表情。现在和春吵吵嚷嚷的,他反而真冷静下来了,轻描淡写地回答和春:“没关系,你放心,你没什么值得他整的。”   和春如遭霹雳,盯着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突然一起爆发出莫名其妙的笑。这时,院子外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俩人一瞥,瞄到和容的衣角的颜色,接着听到和电视机里有差距但又奇妙一致的声音,正客客气气地说着寒暄话。和春眼疾,望向电视屏幕;曲景明手快,按下了关机键。   等大人进来时,已经看不出开过电视机的痕迹。 第15章 去留   进了堂屋,和容只淡淡看一眼曲景明跟和春,若无其事地问:“作业写了吗?”   两个小孩儿立即明白了,这是要让自己回避一下。他们相视一看,然后一边乖乖点点头,一边在心里打其他小九九,脚下倒是一溜烟儿地跑到楼上去了。   装模作样地拿出作业来,和春安稳不到半分钟,就坐不坐趴不趴地拗造型,一会儿看看楼下,一会儿看看曲景明,十分不能理解曲景明居然真的在做作业。他是自己静不下来就不许别人静的,果然那不安的劲头马上就往曲景明侵略来了。   “哎,写完了没有,去听听嘛!”他用笔帽戳着曲景明的手臂。   曲景明躲了一下,回答:“没写完。”   和春说:“你就不好奇吗?”   曲景明点点头:“当然好奇。”   “那我们现在就去偷听吧!”和春提议得很随便,他对第一次开口就请动这尊佛不抱希望,已经打好第二第三第四……请的腹稿。   然而不料,曲景明竟然就放下了笔,看着他说:“走。但我们要藏得隐蔽点。”   和春瞪大眼睛,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讶。曲景明站起来,示意他走了,他才低低“哇”一声,满眼赞叹地跟上。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讲套路了,搞不懂。不过不懂就算了,他向来心大,不在意。   两个人躲在楼梯拐角以上,此处可以听到楼下的说话声,又不至于被看见,是绝佳的偷听地点。可他们侧耳半晌,也没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和春那点耐心很快就被磨得差不多,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一看又是好半晌。   曲景明等了他五秒钟,又五秒钟,到了第三个五秒钟,也不大沉得住气了,但他再探脑袋目标就会骤然增大,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因此他只是半倾出身子,贴着和春的耳畔,问:“看到什么了?”   说话间冒出的暖气流让和春一个颤悠,他下意识抬手挠挠耳根,退回来,眼神复杂,没有立即回答曲景明的问题,只用口型说了一句“走吧”。曲景明平时一副拽得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真到了严肃事情面前,他很服从大局需求,因此和春说走,他就跟着走了。   回到房间,和春大吸了一口气,然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到桌上有很多纸,上面都有字,和我小时候看我爸跟别人签的合同很像,我姐姐手上还拿着有……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唉——”他看看曲景明,一脸同情惋惜,“我爸和别人谈大生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只看合同不说话,满意了就签字。明明,姐姐可能要把你卖了……”   曲景明:“……”   和春看他不说话,察言观色了一番,认为他是伤心过度、有苦难言,他自己往深了多想想,也觉得悲从中来,一时间,内心感慨万分。   过了一会儿,曲景明说:“我们下楼吧。”   闻言,和春大惊:“干嘛去?”   曲景明一脸“你是白痴吗”的表情,分明不耐烦回答这个傻问题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反正怎么看都跟我有关系,我现在没听到没看到,以后也会知道的。”   说得有道理。和春欣然陪同,这次不再藏着掖着,他们径直下了楼,先发现他们的曲洋跟笑面虎似的,对他们笑了笑,招招手,说“过来坐吧”,两个小孩儿就跑过去占了方桌另外两个座位。   对于他们跑下来,和容也没见责怪,只一边翻看手上文件,一边重复那无论何时都有用的话:“作业写完了吗?”   和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写完了!”   真正写了一半的曲景明瞟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手边被推过来一个水杯,抬眼望去,正是曲洋给他的,用的竟然还是他平时用的杯子,他有些诧异,奇怪自己怎么没注意到这么大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桌前,去动手给他倒了水;又怎么那么巧,正好用到自己那杯子的。   曲洋大概是个人精,稍看他脸色,就准确理解并解答了:“那边就两个小杯子,这个看起来像你的。”   可不是吗,另一个杯子上还有和春吃了糖沾满手就去握杯子留下的手印呢。原来这个推理这么简单。曲景明都有点失望了。面对这个便宜老爹的好意,他充分发挥自己的高冷,一言不发看看那杯水,就算是接受了。   和春的心思跟他完全不一样,三分是来关心他的去留问题,七分是来围观电视台新闻主播。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曲洋脸上转了好几圈,心里直呼真帅。看完老子,又悄悄看儿子。平时整天混在一起,太熟了,他都没好好看过曲景明,这下有了老子加成,他首次仔仔细细欣赏起了曲景明的脸,就觉得,那眉毛鼻子眼睛都跟画似的,那么标准,那么精致,长睫毛静止的时候,简直能停蝴蝶……   怎么这么好看啊。   越看越悔,这么好看个人在身边,过去脑子进水了才没注意吧,太浪费了……又想到曲景明可能马上就被带走,他就真情实感地忧愁起来了,叹口气,扁扁嘴,对曲洋说:“曲叔叔,你能不能不要带明明走啊,他在我们这里过得挺好的,大家都很喜欢他……”   曲景明吃惊地看着他。   曲洋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他,笑着问:“小伙子,你怎么知道叔叔要带明明走?”   和春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曲景明,想了想自己怎么知道的,在脑子里搜索半天,也只得到曲景明先前轻描淡写的“可能是想带我走吧”。可能,那就不是事实,是推测嘛。他这学期数学连续考了三次满分,可见理性逻辑天赋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他也没话答了,只好含糊道:“我猜的......”又补充,“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那边的和容终于看完文件,叠叠整齐手里的几张纸,说:“少跟你大妈看电视剧,都是乱演的。”她冲曲景明努努头,刚才的文件对着他平放,“你爸是想带你回家没错,你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现在开始办手续。不过你是我正经八百办过领养手续的,如果现在要解除义务关系,手续得跑上一阵子,不是这个学期就能成的事儿。如果你现在还不想走的话,这个是你爸准备给你补偿和支付以后的抚养费,你看看。”   和容指指文件顶端,又说:“随便看看,知道个大概就行,其他我会给你把关的。”   曲景明轻轻“嗯”了一声,有模有样地看文件。和春发现自己闹了乌龙,脸一红,不说话了,凑到曲景明面前,也一起看那份“抚养费用支付协议”。可惜里面全是枯燥无聊、生活中闻所未闻的专业名词,他看了两行就退回去了。曲景明本人还行,看了半页,基本瞟清楚了他爹的意思。   他爹的意思分两部分,第一部 分,支付过去四年的抚养费;第二部分,以后按季度支付抚养费。   但他只看了第一张纸,没往后翻,因此没看到他爹这么大方掏腰包的条件。他就着这点信息思考了一下,左右觉得这个安排很善良。他确实不想走,颠沛流离换着地方住,这种经历他很熟悉,感受不好,现在这么安稳,他再也不想换下去。   基于此,留下来比什么都令他安心。   他抿抿唇,小大人似的,说:“好,我同意。”   和容看着他,欲言又止。   眼观八方的曲洋当机立断表态:“好,那我们就按上面写的办,协议你可以再看看,爸爸不强求你。”   曲景明把文件推回去,颔首道:“不用了,就这样吧。”   他弄清楚了事情就像解了心头大患,本身不是很愿意和曲洋呆在一起,也有点招架不住这个爹看他的眼神,明明笑眯眯的,却总透着某种怜悯,实在不是让人轻松的注视。   何况,他还惦记着自己写了一半的作业,便拉拉和春:“我们回去写作业吧。”   被戳穿的和春:“……”   眼看曲景明已经干脆利落往楼梯走去,和春纠结了一番,终于跟着曲景明跑了。   他们走后,堂屋里的气氛徒然变了。   和容刚才还算客气的脸,此刻翻书似的翻到了“冰冷”那一页,她慢条斯理地再次过了一遍给曲景明看过的协议,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曲主播,你一直这么喜欢糖衣里包炸药吗?”   面对这样毫不友善的嘲讽,曲洋依旧笑面春风,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他不正面回答,当然也不反驳,语气十分关怀地说:“学妹,你这个性格我个人是很欣赏,但这不利于在商场上混,听说你要下海了,这点还是注意的好。”   和容笑笑,看过去:“论做生意,我还得跟曲主播学,你看你这一笔抚养补偿,既收买了儿子的心,又卖给我一个人情。我那点底子,今天明天能不动这笔钱,后天也难说不动,动了就欠你的。过几年你再拿着协议来要明明,我都要矮你一头。”   曲洋一脸淡然:“学妹,太聪明不好。有时候,你还真应该向冰冰学习。”   和容笑意霎时一愣:“不要用你的嘴喊她的名字。”   曲洋没被她震住半点,微微仰起了下颌,看人的眼神里天生含着居高临下的优越。   这种眼神和容过去看多了,上学的时候,曲洋是比他们高三届的学长。他们入学那年,曲洋大三,已经给他们老师做助教工作。他生来就是可以睥睨众人的人,出身、长相、才学、能力,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深得教授信赖,有些小课直接就让他上了。   彼时,这样的人足以令来自小地方、生长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中的和容仰望。所以,她和许多姑娘一样仰慕过他,但心思纯粹得多,类似孺慕。大约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姿态大方,入了这位学长的眼,渐渐成为好友。   后来这位学长硕士毕业,没有在法学专业道路走下去,反而进了电视台。令人羡慕而难过的是,这人就算是投身自己专业之外的行当,也做得风生水起,很快成为新闻主播,台里主要的新闻节目他都做过,截止他们断绝联系,他已经是当家之一。   在整个天真的校园时光中,和容自认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将薛冰冰引荐给曲洋,借曲洋的力量把薛冰冰送入那家电视台娱乐部的一档舞蹈比赛节目,从此郎才女貌,哪儿还有她什么事。   及至此刻,曲洋就像她本该完美的试卷中,那道因一时大意而错得一塌糊涂的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那种错,所有怒火都无法往外发泄,唯有塞在心里,要么消化,要么发酵成别的什么。她不愿发酵自困,所以一直试图消化,她也以为自己消化了。   直到这个人再出现在他眼前。   她心里反复只有一个念头,曲景明是她和容养大的孩子,没有给这个人的道理。今天不行,明天不行,下个学期不行,三年后六年后,都不行。 第16章 新世界   曲景明自己没有去看的协议后半部分内容,和容还是上楼来跟他过了一遍,于是他发现,他爹曲洋还有第三部 分意思:等孩子年满十六岁,要再来把人接走,届时和家不得施加任何干涉。   他以自己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能力,品味了一下这句话,体会不是很舒服。这到底是曲洋自信,认为到时候儿子肯定愿意跟自己走呢,还是根本就没把儿子的意愿当回事儿,只凭自己心意,说带走就带走?咂摸来咂摸去,觉得哪样都挺让人窝火的。   和容说:“你可以思考清楚了再告诉我,签不签这个,我看你的意思。”   曲景明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样子,一看就是半句话在肚子里来回滚,真是看着都累得慌……和春忒烦他这样的,他一捋情况,拍桌问他姐:“那到底能怎么选?每个选项都有什么好处和坏处?我们得选代价最小、好处最大的那个!”   这几句话都是和永联做一桩生意时经常自问的,和春耳濡目染、适当运用,也算处事技能了。   和容听了这话,惊讶于他思路条理竟如此清晰之余,还由衷有种“熊孩子长大了”的欣慰,是时候换个角度看这些小孩儿了,她把和春当大人来谈论这个问题。   “有三个选择。第一个,明明现在就跟他爸爸走,他爸会给咱们一大笔钱,算是过去的抚养费;第二个,明明留下,他爸也会给这笔钱,将来还会按季度再给,直到明明十六岁。第三个……”和容望向曲景明,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语气调侃,“不要他的臭钱,去他的破协议,明明就留在咱们家,什么时候都跟咱们是一家人。”   闻言,曲景明在思考中紧抿的嘴唇松了松,抬起头来,迎上和的笑脸。刚才那句励志剧女主角标配台词一说完,像是给人一种自嘲但是解气的快意,她显得十分放松:“你喜欢怎样?”   和春那边脑袋飞速转动,嘴里跟着分析起来:“不要钱实在太不划算了,曲叔叔都送上门来了,不要多不礼貌,但明明也不能现在就走,所以我们选第二个嘛,好处最大,明明到时候要是也不想走,难道曲叔叔绑架他走吗——”   说到这里,他飞快的语速拖了一拍,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表情突然从刚才的精明算计变做神神秘秘、讳莫如深,道:“他不会真的绑架走吧,我听说明星都跟黑社会很熟,很多关系的,万一……”   和容满心欣慰瘪下去一半,觉得她弟弟真是想象力无限:“谁跟你说明星和黑社会很熟的?”   和春一被质疑就急了,忙嚷嚷:“真的,香港那些明星都跟黑社会玩的,不然谁罩他们啊!”   和容:“老爹以前就是黑社会,你觉得他会没事儿出去帮哪个小明星绑架人吗?”   她平时极少主动提起和永联,对和春来说,“跟姐姐聊聊爸爸”是一个时时在心头跳动,却从来不敢付诸行动的隐秘心愿,它终年不见天日地藏在心里,外面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名为渴望的物质,一向非常的……寂寞。此刻,和容一句话突然给渴望撕开一道缝隙,和春有点不知所措。   他慢半拍地支吾起来,勉强组织出一句回答:“不……不绑啊,不是......爸爸不是黑社会啊!爸爸才不是那样的人,其实老爸特别好,他对大家都很和气,经常会帮助…….”   和容微微笑着,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他熟悉的那种无所谓……果然,她只是偶然地、随口地一提和永联,没有要跟他长篇大论他们父亲的意思。理解到这点,和春多少有几分失望,讪讪闭了口。   和容这才说:“少看点港片,黑社会不是那回事。明明不会被绑走的,除非他自己想走,不然谁也不能勉强他——明明,我的意思你懂吗?”   一旁突然被点名的曲景明仰起脸,不假思索地回答:“懂。”他显然已经自己思考了一大圈,把能琢磨的都琢磨清楚了,此时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阿姨,你签字吧,现在我还没到十一岁呢,十六岁跟现在没什么关系。”   和容颔首,收了文件,伸手揉揉他耳边的碎发没说什么,下楼去了。   小孩可能以为自己的思考全程沉默无声,只是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足为人道,最后给出个答复就行;不知道对大人来说,他经过了什么思路、什么心理,都是一眼能看穿的事情。他那点淳朴的给和容争取点钱的心思,都被和容收入眼底。   这孩子跟薛冰冰心地不一样,她想。薛冰冰是无论何时都像小孩儿的,哪怕被拍到尘土里,也是一颗公主的心,她不会做大人。而这孩子,似乎生来就是补齐她大人那部分的,他不会做小孩儿。   这次结果大约不出曲洋的预料,他看不出有一丝失望的迹象,协议一式两份地签好,问和容要了卡号,就风度翩翩地告辞了。   此人从出现在曲景明视线中,到离开根竹园68号,一共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晚上九点,又从彷州市郊的机场打来电话,深情款款地表示要和儿子告别,被和容拒绝,他转而客客气气说些“谢谢你帮我照顾孩子”、“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之类的话……电视圈混久了,演技浮夸,和容直接挂了电话。   几天后,和容的卡里多了一大笔钱。   她从里面抽了一部分,给两个孩子分别买了电脑。但两台电脑扛回家的时候,内在配置已然被区别对待——曲景明那一台足足装了三个他们日常谈论过的网页游戏,和春那台除了基本办公软件,就只在浏览器书签里存有两个闻所未闻的学习类网站地址。   和春:“……”   和容的要求很清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好了试,什么都会有的。   和春愤而去医院找陈老太告状。   陈老太年纪愈长,愈显示出自己与其他小老太的不同来。别人年近六十生一场病进医院,都要疑心自己命不久矣,悲春伤秋叹人生苦短,恨不得所有亲朋友好友轮番来陪,以撷取一段“最后的美好时光”。陈老太不然,她对自己的病情到底什么状况漠不关心,也不喜欢家人来看,每天在医院里里外外溜达,整个住院部都是她的社交场所。住院半个月,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她唯一一次表示出对自己病情的在意,是在曲洋走后第二天,和容晚上送饭时提道:“你要是想出院,可以办手续了。”   她瞪大眼睛:“出院?为什么要出院?你付不起住院费了吗?老和留的钱你用光了?”   和容睨她:“你对医院流连忘返了?”   她轻哼一声:“住院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用干,医生每天给我检查身体,你每天给我做饭,还不用管两个小崽子,医院里的朋友也很好,打牌技术很差,我容易赢。”   和容:“……”她还不知道医院这么好玩,无言以对,只好懒得开口。   第二天,医生再次提可以出院的时候,和容一个“好”字遛到嘴边,不知怎么的,竟然死活没有说出来,思忖片刻,换了一句:“能不能再观察观察,她总觉得这里不舒服那里难受的,我怕就这样回家了不稳妥。”   医生眼神惊奇,大概也是很少见到这种不愿意出院的病人。   在这样的前提下,和春吭哧吭哧跑到医院找大妈,便愣是从其床位所在的病房一路问到隔了三层楼的骨科病房区。该科医治的多是跌打损伤患者,放眼望去,一溜儿的行动不便,在穿病服的人当中,就陈老太一个活蹦乱跳的。   和春听着别人的指点找到陈老太时,只见她手捧一抔香瓜子,坐在一个膝盖打着石膏的小年轻面前,边磕瓜子边给人家高谈阔论结婚的好处,围绕“老婆孩子热炕头”,描绘了一幅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美好家庭生活蓝图。   病房里就他们俩人,她的嗓门因此显得格外嘹亮:“你们现在这一代啊,生活好了,工作可以稳稳定定的朝九晚五,早上喝一碗老婆煮的香软白粥,送孩子上个学,傍晚吃完晚饭沿着彷城江边散步遛弯儿,多好!”   小年轻和气地笑笑,默然不语。   和春“哇”地一声跑过来扑进陈老太怀里,撕心裂肺地喊:“大妈,大妈!”   陈老太一愣,随即默默怀里的毛脑袋,捞出来,捏捏他脸蛋,笑呵呵地说:“怎么瘦成这样了,大妈不在家你不吃饭啊?是不是不听你姐的话了?受什么苦了,跟大妈说,大妈听了高兴!”   和春说:“……”   陈老太扭头对小年轻道:“看见没,结婚了就能生个这么可爱的小家伙,没事儿就往你扑来,跟小鸡仔似的,养着也费不了几个钱,现在都九年义务教育了……”   和春就这么听她给那小年轻科普……虽坐立难安,但好歹没有爆发过剩的自我意识闹情绪,听着听着还能从中听到一些感觉颇为认同的道理,虽然搞不清这场劝人结婚生子的戏码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禁加入了劝说的阵营。   不久后,病房里来了第四个人。来人是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手提暖煲,看样子是来送饭的。进来了也不打断陈老太说话,只对小年轻笑了笑,就去开暖煲舀汤了,中途还被陈老太赞扬了一句“小伙子真帅”。   片刻后,帅气的小伙子舀好汤,坐在病床另一边,用勺子给受伤的小年轻喂汤。   陈老太啧啧赞叹小伙子的体贴,又问小年轻:“这是你兄弟啊?”   小年轻一直温和沉默,没反驳她半句劝说,这会儿笑了笑,坦然地回答:“这是我对象。”   陈老太:“…….”   帅气的小伙子补充道:“我们刚从国外回来,过来旅游的,他不小心摔伤了腿,就在这里多呆几天。阿姨,谢谢你的建议,我们也打算结婚的,不过在国内是没这个条件了。”   小年轻夫唱夫随的:“我们还在等新西兰永久居民批下来。”   陈老太沉着脸,作为一个毕生最大的叛逆就是下嫁小流氓的书本网小姐,她最高的修养大概就是不在此刻口出恶言了,手里那抔瓜子磕了一半,被她直接丢进了垃圾筐,拉起和春就要离开。   却发现和春呆着脸看那小年轻,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刚想喊他走,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和春说:“你为什么跟男的结婚啊?”   ……陈老太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修养和形象都被这熊孩子破坏了。这种问题,是应该问出来的吗?是要拿回去和一众小老太集体议论、讨伐、诅咒,畅聊半年不停的啊!   小年轻和帅小伙显然已经对各种歧视习以为常,遇到个心无城府口无遮拦的小孩儿,反而觉得有意思,他耐心答道:“喜欢一个人就想跟他在一起,而且我们觉得,结婚能让我们更好地在一起。当然,不结也可以,这没什么的。不过,千万不能像阿姨说那样,为了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而结婚。”   陈老太脸更黑了,二话不说,拖着和春就走。   和春没有做一点反抗,他脑子里好像突然掀开了一个巨大的井盖,井很深,隐隐有波光粼粼,看起来很美丽,但闪着波光的水面太远,难免令人感到孤独的恐惧感。   这口井凭空坐落在那里,占了他大部分脑容量,告状的事情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第17章 新家人   往骨科小年轻那里转悠一圈回来后,陈老太好像被膈应到了,过了两天,就主动收拾东西办了手续出院。她这次住院其实问题不大,就是肚子里长了个瘤,据医生说,此瘤可谓历史悠久,悠久得从良性变成恶性,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就要癌变了。   她这么在医院住一遭,就跟医院上上下下都混了个熟脸,出院时,医生还特地嘱咐她每半年来体检一次。陈老太一听,很高兴,问能不能在病历卡写上这条建议,说免得女儿不同意。   远在千里之外出差的和容,就这样无故成了社会新闻中虐待老人的问题青年。   问题青年没有时间来接她,远程派遣了家里两名大将前来。陈老太拎着小提包在医院大门前的停车场台阶上等了好一阵,终于看到两名大将各手执一串街边油炸垃圾食品走来,近前了发现,和春已经快吃完了,曲景明还没动。   陈老太夺过垃圾零食,往旁边垃圾桶一塞:“我不在家,你们就这样吃东西的?”   和春反正吃得差不多了,心满意足地抹抹嘴,笑嘻嘻地说:“是我姐不在家,我才敢偷吃。”   陈老太的存在感立刻被削弱了不止一两分,她从鼻腔里递出一声轻蔑的“哼”,把小提包塞给和春,下令先去菜市场。俩小孩此刻都十分有眼色,知道在经历和容大半个月堪堪可食用的饭菜折磨后,终于可以吃上一餐正常的了,一生中第一次因为去菜市场而高兴。   这天的菜市场格外热闹,平时散户的席地菜摊子摆到小路路口就算很多了,今天路口之外的大马路边还向两边各延伸了十几米的摊子,全是卖鸡鸭鹅的。陈老太掐指一算,哦,今天正是彷城当地的三娘节……以往物质匮乏到极致的时候,人们总喜欢造个感人的故事,一面给人点精神寄托,一面顺理成章搞个纪念日似的节日,以便顺理成章集全家乃至全族之力,整一餐吃得饱的。   现在是要吃好的,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不吃不是彷城人。于是回程的时候,曲景明怀里多抱了一只鹅。   此鹅表现得相当温顺,卧在曲景明怀里,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大约是彷城街景实在乏味无聊,它看了一段路就审美疲乏了,长脖子一缩,直往曲景明怀里戳,两颗绿豆大的眼睛还会眨巴……作为一款食物,这种行为实在有点违规操作的嫌疑。   曲景明跟它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彻底心软了。他看看和春手上提的大包小包——现在他们长大了,陈老太开始愿意让他们拿菜了——估摸着三个人怎么也吃不完这么多菜,怀里这只鹅根本不必上餐桌的。   于是进了院子大门后,他就把鹅脚上的干禾稻绳给结了。不料该鹅没了束缚,立即从文静模式切换到了撒欢模式,满院子乱串,嘎嘎乱叫。   陈老太一回头:“……”   曲景明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干禾稻往地上一扔,睁眼说瞎话:“断了。”   陈老太嗤之以鼻,无情揭露:“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能蒙我?别好的不学学坏的,大谎都是从小谎开始的……哎哎哎,看着它看着它,别让它跑了,给它盛一盆水。”   那鹅跑圈跑到了大门口,正在挤门缝。曲景明赶紧跑过去将它拽回,它嘎嘎惨叫了两声,突然发现此刻揪着自己的正是抱了自己一路的人,便温顺下来。曲景明抚着它背上的羽毛顺了两趟,再起身,它就乖乖跟在身后走了。   陈老太泰然自若地看罢全程,转身回厨房了。和春正好丢下菜闻声跑出来,只见曲景明用院子里浇花草的盆子在水龙头下盛了大半盆水,放在那鹅面前,那鹅就特别温柔贤淑地喝起了水……和春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遂扭头问陈老太。   “大妈,那只鹅是公的还是母的?”   陈老太:“公的。”   和春:“……”   此时,一家之主和容正为了购置两台冻干机设备,奔波于千里之外的山东。   和永联死前租的那个山头,租期十年,他死后的第二年,顾剑锋曾建议和容在山上种点东西,不用怎么打理,占着地盘就行。和容在彷城周边乡下逛了几遭,最后种了一山的金花茶。   那东西据说不好活,挑地方、挑风水,能够种植的地区不多,属于稀有植物。其花朵十分甜美,藏在叶下,嗲兮兮似少女娇容,于是有人种在家里当盆栽看;那花朵和叶片煮水又对身体颇有好处,因此又有人用于养生。   她在单位上班时,偶尔听到过市政那边点有找个土特产打造城市标志的意思,此花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于是拿和永联的钱购了一批苗种下,也真没怎么打理。结果几年下来,长势喜人,花季打花越来越多。   近来也渐渐有商家想挖掘其商业潜力,她那山头俨然全彷城产花最多的地方,所以她辞了公职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这个花的商业价值发挥出来。要做就得出产品,其中最现成的是粗加工花和叶,目前技术下,为了保持美感和内含物质,冻干是最好的选择。   和容千里奔波到山东来买冻干机,原以为货比三家挑挑拣拣差不多就能拉两台回去,不料冻干机竟然也能卖得脱销,她跑了好几家,只有一家的机器和价位都比较接近她的预期。如此一来,便遇上店大欺客的惨况了。她又不得不赶这个花期,只好把甲方做得跟孙子似的。   眼下,她已经打了好几次厂家销售负责人的电话,打算请他们一个销售团队吃饭,打到第五个,对方终于接了,她说明意思,对方呵呵笑笑,冷言冷语地说些“已经是最低价格啦”、“有诚意就现金合作吧”、“后期维修可不能包在这次购买价里”之类的,和容强笑着接话。   末了,对方话锋一转:“小姑娘,不是我说你,你做生意单打独斗怎么行?反正你种了一山头的花,我们的冻干设备和烘干设备,都是全国最好的,将来肯定是要长期合作,既然如此,我们总该建立一点稳固的关系,是不是?有了好的来往,降价也不是那么难说的……”   和容挤了一脸的笑难看地僵在脸上,她从宾馆房间的镜子里看到眼下的自己,只见那双眼睛寒冷得可怕,如果恶心有实质,那么她眼里那恶心的重量够人受的了。这一眼对自己的审视,让她分裂般同时生出好几条不同的感慨:还好对方不在眼前,不然这事儿立刻得黄;甲方当得这么低声下气,真是窝囊;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不懂得弯弯腰做人;怎么就非得弯腰不可了……   但辞了公职出来闯荡,是她自己的决定,万般理由架在心头上,她也不能接受自己为这么点困难退缩……不就是个鼠目寸光的猥琐秃头汉么,还能真就对付不了了?   她咽了好几口气,确保自己的语气不会冷冰冰,语调不会充满鄙夷,才重新开口:“王总,您看,要不咱们定个三两人的小包间,您就赏我这个脸吧,要发展,也得先了解,是不是?”   一段话说下来,竟异常顺畅。她诧异这种技能之简单,好像一旦有人开启了技能开关,它就黏在这人身上,撕都撕不下了。   对方一听大宴变成小幽会,当即来了兴趣:“我知道一个地方,特别适合你这样有品味的女孩子。”   和容长这么大,除了大学和曲洋走近的两三年中时常会跟去参与一些人比较多的社交活动外,几乎没有出席过什么需要上妆的场合,在彷城做个小公务员,是不需要化妆的,何况无心攀附升迁,不必靠皮囊花枝招展。   但化妆也跟谄媚一样,是学会了就不会忘记的技能。   她来出差之前就准备了一套全新的化妆工具和化妆品,可见内心其实早做好了靠皮囊开路的准备,只是成了习惯的清高将这份打算隐秘屏蔽了……然而,人在江湖,是优势到底该用上。   她画了个精致的浓妆,散开长头发,吹蓬松,镜子里的她像是换了个人,殷红薄唇欲拒还迎,柳眉杏眼多妩媚,就差一点勾人的波光,蓝色长裙正秤她难得瓷净白皙的皮肤,再踩一双细高跟,风情和美貌不输给薛冰冰,不输莫淑芳。   难怪陈老太恨她不愿意做小妖精搞走私,分明白白浪费好资质——就跟她自己年轻时似的,摆什么正经人家大小姐的架子。   路上经过一家看起来规模不错的电子设备店铺,她进去问录音笔,本来没抱多大希望,她手机也有这个功能,勉勉强强能用,就是容易暴露,结果倒是终于逢一桩好运气,店里真的有录音笔卖,还是走在科技前沿的款式,灵巧便携,手袋里一塞,不容易被发现。   买了录音笔,她像是在心里安了什么定神神针似的,整个人放松了许多,眼眸一转,竟然有了几分波光粼动的意味。   托了三娘节的福,根竹园68号的晚饭餐桌上丰富无比,足足够吃到和容回来的。和春的食欲被折磨了大半个月,此刻如同囚笼鸟重归蓝天,还没等陈老太发话,就拿起筷子想偷偷吃一块糖醋排骨。   “嘎——”   一声鹅叫赫然在门口响起,那鹅已经在曲景明的关照下吃饱喝足了,这一声叫得可谓是“啸天清鸣”,吓得和春手一抖,扭头看去,那鹅也在门口看着他。见他望来,还摇摇晃晃跨过门槛往里走。   和春:“……”他不悦地望向曲景明,“你的鹅,快赶出去。”   曲景明哪能听他的,反而招招手把鹅招过去了:“大妈说,鹅的攻击力特别强,十米开外有陌生人靠近它都能感觉到,又很认主人,适合看家,大妈也同意不杀它了,以后就用它看家。”   和春忿忿,单根筷子戳了一团肉塞进嘴里,咬得咂咂响,心道,这公鹅肯定不是什么正常鹅,明明一起回家的,怎么就黏着曲景明一个人……此鹅,该宰!对,得找个机会宰了…...这么想着,他就伸出筷子,把一盘排骨当鹅肉戳,然后“啪——”的一下,挨打了。   陈老太一手持勺,一手拿碗,怒目和春:“干什么呢,装一碗菜留给你姐明天回来吃!”   和春口齿不清嗷嗷叫着揉揉被打的手背,委屈得眼眶里亮晶晶,想控诉,肉又堵在嘴里。   一旁的曲景明低声笑了笑,接过陈老太的勺子和碗给和容留菜,陈老太又去炒最后一道蔬菜了。曲景明装了菜,顺便凑过去,看看和春的手背,问:“疼不疼?大妈这打重了,你先别顾偷吃了,我帮你擦个药水吧。”   说完,就去拿药水了,留下和春与鹅面面相觑。   和春盯着鹅的眼睛,感到浑身僵硬,但比身体更僵硬的是他脖子上那颗脑袋,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刚才为什么紧张了。有什么好紧张呢?紧张个什么劲儿呢?鹅,你说,为啥啊?   鹅说:“嘎——” 第18章 初恋   陈老太难得温情流露给女儿留的节日饭菜,和容终究没吃上。她比预计晚了一天回来,近午的飞机,加上晚点,回到彷州已经是傍晚。机场的游客到达口外,赫然杵着个顾剑锋,运动服加大墨镜,格外打眼,想看不到都难。   和容没有告诉他自己什么时间回来,见了人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顾剑锋接过她的行李箱:“俩小时前给你打电话,你关机,一个小时前给你打电话,你还关机,我就猜你回来了,过来碰碰运气。”   和容瞟他一眼,淡淡地说:“你不用这样。”   顾剑锋笑嘻嘻的:“我把你当姐还不行吗,当弟弟的来接个姐姐不过分吧。”   “随你吧,玩得开心就好。”和容笑笑,表情里坦坦荡荡的,没有丝毫暧昧,但看得出并不反感顾剑锋。   她向来也很少去反感一个人,何况顾剑锋这个人还挺好的。当年从彷城回到彷州,他确实很快被调入市里的单位,之后不到一年,却声称和官场水土不服,跑出来做生意了。先是做点水产海鲜进出口,顺便养珍珠,后来又开始搞房地产,可谓顺风顺水——毕竟,家里老爷子还平步青云一路高升着呢。   如今,他已经是多次受到政府表扬嘉奖的优秀青年企业家了。   对和容,他的心思不算深,起初还有点要追到手的劲头,三天两头就来电话约人,然而和容从来无动于衷,既不在意他的心意,也不在意他的背景和能给予的便利,尽管接受联系和来往,但态度明确:没可能。他也自知,就算把这姐们儿追到手,老爷子那边也万万不会让他娶回家——他这么一根要脸有脸、要能力有能力的苗子,不好好联姻用怎么行。   几番下来,思慕之意保留,但态度比先前少了几分暧昧,摆着好朋友的姿态,对和容能帮的都帮着,这几年和容的决定,从思路建议到操作,没少他掺和的,不时嚷嚷“苟富贵勿相忘”,和容笑笑,好意全盘接纳了。   这顾剑锋接了人,随后的节目当然是要请吃饭。   做金花茶的事情,和容本来就还想跟他聊聊思路,便答应了。等吃完饭、聊得差不多,已经□□点,彷州回彷城的城际直达快班没了,顾剑锋知道她不管怎样都想回去的,也没多挽留,亲自送又太殷勤,只好适当送到车站,险险赶上最后一趟车。   到家时过十点,和容推开院门,猝不及防被一只不明生物仰面冲来,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嘎——”和容想也没想,操起行李箱上的包就甩过去,结果那玩意儿一边嘶鸣一边再次冲上来。她定睛一看,认出这是一只鹅。   还是只疯鹅。   此疯鹅攻击劲头十足,见人有武器,就绕到另一边,脖子高扬,时刻准备着啄人长喙,鹅视耽耽。和容只得把行李箱挡在身前,防着它动喙,一人一鹅僵持不下。   陈老太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按亮了院子里的灯,远远冲那鹅喝了一声,鹅脖子缩一缩,陈老太就拎起门边的木棍过来了,走近的时候敲了敲地,又喝道:“一边去!”   鹅呆头呆脑,茫然地扭脖子看看陈老太。陈老太不客气地给它招呼了一棍子,指指它的水盆和小窝,一字一顿重复命令:“一、边、去。”   这下,鹅懂了,摇摇晃晃往自己的窝走去,还低声一“嘎”,听起来委屈兮兮的。和容解除了被一只鹅攻击的警报,莫名觉得有点累:“这鹅哪儿来的?”   陈老太:“本来要宰的,你儿子菩萨心肠,舍不得杀,就养了。”   和容诧异:“养来干嘛?”   陈老太看她一眼:“看家啊,你看刚才赶你那样,多猛。”   那倒是。和容想起自己险些被啄到的手腕,不敢质疑那鹅的战斗值,就这样在暴力的威胁下,默认了家里这个多出的成员。   她深夜归来,第二天一早又匆匆跑出去了,两个孩子起来只来得及跟她打个照面,陈老太一双眼睛又幽怨又愤恨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门,才蹲下去,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给剩饭剩菜分类装起来——那是特地给她留的。   俩孩儿对视一眼,都觉得陈老太正处于怨气满腹的状态,谁也没多事,默默去漱口了。俩人并排站在院子的水龙头前,鹅一见他们,也摇摇晃晃过去了,捱到曲景明身边,撒娇似的用脖子蹭了一下他的裤腿。   南方的天气刚刚热起来,曲景明在和春的怂恿下换了半腿裤,此刻鹅蹭的正是没遮没掩的部分,痒得他低叫了一声,躲到一边去。   和春看看他,又看看鹅:“你怕痒啊?”   曲景明塞着牙刷,含糊地回答:“一般般,它毛太滑了,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是怎样怪怪的?和春有点好奇,于是抬起腿往鹅脖子递,鹅惊恐地看着眼前熊孩子那凌空而来的腿,大概以为自己要挨踢,当即翅膀一扑——飞走了。   和春:“……”   他看着飞了两米就因为太胖而不得不落地的鹅,恨恨地想,这鹅果然对曲景明不怀好意,只亲近他一个人。哼。   一回头,发现被大公鹅偏爱的人已经刷好牙,在洗脸了。曲景明小时候虽然只有薛冰冰带着,生活似乎也不差,洗个脸还有用香皂的习惯。此刻细白的泡沫从他指缝里冒出来,一小簇一小簇,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形,样子说不出的可爱......他看这看着就出了神。   “别发呆了,小心大妈等会儿骂你慢。”曲景明洗罢脸,发现和春眼睛盯着自己,脑子不知道流落何方,用脚尖轻轻碰了他一下,好心提醒到。   和春出神的表情恍然回了神似的有了点神采,然而又跟平时的神采不太一样,他抿抿嘴角笑,异常温顺地“嗯”了一声,接着三下五除二完成漱口和洗脸,最后随手抹一把脸,跟他一起进厨房了。   陈老太唠叨的时候,续航能力非同凡响,他们都端起早饭饭碗了,还能听到她嘀嘀咕咕的,满腹怨气无差别施加到他们身上:“都吃干净点,不许剩米,都跟你们这么浪费粮食,知道我们家加起来得造多少孽吗?”   俩小孩对视一眼,吐吐舌头,互相笑一笑,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在老太太的低气压下吃完早饭,拎起书包一起往学校冲去,根竹园68号苟延残喘的破门惨叫着送走他们。   这时,太阳才刚刚有热意,一天才刚刚开始。   和容连续两三天都在找乡下的农民帮采花,三天后,冻干机总算如期运到,随行来的还有一个机械工程师。该工程师能不远千里随货驾临,全赖了和容一双大白腿,那次从大聚会缩成小幽会的饭局上,她一双大白腿没少遭那销售总监的殃,换来的,是如意的价格和工程师亲临指导安装、使用。   鼠目寸光的秃头汉色令智昏,又一杯一杯酒下肚,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唧唧歪歪到半夜,再没力气干别的。和容的录音笔内存足足用掉一半,她打算留着以后有必要时打大老鼠用。   打老鼠之前,她对老鼠派来的工程师热情周到、物尽其用。   三天采回来的花,全是这位工程师亲手上阵冻干的,她自己跟了两批,后面就挑了两个采花时比较利索激灵的小姑娘跟,还额外各给了点钱,明目是她们只在电视上听过的“加班费”。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十几年的乡下小孩儿,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跟父辈一样种种地,顶多顶多,运气好了嫁个走私的,住进彷城城区去,哪里想过正经八百“上班”?这就突然“加班”了,很震惊。   和容无师自通地表演老板的信任:“你们很聪明,很能干,我公司已经注册好了,还希望你能请你们来帮忙呢。”   俩小姑娘看和容的眼神,立即多了几分如遇伯乐的踌躇和信服,忙点头,表示一定好好努力。   和容就这样连续小半个月都在乡下度过,总算是没错过花期中最好那一批鲜花,拥有了二百多斤花型完美、花粉丰富的干花。她自己留了个零头做样品、送礼,大货都给顾剑锋带走了,准备往较高层次的消费群体去推广,意图给这个产品奠定一个“贵且高贵”的基调。   那些年,声名在外的奢侈品级土特产,是冬虫夏草、灵芝、燕窝之类的,价值是否有传说那么高不知道,反正总有市场。怕死的有钱人,多一样“对身体有益”的天然农产品是一样。   忙完这阵,和容一边说着赔罪犒劳,一边带那山东工程师在周围海边转了转,哄得工程师直保证回去以后一定帮她申请后期维修七年免费服务,她这才把人送走了。   加上出差,她竟然有大半个月没在家里好好躺过了。   送走人的下午,她全身舒展躺在床上,脑子里茫茫地空白了一阵子,然后才慢慢想起自己从动做生意的念头起,规划过的路线、预计过的投入、设想过的困难……落到实际操作上,一桩桩一件件,似乎也都还没有突破自己的最差打算,可人却实实在在比想象中累。   想浅了,是两台设备、跑来跑去、应酬请工人一类的花费,是自己在这一趟试水小忙碌中前前后后付出的心思、精力,是顾剑锋那边可能在将来要还的人情……想深了,她就觉得被那山东秃头汉摸过的大腿又脏又痒,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谁知道还要沾上多少这种不干净。   她明白这是人世间独力活出个样子来难以不付出的代价,或多或少,或深或浅,谁都会经历,就算不辞公职,要升上去也迟早会遇到……但“常态”这个说法,还不足以说服她闷头躲了这么多竖立起来的洁癖。   突破一样精神洁癖,太累了。是无法为人道、更无法寻求理解的累。   她蒙头闭了会儿眼睛。   差点睡着的时候,听到楼下的固定电话响了,不久后,就是陈老太跑上楼来的脚步声。老太太也不敲门,直接拧开们锁探进来半个身子,喊:“和容!”   和容无端有点厌烦,闷声问:“嗯?”   陈老太:“傻大春老师来电话,让家长今天有空的话,放学前去一趟学校。”   和容:“怎么了?”   陈老太:“你还没看他期中考试的成绩吧?看了你准揍他。”   和容读书的时候做惯了学霸,对自己亲弟弟学成废柴是不能忍的,闻言立刻抬起头:“多少?”   陈老太笑得幸灾乐祸的:“语文数学加起来刚180,别说市实验了,区二中能上去就不错了。”   和容眉头一拧:“怎么突然下降得这么厉害?”   “所以咯!”陈老太一脸八卦,“老师说他又谈恋爱了,让你去谈谈呢!听说,这次是他主动的,你最好了解了解清楚。”   和容纳闷,小孩子,哪来那么多情情爱爱的,爱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配角视角用太多了,副本喧宾夺主,有点影响恋爱主线发挥啊,后面我会注意的。今天更迟了,见谅见谅,么么哒。 第19章 情书   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被和春的班主任摆在桌面上。准确地说,那不算一封正经情书,因为它写在考试草稿纸上,还只是草稿而已。已过中年的班主任神情中有一丝愁苦,无奈地指指情书:“和春语文考试的时候写的,那天正好我监考,当时没有理他,这是我在他们考完之后收走的。”   和容拿过草稿纸,草草看了看那封情书,便被惊住。   我是怎样知道喜欢你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忧伤的眼睛   好像要流出眼泪来   就像针chuo进了心里   妮妮说她心疼人的时候就是这样   但这还不是真正的喜欢   我也心疼劳累的姐姐和偷哭的大妈   可是只有你在我面前   我高兴得厉害   一分钟也不想离开你   不要长大了   让我可以每天拉着你上学,看着你睡着   快点长大吧   让我把全世界奉献给你,代替你眼睛里的伤痕   后面还有一段,但大部分被乱七八糟地涂抹掉了,和容辨认出那是一些直白的表白和决心,但这不重要,她已经心乱如麻,这份无署名情书的收信对象在她脑海中已经呼之欲出,遥远天际好像闪过一道电光,随之而来的就会是雷劈。   ——天打雷劈。造的什么孽哟!   班主任看她满脸震惊的表情,还以为她是为熊孩子的文采折服,作为语文老师,对自己学生的笔头功夫她还是自豪的,笑道:“很意外吧?我读了好几遍,其实写得真有点意思。他写作一直挺有天赋的,我平时也喜欢推荐学生看看书,他同桌这个学期看了好几本诗集,他可能跟着看了,这不,情书都写诗了。”   和容听了,收了收神,望回班主任:“知道是写给谁的吗?”   班主任:“这就不知道了。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人缘很好,班里男男女女都喜欢跟他玩,我这两天观察了一下,没看出他对哪个女生特别留意。”   和容暗自苦笑,表面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可能不是班里同学吧,这样也好点,小孩子嘛,不是一个班的,很快就会过去了。”   班主任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找他聊过,以免适得其反。您是他姐姐,也是年轻人,这种事情比老一辈会处理,今天就是想让您知道个底,平时在家多注意督促学习,好歹平平安安过升学考,考一个符合他能力的学校,不然就是浪费三年。”   说着,班主任语重心长起来,神情简直忧国忧民了,盯着和容:“他们最关键就是初中三年,能考进市实验,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啊!千万要重视的!”   彷城城区内的学校,严格说都没什么可读的。以往数据表明,初中如果留在了这里,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高中考到彷州市去,最后也考不出省,可以说读书这条路是没什么好彩可盼了。所以,彷城的小学生历来是要争取一步跨到彷州去的,最好是彷州实验中学。   和容又跟班主任一起聊了聊怎么对待孩子的问题,最后确定了不要打草惊蛇的基本方针,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主要敲打他抓紧复习。聊完以后也到了放学时间,和容没去和春的教室接他,直接下楼去等了。   不多久,果然见到和春跟曲景明一起下来。刚刚过去的期中考考成一坨排泄物,他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就哈哈大笑,同在一个话题里的曲景明却只是淡淡地扬了扬唇角。和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情书中写到的“忧伤”,但没有找到端倪。   她回想自己最初收养这个孩子,他曾有过短暂的、类似想念母亲的状态,后来就安然地接受了新环境,平时懂事听话,读书拔尖,几乎不需要操心,偶尔要让人提心吊胆一下的,就是跟和春吵架打架,但两人这么闹惯了,谁都不会过分,也从来不用担忧出问题。   因此总的来说,曲景明这个孩子尽管早熟早慧,却不是那种阴郁的、被压迫下的早熟早慧;他个性表现虽显出几分冷淡,但大多情况下也体贴人,她不止听过一次街坊的表扬:那孩子心地善,对人好。   和春这个小流氓,是怎么从他身上看出“忧伤”来的?   小流氓远远看到姐姐,诧异了一下,随后跑过来:“姐,你怎么来接我们了!”   和容抬起手要拍他脑袋,被他灵巧一闪,躲开了,抱怨地说:“我都长那么大了,不要再打我的头了,多不好看啊。”   现在,“长大了”三个字听在和容耳朵里就很不对劲,她风声鹤唳地在心里评估了一下傻老弟这话的内涵,眼角余光瞟向曲景明,后者神情泰然,一贯安静。   她放下手,没打:“你老师找我了,说你期中考试成绩下降,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升学考试了,你怎么这么不稳定?这有点危险。”   和春不以为意:“不会的,老师想太多了,我这次是粗心做错了大题,其实都会写。”   和容:“怎么就粗心了?以前怎么不粗心?”   和春说:“那天没睡好。”   “没睡好”比“长大了”听着还不对劲儿,和容挑了挑眉梢:“怎么就没睡好了?想啥呢?”   和春叹了一口气,侧头,他已经长到和容耳朵的位置了,只需要微微抬抬视线就能和姐姐对视,只见他眼中凝结了一种叫做“愁坏了”的情绪:“难怪人家说大龄单身女青年和更年期大妈最难缠,姐姐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你以前明明对这些细节漠不关心的,你怎么变了?需不需要谈恋爱?”   不得了了,开口闭口谈恋爱!和容暗里急得气火,又不好当着曲景明的面戳他,万一他就是颗充满气的气球,她一冲动戳过去,爆了,就完了。   于是她忍了又忍,最终选择把之前没拍出去的一巴掌拍了:“好好复习,考不上市实验,看你怎么去见你爸妈。”   和春捂着脑袋,冲曲景明嘟囔“真暴力真难搞怎么就打我不打你”,曲景明弯弯眉眼,笑得比刚才明显一点点。反观和春,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已经见牙不见眼,好像得到了全世界……没出息。   和春的没出息还表现在孩子气褪不去。都已经情窦初开了,一出校门,周围小店垃圾食品的香味飘来,还是把他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吸引走,脚步不由自主往自己常去的那家挪动,但他没钱,所以眼珠子一转,把曲景明牵走了。   和容:“……”   曲景明一眼就知道和容不同意,低声劝道:“算了,回家吃饭吧,今天你姐姐没训你就不错了,别再让她生气了。”   和春抿抿嘴:“可是我好饿。”   曲景明想了想:“不然买杯奶茶?比这些好点。”   和春看着他,眼神跟黏在他脸上似的,好像他就是自己想吃进嘴里的零食。   感受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份零食的曲景明拽了拽他手臂:“走了,明天吧。”   和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回答:“哦。”   和容全程无声观察他们的互动,发现和春心思不正之后,面对曲景明真是堪称言听计从,耍赖的时长大幅度减少,从一个暴躁的小流氓变成一个温顺的小流氓。根据这种状况,要这小流氓平安度过升学考试这段日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晚上睡觉前,和容单独找了曲景明。对曲景明这种聪明孩子,她不用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即可:“明明,六年级的课程你掌握得怎么样?”   曲景明沉默片刻,回答:“算是都学完了。”   “跟和春比,你们俩谁强一点?”这话万万不能当着和春的面问,否则算是对那小子的一顿暴击。   但更暴击的,还是曲景明的回答:“我强一点。”说着,他好像怕人认为他太自大,又立刻搬出证明来,“他每次考试的试卷我都看过,有的也写过,成绩比他高一点,没多少,他正常的时候一般只扣语文的作文分。”   只扣作文分是197到198,比这个高,那就是朝满分跑呗。和容听懂了。她斟酌了一下,咬咬唇,问:“如果能让你也参加升学考,你参不参加?”   闻言,曲景明诧异,显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他读书好,但似乎一直对这块没什么野心,之前跳级还是老师建议的,当时和容听着没什么问题就同意了,他本人则不痛不痒,好像事不关己,反正新学年都要换个教室、换一批同学,至于换成哪一批,他是不在意的。   和容:“这个决定看你。不过就这么升初中,你可能会辛苦点。”   曲景明一如既往把话在肚子里抡了两轮,才问:“那是要考市实验才行吗?”   和容:“当然,彷城每个小学生都有这个目标。怎么了,你难道对自己没信心吗?”   曲景明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也不是,就是本来想考市二中的,他们说市二中有天文实验室,里面整个墙壁都是宇宙,地上也是,还会动……我想看看那个。”   和容:“……”   她发现自己小看这孩子了。市实验是彷州市的品牌学校,用小学老师们的话说,就是考进市实验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小门,一般双科考出195就稳进了,这个,很多孩子靠天生聪明和一点勤奋就能做到。但市二中是本省的品牌学校,其初中部收学生都只收双百的考生,哪怕是关系户,也只放宽两分。   曲景明只要准备充分点,双百似乎不是什么问题。   可对和春来说,这就是相当需要相当好运的事情了。   “你还是想明年再考?”和容确认道。   曲景明:“试试也行,如果我没考上,明年还可以考吧?”   让他跟和春一起考,这想法也是之前路上才冒出来的,具体操作方面,和容没有什么头绪,也不好就这么给肯定答复,只说要问问,他听了,“嗯”一声就没多问。和容又嘱咐他有时间多激励激励和春,别让和春走神。然后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就让他回房睡觉去了。   曲景明领命而去。   回到房间,见和春大概是没人玩,已经抱着半张被子睡着了。自从房间装了空调,他就极其喜欢开着空调盖棉被,不抱就烦躁。此刻呼呼的冷风正对着床吹,吹动他有一阵没剪的头发。曲景明在他那边摸到遥控器,把空调关了。   轻微的响声竟然吵醒了和春,他揉着眼睛坐起来,问:“姐姐找你做啥?”   曲景明:“让我跟你一起上初中。”   “什么?”和春没听明白。   曲景明意简言赅地解释:“送我跟你一起参加升学考,还让我考市实验。”   和春这下明白了,瞪大眼睛:“可你不是想考二中吗?”   曲景明看着他:“对啊!但你姐姐想让我跟你一起读嘛。”   和春一拍大腿:“那好说,我跟你一起读也行啊!”   “哦。”曲景明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丢一句,“你行吗?”   被鄙视的和春:“……”不过心里想想竟然可以一个年级读书,不用分开一年,搞不好还能同一个班、同一组、同一排、同桌……他就激动得心脏砰砰跳,扑过去把曲景明搂住,咬着耳朵乐颠颠地说,“行行行,我一定行,你等着瞧!”   曲景明心道,智障。但还是笑了。 第20章 梦前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没有目标,哪来的劲头?和春现在就特别有目标,他还把这句话工工整整抄下来贴在床头上,看看,很满意的样子,大约是感觉很受鼓舞了。   曲景明瞟了一眼,疑问道:“你怎么翻到这句话的?”   和春:“妮妮的书里看到的。”   曲景明:“妮妮是谁?”   和春:“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同桌,特别爱看书的,文化人,明天带你认识。”   曲景明“哦”了一声,没言语,他也就随口一问,按照和春以往的尿性,他自己一扭头也会忘记的,因此绝不必在意,现在要紧的是复习。和容的执行力惊人,在跟孩子提了参加考试的第二天,就去跑了这件事,时间紧迫,分秒必争,当周内,曲景明就进入毕业班复习。   也就是和春所在的班。   对此,曲景明淡然接受,对他来说进入毕业班的改变,只是上课内容和上课老师的改变,其他都不重要,反正相处时间满打满算一个半月而已。和春就不同了,兴奋了一晚上,第二天到来时,又醒得格外早,且殷勤地把牙膏都给曲景明挤好、小香皂准备好,连看那摇摇晃晃的大公鹅都顺眼了许多。   对此,曲景明的反应是:“……”   他不太能理解和春的热情洋溢,但也不好拒绝。多年相处下来,他已经很习惯和春的脑残了,虽还不入眼,但好歹能视若无睹,忍忍就过了。   然而,不料到了学校以后,和春这病犯得更厉害了。   曲景明暂时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第一节 课下课前的所有时间里,和春都坐立不安,平均三分钟要回头看一次,生怕曲景明丢了似的。同桌妮妮戳戳他,说:“你这个样子好像长颈鹿,你在看什么?”   和春:“我在看梅花鹿。”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节 课下课,他立即去牵自己的梅花鹿,巡视江山般在教室走了一圈,挨个把曲景明介绍给自己的狐朋狗友及小马仔们,后者本来早已经认识曲景明了,老大的弟弟嘛,都知道!可如今看他那劲儿,他们突然觉得自己记错了什么……是弟弟来的?   好在短暂的十分钟课间很快就过去了,和春不得不把曲景明送回座位,手肘拄在桌上,倘若他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翘上天,还一晃一晃的。   没有尾巴,表达他兴奋的只有言语:“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刚才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会帮助你的……不过除了学习,他们学习都没你厉害。”   后一句声音压得比较低,表现出一丝情商来。   曲景明被足足折磨了一个课间,差点就要给这个陈年脑残打上“重度”标签,并在心中拟好了三天不理他的计划......此刻见他流露智商的样子,心一软,想,算了。   他笑笑:“知道了,快回去上课吧,老师都要来了。”   和春说:“那就等老师来。”   曲景明无奈,无言以对。   上课铃后、老师驾临前这段时间,是教室里最窸窸窣窣的时候,他感到这个教室里有不少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像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本来就已经不一样了,身边还围绕着一个和春……唉,其实,换个教室上课,改变还是比想象中大。   好在,和春的病犯完第一天就好了。   毕竟是学习紧张的毕业班,一天下来车轮战般的分项复习能把很多剩余精力都磨掉,注意力也集中到学习内容上来。一个半月,反复的课堂测试把小学那些个知识点抡了好几轮,当中经历了三次全年级联考的大测试,曲景明无一例外地拿了198的最高分,2分作文分是学校自己测试时惯例扣掉的,正式考试的时候不会这样。和春也拿了两次,屁颠屁颠地拎着试卷回家炫耀。   班主任也喜出望外,打电话给和容,一口气汇报:“你这个养子很厉害啊,现在和春每天围着他转,成绩也稳定,升学考能保持这个势头的话,搞不好能报二中……哦对了,我观察下来,他应该已经摆脱早恋问题了,同班和别的班,都没发现他特别留意哪个小姑娘,和妮妮走得比较近,不过看得出是一般关系好,同桌都这样。”   和容听了,不知道该苦笑还是欣慰。这条意图先激励和春的学习状态,使他平安度过这段重要时期的缓兵之计,算是发挥了意料中的效果。可是以后呢?小孩子的感情固然是变化多端的,但也有那么些人,真的会一条道走到黑。这种傻例子她自己做就好了,其实并不希望和春也这样。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式考试。   国内所有的大考都一样,考前紧张兮兮地准备这准备那,把神经提前拽到紧张至高点,等到了正式考试的时候,多数人都已经麻木,到考场上摆好橡皮和笔的后,紧张情绪就开始退潮了。   真正紧张的是家长。   跟那些守着考场的家长不一样的是,和容的紧张方式比较直接,她由顾剑锋介绍,奔赴彷州,做东请了市二中的校长吃饭,并自掏腰包准备了两斤最好的花,作为礼品送给该校长。孩子的实力她是相信的,但二手准备也是应有的。   饭局上喝得有点多,她酒量一般,结束时走路已经有飘忽感,还坚持要回彷城。直达快班虽然还有,但顾剑锋就算为了个人良好的形象,也不能让一个喝醉的女人独自搭乘一个小时的快班回家啊,因此首次没顾反对,亲自送了。   和容开着小半车窗,夜风吹进来,她靠在椅背上沉默地望着前方,眼睛一直睁着,顾剑锋说你睡会儿吧,她摇摇头,视线换了个落脚点,还是没有一点合上的意思。   “我发现你这个人吧……”顾剑锋拿了瓶水,瓶底靠在方向盘上,另一拧瓶盖,拧开了递过去,“死犟死犟的,有些事情喜欢做没必要的付出,安全感太低了。”   和容接过水,说:“谢谢。”对其他的,不置可否。   顾剑锋那边欲言又止好几次,她喝了小半瓶水,看他憋得慌,便如他所愿,主动开口询问:“怎么了?”   顾剑锋松口气,露出一点笑意,从后视镜看看她,小声说:“我爸给我找了个人,是XX军区首长的女儿,前两天见了一面……”   和容心领神会,点点头:“那挺好的。恭喜。”   顾剑锋顿了一下,叹口气,说:“我就是试试,别的,就再说吧。”   “嗯。”和容淡淡地应道。   这显然不是顾剑锋期待的反应,但他也知道,她不可能有更多反应了。有时候,他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她看着不像是谈个恋爱就要奔结婚的人;她知道他将来的婚姻十有八九会是ZZ联姻,还曾经鼓励他结婚前多玩玩,说没有尝试过自己想要的恋情,实在太浪费……但她却不愿意给出这段他想要的恋情。   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只有没得反驳的答案:抱歉,不行。   顾剑锋想,哪怕她说一句性格不合、年龄不符、家庭背景差距太大……任何扯淡的理由,他都会觉得甘心些。没有说法,他想不通,也无法甘心。   十点整,他们回到根竹园68号,里面难得还灯火通明,院门刚推开一条缝,就听到堂屋清晰的电视声,这一考完试,俩孩儿生物钟立刻变了。   和容邀请顾剑锋进家里坐坐,他摊摊手:“我没带什么东西,就不进门了,时间还早,我还能回彷州。”   和容抿抿唇,没多做挽留,只点点头:“那你注意安全,过阵子他们俩出通知了,我带着一起去给你道谢。”   “那可别,道什么谢,他们都是有实力的,又不是关系户。”顾剑锋说着,突然朝门里探了探头,和容回头一看,发现是曲景明出来了,站在堂屋前,顾剑锋抬手挥了挥,算是打招呼,又说,“不过你可以带他们去旅游一下,下个月不是要去福建见制茶大师吗?带着呗。”   和永联山头上那些金花茶只做花和叶的话,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也做不大,因此和容考虑把这种花和福建的茶结合一下,看看能不能研发新产品。   “谢谢,这个建议挺好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带他们出去过,也实在太闭塞了。”尤其是曲景明,她想。   曲景明来彷城之前,跟薛冰冰在浙江,经常去各个地方,相比跟他同龄的小孩儿而言,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了,这几年活活圈在这么个小镇上,实在是降低了生活和阅历水准。   顾剑锋又启动车,道:“走了,回头联系。”   这时,曲景明已经从院子里出来,对车窗里的他说:“顾叔叔,大妈请你进来吃她烤的蛋糕。”   闻言,和容还半醉的脑袋瞬间两个大,简单地解释:“她最近喜欢上了烘培,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小资爱好。”   顾剑锋笑得特别灿烂,二话不说熄火下车:“年纪大了嘛,总要找点自己的乐子的。我得给老太太这个面子,她以前都不喜欢我,现在好不容易主动待见我一回。”   她那是怕女儿嫁不出去了。和容叹口气,让他进门了。   屋里一派合家欢的美好景象。难怪两个小鬼不睡觉,陈老太就把和容给她的俩月零花钱买的烤箱放在堂屋里,至今还开着,不知道在烤什么。原先堆着瓶瓶罐罐的桌子现在全是她的得意作品。她烤小蛋糕还挺讲究,用的小纸杯比外面蛋糕店的看起来还高级,裹着一枚枚金黄金黄的小蛋糕。   见他们进来了,陈老太热情招呼:“小顾啊,快来尝尝,快来尝尝,你看味道好不好,好的话我去开个小蛋糕店!”   顾剑锋这几年跟和容打交道,也没少跟陈老太打照面,以往看多了她的不冷不热,难得感受到纯粹的热情,竟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上前随手拿了一个。   “哎,那个!”和春瞪着眼指着他。   “怎么了?”   和春舔了舔嘴唇:“那个是我留给明明的,长得特别像鹅,你有没有发现?”   顾剑锋看看手里的蛋糕,摇摇头:“没有。”   和春没有找到共鸣,失望地挥挥手:“算了,你吃吧。”   和容默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心想,还是应该找个时间跟他聊聊。   但现在她太累了,只好姑且对顾剑锋挥挥手,自己往楼上走去,听到陈老太一口一个“小顾”,还盛情邀请他留下来过夜,他笑嘻嘻地冲楼梯这边请示道:“和姐,你让不让我留啊?”   和容回答:“你随意。”   后来,这天晚上没有明确挽留顾剑锋,成了她这辈子做的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第21章 惊梦   没有得到和容的首肯,顾剑锋呆了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告别离开了。陈老太送他出门,毫不避讳自己的意思,说小伙子我看得出你的心思,我们家容容就是面子薄,但心地软,你们迟早能成……她自己下嫁小流氓,就觉得家庭背景不是个事儿。   顾剑锋得到来自官方的支持与鼓舞,乐颠颠的,心想连陈老太这么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都转换态度了,和容那边……也许呢?万一呢?他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甚至把跟首长女儿分手都想了,心情甚好。   手边放着陈老太做的小蛋糕,他哼着小曲儿拿起一颗,正准备塞进嘴里,前方突然打来一阵强光。光线太刺眼了,他一时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下意识打方向盘想要避开,但对方显然是个手忙脚乱的,他换道,对方也跟着换,那道莫名其妙的强光骤然欺上前,他本能地想,最近自己得罪了谁?   脑中的人选还没筛过半,一切戛然而止。   最后的感觉,是巨大的冲力撞破他的思绪。   根竹园68号在三天后才接到电话,时过傍晚,和春跟曲景明刚刚放学到家,电话是曲景明接的,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温雅,问:“和容在吗?”   曲景明看了看堂屋里的挂钟,如实回答:“不在,半个小时后可能回来。”   对方不甚明显地叹了一声:“我姓顾,是顾剑锋的大姐,等和容回来了,麻烦转告她,顾剑锋在市中心医院,希望她能来看看。”   说完这话,对方就挂了。曲景明听了两声“嘟嘟”的忙音,立即结束这个通话,转而拨出和容手机号。旁边的和春本来没在意他接个电话,一扭头见他脸色煞白,心就下意识提起来,问:“怎么了?是哪里来的电话?”   曲景明:“顾叔叔出事儿了。”这时,和容已经接通了电话,曲景明忙把刚才那个电话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半个小时后,和容赶了回来。她平时面无表情惯了,看起来总像是心里有事,又好像什么事到了她这里,触动都不过是冷着脸没表情的程度。可这天她收拾着东西,却险些落下早备在桌面的身份证。   “姐姐,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看?”和春跟曲景明靠在她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收拾小行李袋,看样子是做了住上两天的准备。   和容头也没抬:“不用,你们跟大妈在家里,我过两天就回来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石头心肠啊,没见过人,这两个孩子谁也安心不了,玩都玩不踏实。”陈老太端着个碗,一边打鸡蛋一边说。   整个家里最称得上淡定如常的,就是她了,眼看和容要出门,俩孩子也心思思要去,她依旧该怎么准备晚饭就怎么准备。方才的话倒是在理。那天晚上顾剑锋说没拿东西不好进门,是因为他平时来都给两个孩子带东西,吃的玩的没少过,两个孩子被哄得很记人,早就把他当朋友。   没道理不让他们见朋友。   和容顿了顿:“那就一起去吧,等小顾醒了你们就回来。”   和春身形一正:“谢谢姐姐!”跟曲景明对视一眼,就跑回房间拿了书包,他们早在和容回来的路上就把两天外宿的东西准备好了。   顾剑锋还没醒。那天出事后,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被送往医院,当时是什么昏迷程度,现在就是什么昏迷程度,身体其他内外伤都得到了一定处理,这个昏迷状态,谁也没有办法。   最好的时候是做梦,大脑神经因为活跃而有些清醒的迹象。他在梦里喊和容的名字,被他那个军区首长女儿的女朋友听到了,大发雷霆了一番,单方面分了手。顾家长辈这两天又得为家里唯一的男苗着急,又得去安抚首长千金,唯独顾大小姐看不过眼,直接把电话打到和容家里。   和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病房的。   那些年的官场奢侈之风盛行,顾老爷子作为省级的领导,其子顾剑锋的病房自然用的是中心医院8楼贵宾区最好的那一间,宽敞明亮,各种设施应有尽有,犹如五星级酒店套房。和容入夜时分带着两个孩子进来,里面老老少少好几人,也不知道都是顾剑锋的谁。   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聚过来,脸上神色不一,眼中含义不一。   这里的环境跟顾家人的态度都令人颇有压迫感。曲景明下意识皱起眉头,不适地朝后退了退,和容与和春却都对那些围观猴子般的视线熟视无睹,高级豪华的环境似乎也影响不到他们。   和春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嚎着“小顾哥哥”扑到病床边去了。小顾哥哥毫无反应。   “别着急,一直这样。”顾剑锋的大姐顾如笙作为邀请者,态度比其他人友善许多,她搬了张椅子到床前,对和容道,“你坐吧,屋里椅子不太够了,两位小朋友,不好意思了哦。”   和春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喊不醒顾剑锋,就打量起顾剑锋的造型来。现在,他眼中一直高大英俊的顾大哥瘦了一圈,医院的病服穿在身上看起来空落落的,脑袋抱着纱布,脸上有擦伤,两条腿都用石膏固定着,裹得圆咕隆咚,与整个身体不成比例。   见他盯着顾剑锋的腿,顾如笙道:“最严重的是腿,医生说,有可能走不了了。”   和春惊道:“那是瘫痪吗?”   这话一出口,刚刚从他们身上散去的视线又重新聚集到他身上,有不认识的年轻人急忙板起脸斥责他:“小孩子不要乱讲话!有没有家教……”   旁边有位气度不凡的长者抬手制止了一下,那小年轻立刻噤了声。长者长得跟顾剑锋很像,想必是顾老爷子,他那一脸正气完美地传承给了儿子,和容看着他,几乎能想象顾剑锋严厉的样子——认识这么久,那个比他小两岁的男人还没有对她摆过这种表情,多半都是笑嘻嘻的。   老爷子隔着三米不到的距离朝和容看过来,和容冷淡的表情在与他视线相碰时,柔和了几分,一贯拒人千里的眼神也收敛起来,这份发自内心的退让令这个对视变得几乎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了。   片刻,老爷子对顾如笙道:“你招呼一下锋子的客人,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老爷子发话,旁人都跟着动起来,顾如笙颔首回答:“好的,父亲。”   曲景明往和容身边靠了靠,静静看着顾老爷子带一帮人离开病房,暗里却心不在焉地品味起顾如笙那句“好的,父亲”。他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生活里这样喊父亲的人很少,再是这种态度,就更少了……因此,大约是在曲洋那边听过的吧,可是是什么时候、什么情景,就想不起来了。只是此刻听起来,有几分微妙的熟稔和亲切。   等人都出去,病房就变得更加宽敞了。   和春也用不着人来照顾,自己就去找了椅子搬过来,一下子把顾剑锋病床一侧排得满满的,然后招呼曲景明过去坐,还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他们肯定听不得瘫痪两个字,以后我们不说了,小顾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曲景明无语地看着他,瞬间爆了满肚子槽,可看着他清透的眼神,又不知道从何槽起。近来他时常感觉到,和春脑子里可能真的缺跟弦,所以不会想太多,上嘴皮碰下嘴皮,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真愁人。   好在愁人的和春跟他悄悄说完话,就去观察顾剑锋的伤势了,没再乱开口。   顾如笙跟和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内容都是顾剑锋的情况。当天情况惨烈,顾剑锋的车被撞到绿化隔离带里,货车压了半身上去,正压到他那车的车头,车前玻璃都要碎了,他的安全气囊竟然出了故障没撑开,他没有伤到内脏器官已经很神奇了。   但腿部长期压着重物,筋骨受损害相当严重,据说现在可能处于无知觉状态。   “是,没错,有可能瘫痪。”顾如笙不像家里老人那样忌讳这个说法,只是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他那个女朋友守了他一天,听他做梦喊你名字,就要分手。其实还是不愿意要一个瘫子……也不怪她,他们才多长时间呢,换谁都得跑,是吧,和小姐?”   她看过来的目光有几分嘲意,不知道是嘲笑这人情世故,还是嘲笑那位首长千金,抑或是预备连眼前的人也嘲了。   和容轻飘飘地接了她的目光,淡淡地回:“我不是小顾的女朋友,我们之间也没有暧昧。小顾帮助我很多,我也会帮他的。”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补道,“这么说意思可能不太清楚,我是说,我会照顾他的。”   “我也会的的我也会的!”和春举起手,急切地表态,“我和明明很快就考试了,考完试就可以来陪小顾哥哥解闷,他很喜欢跟我们玩三国杀的。”   顾如笙看看两个孩子,露出一点宽慰的笑意,没说什么。他们在病房待到十点,期间叫了医院食堂的宵夜,之后顾如笙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就在医院附近的宾馆,一间大床房,一间标间。和春跟曲景明住标间。   自打和春住进根竹园68号,他们就没有分开睡过,乍一下得到一张自己的床,和春新鲜感十足,直接扑上去翻了两圈,等曲景明好好洗了澡出来,他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曲景明则习惯了给人留空间,即使一个人睡,也只占了一半床。他脑子里盘旋着顾剑锋的腿和顾如笙那句“好的,父亲”,一如既往想得累了才睡着,然后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   梦里是一条夜晚的公路,一辆车急匆匆驶向前方,像是要赶路,他看着像是顾剑锋的车,然而等车近了,才发现车里坐着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识,是莫淑芳。男的眼熟,有和容跟和春的影子……这是和春的父母。   可怎么会遇到他们呢?他纳闷地想着,结果没等他想清楚,那车就突然间翻到了路边山洼里,夜晚跟着黑漆漆地压下去,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下意识一抓,抓到一片暖意。   眼睛一睁,才发现自己抓到了和春的手臂。   和春被他猛然一抓,已经醒了,借着外面路灯的灯光看着他,半醒半睡的眼神迷迷离离,问:“你怎么了,这么用劲儿……”   曲景明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你怎么跑过来了?”   “不知道。”和春大剌剌地把手搭到他身上,把人往自己搂了一把,喃喃地说,“想你了,没有你,睡起来怪怪的。”   曲景明:“……”   可和春一眨眼又睡着了,推也推不开,他就放弃了,眼皮一垂,也好像要睡着……都怪空调下的棉被里太舒服。 第22章 乌龙   他睡着了,和春却在不久后猛然惊醒。倘若曲景明也醒着,就会说他的表情如遭雷劈,而且是一道强度不低的惊雷,把他的睡意劈得烟消云散。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强行搂在怀里的曲景明,一低下脸,嘴唇就能碰到他额头。   他稍微想想,心里就一阵哆嗦。   他知道两个人如果搞上对象,亲亲抱抱就很正常啦;他也知道自己对曲景明有点说不清楚的心思,但也仅限于情书上那些表达了……至于亲亲抱抱,那好像还离他很远,即使要做,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邪念离他如此远,以致于他几乎没有发现,人离他那么近。   刚才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他就感到有些异样,但是太困了,他没有思考到。之后沉入浅睡眠,不知哪根神经搭对了链子,他突然就知道哪里不对了,于是活活吓醒。这么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曲景明,心脏噗通噗通剧烈跳动,暗道果然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想自己应该放开曲景明,或者干脆退回自己那张床上去睡,但又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黏住他,他把脑子里的“应该”翻来覆去梳理了几遍,手上也没舍得松开,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蠢蠢欲动。体温贴着体温,呼吸缠着呼吸,这样的距离,充满折磨,而涌动名为幸福的暖流。   唉,就这样吧。   小小少年在深夜里感到陌生的惆怅与满足。   隔天清晨,和春是第一个醒的,他实在睡不下去了,揉着发酸的手臂爬起来。夜晚的迷惘和隐秘的幸福之后,他反而偷偷抱怨曲景明了……怎么一晚上都一个睡相,动一动不行啊,累死了。然后屁颠屁颠去准备洗漱。   几分钟后,他跑去敲和容的门。   和容没有起,但难得的没有起床气,被他吵醒以后眼神看起来还算平和,只说:“十分钟后大堂汇合,房卡记得带上。”   和春说:“好咧!”声音轻快犹如放假,一点来探望重伤人员的自觉都没有,蹦蹦跳跳地跑回房间去了。   曲景明在洗脸,他坐在床沿看,起初哼两句流行歌的旋律,后来就安静了。曲景明人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追到哪里。曲景明是敏感的人,这样几无避讳的视线,他想不发现都难,在镜子里跟和春对视了一会儿,想不通这个人是怎么了。   倒是和春,看他一脸夹着点纳闷的迷惑,觉得很好玩,贱兮兮地笑了:“明明,你看着我干嘛?”   曲景明:“……”看看,活的恶人先告状。   和春:“你一定会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对吧?嘿嘿,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在想早饭吃什么,昨晚回来的时候你注意看了楼下的煎饼店,你是不是想吃?”   曲景明觉得这脑残话变多了。他从刚才那一堆废话里挑了一句不那么废的回应:“我没想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连挖苦揶揄都不给一点,“你都看我一早上了,瞎子才发现不了。”   自己做是一回事,被人直接戳破又是另一种感受。和春一窘,耳根有点发热,但老大要面子要惯了,绝不能在心虚的时候表现心虚,是他的做人准则,于是仰着脸理直气壮地问道:“那我看你一早上了,你就没感觉吗?”   曲景明莫名其妙地扫来一眼:“什么感觉?”   和春顿时语塞。他当然想也没想过曲景明对自己有同样的感觉,何况连自己的感觉他也说不太清楚,浪漫时写的东西做不得准。唉,烦。他暗里忧伤地叹气,嘴上说:“随便什么感觉……哎呀,你好了没有,十分钟要到了,姐姐等我们了!”   曲景明把宾馆毛巾挂好,又理了理衣服,说:“好了。”   两人全程自助地取了房卡,关门。因为和容交待过了大堂汇合,所以他们谁也不敢再轻易敲和容的门,径直出门,乘电梯,进大堂。和容还比他们晚一趟电梯下来,三人见了面后,先前两人无厘头欢脱的气氛,不知为什么就不见了。没有人说话,他们默然去隔壁的煎饼店吃了早饭,又前往医院。   8楼的贵宾区寂静无声,让人疑心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他们经过贵宾探视管理台,里面的护士抬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直接让他们进了病房区。   顾剑锋的病房还没有人来,比外面更安静,而相对封闭的环境,有时候更能给人安全感。和春从书包里翻出一副三国杀,对顾剑锋说:“今天玩两局三国杀吧,你放心,我替你打,明明技术菜,我一定能帮你打赢。”   和容听了,这才有点笑意。昨天顾如笙跟她说了,现在可以在顾剑锋身边制造点动静,这样也许有利于他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尽快脱离昏迷状态。她自己一个人当然无法制造什么大动静,和春咋咋呼呼的正好。   她一面给顾剑锋小心擦了擦脸,一面看和春念念有词地发身份牌。首轮先是三个人玩:他自己、曲景明、顾剑锋,其中他一人分饰两角,替顾剑锋玩;打算等和容看明白了,再玩四个人的。   一人分饰两角的玩法有点扯淡,对面又是一个曲景明,基本等于各自心知肚明地配合演戏……但和春大概确实有一部分脑子还停留在单细胞动物的感知水平上,单纯过分,竟能把如此索然无味的玩法玩得津津有味,一惊一乍思来想去搞诡计,最后把冷静理智的曲景明都带进去了。   一局杀了开第二局,来来往往玩到第三局,才想起来问和容:“姐姐,你看懂了吗?”   和容摇摇头,敷衍地回:“没有。”   “啊?”和春皱了皱眉,说怎么会啊怎么会啊明明很简单,过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和容是懒得加入,就“切”了一声丢下牌,挥挥手,“休息一下,用脑过度了。”   曲景明跟和容对视了一眼,露出战线统一的笑——他们都不认为和春刚才那叫用脑,顶多是演戏投入,演技出众。   和春丢下牌就在病房里溜达,凭着他做有钱人家小少爷的见识,边溜达边对这间病房的装修评头品足,房间里里外外相当大,他的声音也随着所在方位的不同,忽远忽近的……然后,戛然而止。   曲景明立刻敏感地一顿,没跟和容对眼色,就跑到外间去,喊了一声“和春”,没听见回答,这时和容才感到有些不对,也跟着出去。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和春,他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就那么不见踪影了。   和容霎时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心头本能地揪成一团。她定了定神,立即拉住曲景明,快速把病房观察了一圈病房区附近,没发现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当机立断前往探视管理台,问护士:“有没有看到我早上带来的另一个孩子?”   护士摇摇头:“没有人出去。”   和容:“那有什么可疑的人来探望顾公子吗?”   护士扫了一眼和容,眼神轻蔑地摇摇头:“没看见。”眼中分明写着,你就是可疑的人。   和容懒得跟这种满脑子势利八卦的人计较一个眼神歧视,她冷下脸来,尽量不动怒,道:“你好好回忆一下,我带来两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就在顾公子的病房门口,要是有可疑的人借探病来对顾公子行不利,你们就这样随随便便放进去了,要负什么责任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很轻松吧?”   一段话没怎么提自己孩子可能被绑走的事实,却听得护士一个激灵,立刻拨了内线找保卫处:“8楼有可疑来访者,可能带走了一个小孩儿,快叫几个人来搜一搜,楼梯和电梯那边都找人堵一下……哦,这样啊,好……明白了。”   护士心急火燎的前半段话,不知因什么急转直下、偃旗息鼓了,最后露出一个窥见大八卦的表情,悻悻挂了电话,抬头对和容解释道:“不用担心,查到了,你小孩儿确实被人带走了,但没事儿了,马上就能给你送回来。”   和容凝着眉心:“怎么回事儿?”   护士讳莫如深地笑笑:“这是顾书记家的家事,我们小老百姓怎么好传。你不是顾书记家的朋友吗?我还以为你比我们清楚呢。”   和容还想问什么,这时,八楼大厅另一边走来一群眼熟的顾家人,其中有一个是昨天骂过和春没教养的年轻人,他身边就是和春。奇妙的是,此刻他们正有说有笑,年轻人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和春没教养了,两人不知说到什么,他还哈哈笑着揽过和春低声耳语了一下,引得和春满脸惊叹表情。   和容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感受到养熊孩子的气结,和春那没心没肺傻乐的样子,真是看着就让人冒火,她都懒得问前因后果了,如果可以,她想立刻抽他一顿。   曲景明也气结。生平第一次有种闹了乌龙的无奈感,心里飞快地拟出新一期“三天不理和春计划”,并打定主意从此时此刻开始实施。   “唉?嗨!姐,明明,你们怎么出来了?”没心没肺的和春跑过来。   和容、曲景明:“……”   顾家的年轻人随后跟上,哥俩好似的一拍和春的脑袋:“他们当然是担心你啊,我刚才看到你被我三叔拎着跑下来,都吓一跳,你自己不知道怕吗?你看我三叔——谁不怕啊?你刚才被绑架了,知不知道?”   他回头看了看几个人中的一位,和容跟曲景明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是一个瘦得可怖的人,说是皮包骨都抬举他的皮了,要不是身上还挂着一套衣服,简直就是一堆站立的骨架。该骨架由于太瘦,杵在几个顾家人中间,几乎被藏匿了。虽一身瘦骨,那片堪堪可称为脸的部位却刀劈斧削似的雕出了一个悚人的表情,主要体现在眼神上:一双眼珠深陷皮骨,视线不投过来则已,一扫过来就是两道仿佛来自地狱的寒光,阴骘而幽深。   纵使是淡定惯了的和容,看到他,也从心底里毛骨悚然了一下,想到年轻人说和春是被这副骨架掳走的,她的气结消了一半,伸手把和春捞了过来,严厉地问:“刚才怎么回事,好好听你说着话,就没声音了。”   “哎呀……”和春有点为难地叹了一声,挣了挣,从和容怀里钻出来,有点尴尬地交待,“没什么,就是这位顾三叔,他,他把我带走了……不过,他不是坏人啊,他其实……”   “我来说我来说。”年轻人一副惯于发号施令的样子,挥挥手,让其他人先进病房去了,那位可怖的三叔跟他对视一眼,阴森森的气场竟也没抵住他的号令,跟在人群里挪向病房去。   年轻人这才到和容身边,和言安抚地解释道:“那是我三叔,以前出过点事情,脑子不是很清楚,刚才他自己一个人先跑上来,大概又发疯了,看到大春儿就把人带走了……他是个死脑筋,行为看起来很危险,其实只知道把人带到家人面前,和小姐你还不熟悉我们家的人,以后久了就明白了,不用担心。”   说完,笑了笑。他大约觉得自己魅力过人,还骚包地撩了一下刘海。   和容:“……”   和春在旁边附和:“对对对,顾三叔其实蛮可爱的,刚才跟我道歉了!”   “你少说话。”和容把他往后一推,推到曲景明身边。   曲景明微妙地闪开了跟他的肢体接触……和春本来还没想着要跟曲景明解释,一门心思只求先消了姐姐那写在脑门上的气。可曲景明这一闪实在太明显,他神经再粗也意识到了,曲景明才是真生他气的人。   可是,曲景明气的啥呢?   他自己心怀鬼胎,脑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从眼前这件乌龙想到昨晚,又捋了捋今早曲景明的态度,越想越觉得今天的明明不是平时的明明,今天的明明格外冷淡,那双他向来就又喜欢又害怕的眼睛一定看穿了自己龌龊的心……一时间,他感到一股被剥光了丢人群的羞耻。   好愁,好急。 第23章 新开始   恋爱使人掉智商,这条定律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一样有效,且无论当事人原本智商有多低。和春那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围着曲景明转的德性,很快又被他明察秋毫的姐姐收入眼底。和容暗里观察了一下,竟从中看出了一点乐趣。   面对着昏迷不醒的顾剑锋,这点乐趣还给了她不少安慰。   这天早上的乌龙插曲就这样过去,顾家人对和容的态度好了许多,下午顾如笙过来时,还开口邀请和容住到顾剑锋的公寓去,声称反正也是空着,有个人住能保持点人气。和容未置可否。   也许真的是和春太吵了,到了傍晚,顾剑锋终于醒了。   8楼的医生都过来了一趟,跟多方会审似的一起给顾剑锋做了一番检查,随后宣布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其他健康问题有待观察。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主要还是两条腿。眼下,那两条腿打满石膏悬挂着,看着就骇人。   顾剑锋躺在病床上,盯着那两团圆滚滚的东西,眼神像在看与自己不相关的存在。他面无表情,那样子跟他老爹的严厉如出一辙,自带威严,让人不太敢对视。半晌,才问医生:“它们还能用吗?是不是断了?”   医生们互相对视一眼,推出一个代表来,那代表没敢看他的眼睛,尽可能中肯地回答:“不是断了,但现在确实有一定的麻烦。能不能走,要看恢复情况,以后有些剧烈腿部运动当然是不能做了。”   他听了,又是半晌没作声,在场也没人出声。医生们互相看看,似乎共同认定今天没什么可检查的了,都纷纷退出了病房。顾剑锋一动不动地盯着两条腿看了一会儿之后,又显出疲惫,把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视线刚好和坐在窗台边剥荔枝的曲景明对上。   那曲景明不躲不闪,若无其事地和他对视着。他没有表示,曲景明也仍旧泰然地做自己手上的事。放眼病房探视的人,这孩子对他的态度和反应算得上一枝独秀了。   过往,他对曲景明的关注不算多,最好奇的时候,也就是听说这孩子可能是和容所生的那段日子,彼时他偷偷观察过,后来觉得并不像,也就没多在意了,因此一直以来只大致觉得这个孩子太早熟,会替人着想…..但没想到他会是此时此刻唯一一个接触到他的目光而没有避开的人。   回想起来,从医生进来起,他就在那里剥荔枝……而且很有技术,都只剥开外壳,那层薄薄的内皮还留着。他专心致志,而他旁边坐着的和春已经无聊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偌大的病房中,他们两个人占据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奇妙地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味道来。   顾剑锋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孩子似乎总能给处于苦难的人以慰藉,他心头前一刻笼罩遮蔽的阴霾不知不觉就褪去了,严厉的表情恢复几分平时的开朗,牵了牵嘴角,问:“可以给我吃两个吗?”   曲景明点点头,把剥好的一盘荔枝端过来。   大约是下椅子的时候挪动了桌子,和春一个一个激灵,就醒了。他猛地抬起头,惺忪的眼神空茫地对面前的景象发着呆,片刻后,回过神,立刻跟过来了。他默默围着曲景明转悠一天了,曲景明都不冷不热,对他爱理不理的。经验告诉他,哄是没有用的,或者说他那点哄人的功夫对曲景明完全不奏效,所以他从下午起就采取了死黏的策略,步伐紧随曲景明移动。   “我来吧。”顾剑锋伸手去拿剥好外壳的荔枝,被和容接过去了,她不由分说,利索地把内皮剥到底,只留一点可拿捏的空间,再递回他手里。   顾剑锋有些吃惊地盯着她,眼神里透出点自嘲的笑意来:“和姐,你同情我也不用这样的。”   和容没看他,微微垂下眼睫:“没有同情你,你帮过我,我也照顾你,应该的。”   “哎哟!”他露出夸张的受伤的表情,“这种礼尚往来真是太伤人了!”   和容终于和他对视了,也笑笑:“忍着,跟这点伤心比,现在你还是身体比较痛的。”   顾剑锋和她说上这两句玩笑话,看起来似乎又宽心许多,吃了几颗荔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屋里探视的人说话,很快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隔天,和容把两个孩子送上回彷城的车,自己多留两天。上车前,她先把和春轰上去,留下曲景明。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她看曲景明的目光,和几年前对和春说“在学校多照顾明明”一模一样,柔声道:“和春就是那脑筋,说到底也没做错事情,别生他的气了,行不行?”   曲景明撇撇嘴角,垂眸颔首:“行。”   和容拍拍他:“上车吧,注意安全,我让大妈去接你们。”   曲景明点点头:“好。”   有了和容的命令,曲景明也不好再跟和春置气。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跟和春置不了多久的气,等和春亲口撒个娇,说句没脑子的软话,他同样会原谅他的——话说回来,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当时只是太着急,觉得和春笑嘻嘻的,一点危险防范意识都没有,非常让人恼火。   不过,和春不是一直那么让人恼火么。   唉,到头来还得自己示好。他转身上车,顺手从司机座位旁的箱子里拿了两瓶娃哈哈,到座位上时,塞了一瓶给和春,然后示意他坐到里面靠窗的位置去。   和春知道自己被原谅了,美滋滋地抱着水瓶挪进去,视线又黏在他身上,直看到他坐定,才贱兮兮地凑过来,拉长尾音喊:“明明……”   曲景明被他这种黏糊发腻的语气弄得头皮一阵发麻,胃里跟着翻滚了一轮,“恶心”两个字涌到嘴边,又被咽回去。他把身子歪到靠过道的一边,在有限的范围内远离和春,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以后不许这么叫我了。”   和春一愣:“为什么?”   曲景明:“恶心。”换个由头,还是说出来了。   和春:“……”   一路上,和春就净在琢磨哪里恶心了,但琢磨到家也没弄明白。后来他又惯性喊了几次,都被曲景明用眼神鄙视,慢慢的居然真的就改口正经喊名字了。景明景明,也挺好听。   和容是两天后回来的,进院子立刻被忘了主子的鹅扑上来试图啄两口,她随手操起门边的扫把,给了大公鹅两下,大公鹅就嘎嘎跑去找曲景明了。作为一家之主,她有点不太能忍受自己回家还被一只扁毛畜生攻击的事实,吃晚饭的时候,她建议把那鹅宰了。   曲景明瞪了瞪眼睛,望向陈老太。   陈老太四两拨千斤地说:“谁动手,你吗?”   那鹅很大,虽然狗腿一点,但很矫健,平时不好抓,抓到了也不好宰,就算一刀给它割了脖子放完血,歇菜了,接着拔毛也很麻烦。鹅毛比鸡鸭都难拔。   和容想想自己那刚注册的公司还有一堆事,顾剑锋那边也得定期去看,就放弃了浪费时间去菜市场找人宰一只鹅的打算,暂且挥挥手:“那先算了,爱留就留着吧。”   曲景明松了一口气。   和春提了半嗓子的喜悦落了下去。   这个夏天,成了根竹园68号最忙碌的夏天。和容一面忙着新公司的筹备和运营,一面定时去彷州照顾顾剑锋。招人、运营规划、产品开发、拉投资、找市场,这些东西每天都盘旋在她脑子里,现在很多事情她无法依靠顾剑锋了,以前从来不超过十二点睡觉的她,如今没有在十二点前睡过。反倒是去顾剑锋那边的时间成了她的放松时光,照顾一个人,还是比打理公司和生意简单多了。   家里,陈老太居然也真的要着手开一家小门面,卖她的小蛋糕。这事儿她起初没跟和容说,每天都带着俩孩子在街坊里送蛋糕,遇到有点兴趣的老太太就怂恿人家给她投钱,搞到八月份,还真拉到几个合作的,屁颠屁颠选址去了。   在这样的忙碌下,原本万众瞩目的升学考结果,也变得轻了几分。那年头的学校录取新生可谓简单粗暴,学校自己那边登记一番,然后给学生打个电话,就算完了,也不再跟其他竞争学校通气。   因而,同一天里,早上陈老太接到市实验的电话,告知家里两个孩子都被录取了,问是否能确定来报道,陈老太满口表示“能”;下午,市二中又来了电话,一样是通知加确认。   陈老太一拍大腿:“已经给实验中学说了去报道呀!”   二中冷淡地问:“那你家孩子到底要去实验还是来我们这边?”   废话,当然选二中。陈老太一咬牙:“上你们学校,确认吧!”   俩孩子在旁边听着电话,给她一惊一乍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深怕自己考前的努力因为她乱确认就打了水漂。她倒是心大,挂掉电话就进厨房了,留俩孩子忧心忡忡……但和春跟陈老太一样心大,他很快想开了,觉得分数都在那里了,二中肯定不能不要他们,于是转眼又拉着曲景明跟陈老太去推销蛋糕了。   事实证明,好生源没有学校会放过,八月底,他们还是背着行李开始了寄宿的学业新生涯。   这时,和容的公司在开发新产品,陈老太选好了店面正在找装修队,顾剑锋已经出院了。开学那天,是顾剑锋送的,准确地说,是顾剑锋的侄子顾尚维送的,因为他的腿已经不能如常活动,只好指挥自己刚刚成年的大侄子开车。   顾尚维就是那个训斥过和春没教养,又转眼跟他哥俩儿好的小年轻,他出自顾老爷子大哥那一支,爷爷是个烈士,他爸就是烈士之后,基本跟着顾老爷子长大的,他更加被老爷子视为亲孙子,有祖荫蒙顾,又有人宠爱,在顾家地位自然很高,天不怕地不怕。   可事件万物相生相克,世界上还是有人能震慑他:他小叔叔顾剑锋。   二中这所学校建得极其恶心,位于彷州市市郊一座草木丰盛的山岭半腰上,路倒是修得很好,只是开学那天大雨倾盆,来得早的已经把路都塞满,再没他们的路了……纵观形势,只好用走的。顾剑锋大手一挥,安排顾尚维给俩孩子扛行李,他自己在山下看车。   没办法,顾尚维只好两手各推着一个行李箱,满面愁容地爬山去了,嘴里嘟嘟囔囔:“咿呀,想不到我堂堂□□长孙,来给你们俩小孩儿当苦力!”   和春一个暑假拔了好几厘米的身高,凑过去也能跟顾尚维平着揽个肩了,他一身江湖气,拍拍人家,安慰小弟一般,道:“辛苦辛苦,一会儿请你吃食堂!”   顾尚维:“呸!这学校食堂的菜谱,还是我带人起义换的!”   和春大惊:“哇,顾兄威武!”说着,回头去看曲景明,吆喝道,“哎,景明,快来跟顾兄混,以后肯定有肉吃——”   曲景明走在他们后方一米外,面无表情。   从地势上看,他明明处于下方,可那微微挑起的视线扫来,却莫名有种睥睨的气势,叫和春迎上去的霎那,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收回自己乱勾搭的手臂。 第24章 暗恋   和春没法儿真请顾小少爷吃食堂,一个刚刚成年的大孩子,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看分班表、分别注册、去宿舍铺床,一系列任务达成后,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山下还有顾大公子等着,和春哪能让人再等他们一顿饭时间。   因此赶着开学第一天放宽的出校时间,又下山去跟顾剑锋一起在学校附近的馆子吃了个饭。这次和春赶着要结账的,说是和容的交待,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又相当严肃。   顾尚维跟他你推我让了一番,顾剑锋挥挥手,顾尚维就拱手了:“行了行了,你来吧。”   和春当即大手一挥,叫来服务员说结账,还不忘开和容公司的□□。全程轻车熟路,可见吃饭掏钱包乃其熟练工种,即使小学后来这几年当大哥已经很少做东请小弟嗨,他也完全不忘本色。   顾剑锋在对面看他,笑着开他玩笑:“你要是大几岁,就是你姐的一把好帮手,也可能你姐是你的帮手......你是个块做生意的料子,你姐是给生活逼的。”   和春憨憨一笑,只说:“哪里哪里,都是学学我爸以前的样子。”   确实是学的,但学得很到位了。尽管凭顾剑锋的年纪和阅历,能轻易感受到他说这句客套话时的表演成分——像个大人那样,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那样,笑得憨,讨人喜,讨人降低防备——可换做顾尚维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少爷,就完全品不出他的表演,已经悄悄一边按按钱包,一边真心实意地赞叹和春真懂事、真实在,是个值得来往的小朋友。   谁说和春熊?他摸索世故,麻利着呢。   二中这个学校不仅校址恶心,校规也严格得恶心。整座山岭都是该校地盘,因此学校校舍建得足够多,所有学生都是全寄宿,从注册这天起,除了每个周末,其余时间进出都得班主任批准。   半个小时后,刚刚从中毕业的顾尚维用同情的眼神目送和春、曲景明回校。   从山下到学校有一条弯了两道的斜坡路,路旁种着南方常见的凤凰花,八月已经是花开末期,本来热烈燃烧的花朵如今稀稀落落,一场大雨后,更是地上碎花比树上多。落花秋雨后,夕照比往常更透净,照得满天满地都是温柔,真是很有意境。   和春跟在曲景明身后一点点,眼光微微一瞥,能看到曲景明薄薄的耳背,透光似的挂着夕阳色彩。他这么看着,心里就泛起一层淡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伤怀,当中包裹着一点苦涩,他品了品,无师自通地想到一个词:爱而不得。这都要拜电视机里常年播放的言情电视剧所赐,否则他们这种糙了吧唧的生活中,谁能随随便便听到“爱”这个字眼?   它出现得太少了,这么乍一下冒出来,活生生带着一股震颤心房的效果,直震到胆里去。和春为自己的心思倒抽一口凉气,再看曲景明的耳朵的轮廓,就觉得自己太邪恶太肮脏了,舔舔嘴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开。   “唉。”   他突然听到一声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难过得唉声叹气了,仔细回神,才发现是走在前面的曲景明叹的,他想也没想,跨了一步上去跟他并肩走,笑嘻嘻地问:“干嘛叹气啊,不想开学啊?”   曲景明确实面有忧色,淡淡睨了一眼过来,说:“不知道大妈有没有喂鹅,她最近就忙蛋糕店,经常忘记。”   和春:“......”   雨后,长路,凤凰花,新生活,大好气氛全让那破鹅给糟蹋了,真是阴魂不散,实在该宰!   新生活从第一节 晚自习开始有实感。这是以往的学习节奏中没有的环节,夜幕降临,学习时间刚刚开始,课本放在讲台上,同学们排队上去领取,新的中年女班主任一边监督一边做第一轮长篇大论,从新学期的祝福起头,说到远在一个月之后的月考。   “以后,我们每个月考一次大的,第一次随机打乱分考场,第二次开始就按照你们前一次的成绩分,所以,你考成什么样,就决定了你在考场上遇到谁……”   这种时候,有人在认真听讲,随着老师的节奏展望未来三年的生活;有人自己探索,用翻课本的方式窥一眼自己即将学习的新知识;有人压根不管这种台面上的东西,心思都在课桌抽屉那三分田地……比如和春,他在认真研究这个抽屉怎么规划比较方便他上课发短信。   “哇,你有手机……”旁边传来一声羡慕的低呼。   眼下同桌都是随便拼凑的,谁跟谁桌子拼上了,就是同桌。和春拼到的同桌,是一个看上去十分乖乖牌的男生,一把年纪了,居然留了个锅盖头,仿佛在邀请全校恶霸欺凌他。   和春身为一个校霸专业户,对这样的形象是很看不上的,他以貌取人,态度高冷:“嗯。”   不料那同学还是个自来熟:“哎,你妈真好,居然给你配手机,我妈就不愿意……不过你这个手机也就只能打电话发短信吧?你知道吗最近出了一种智能机,而且是触屏的,就是不用键盘,手指点点屏幕就可以操作了……”   和春有生之年难得嫌人烦,同时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平时对曲景明好像就是这个德性,想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下动作。   同桌立即以为是自己的话被听进去了,操着憧憬万分的语气说:“我下个学期一定要弄一台来,过年的时候我能收好几千块钱红包,基本够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震钢,地震的震,钢笔的钢,以前别人都叫我正面杠!”   这下和春是真的听进去了。   他暂时放下自己的研究,幽幽地转过头,审视地看着眼前这颗憨态可欺的脑袋,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视,这双大眼睛里闪动着对新同学热情,一眨又一眨……就这样,正面杠?杠什么?被人杠还差不多。   见他半天不回答,正面杠同学又追问道:“你叫什么呀?”   和春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名字在这位起名毫无自知之明的同学面前有点拿不出手,他沉默地拿过课本,指指上面刚写下的名字,又一脸深沉地扭回头去为抽屉布局了,却见里面的手机屏幕正亮着,有短信。   这手机是和容给他跟曲景明新买的,眼下知道号码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无论几率有多小,他都期待这条短信来自曲景明。   人有梦想总是没有错的,万一呢。他打开短信,“万一”居然真的被赶上了,只见曲景明说:下课去小卖部。   陈述句,命令式。   “哇,这人口气好霸道啊,谁来的?难道你还带家属升二中的啊?”旁边觑来一个脑袋,八卦地问。   和春:“……你妈没教过你,不能随便偷看别人的隐私吗?”   正面杠同学点点头:“当然教过,我一不小心忘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十分理所当然,自带一股“我忘了我有理”的气场,和春一门心思还挂在曲景明居然上课给他发短信的喜悦中,一时竟然想不出如何反驳此人的理直气壮,只得挥挥手由他去,打字框敲敲删删,最后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曲景明虐惯了,看见这种不容商量的句子,心里的喜滋滋比看见“下课去小卖部吗”要丰盛得多,等待下课的心情十分焦急了。   可万万没想到,下课后,正面杠同学也跟着他一起出了教室。和春虽然习惯进进出出身边带小弟,但以往的随行小弟都是他于人群中精挑细选的,这么个不请自来的玩意儿,他瞄一眼都很别扭。   正面杠说:“我也去小卖部,顺路。”   新学校,不宜未树地位先结仇,和春从战略层面忍了。   他的教室和曲景明的教室分别在正楼梯的两边,中间隔着两个班、一间教师办公室,可谓同一层楼中最远的距离。楼梯口正对的是一个外伸的半圆形阳台,适合等人。短信里没说好在哪里汇合,他就自然而然地在阳台上呆了一会儿,很快便远远看到曲景明穿过走廊向这边走来。   大概是父母基因好,尽管比一般同学小两岁,曲景明的身材也丝毫没比周围同学矮小,只是显得更为纤细清秀,在人群中显出独特的柔和气质。然而等人走近了,这种柔和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他凉凉地扫了一眼正面杠同学:“一起去?”   正面杠露了个灿烂的笑容,和容眼角余光瞟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回答曲景明:“嗯,同学。”   曲景明似乎并不在意多个人,点点头,就下楼了。和春先前问也没问他要去小卖部干什么,只是有命令就执行了,到了小卖部才知道,曲景明是急着去找一支笔的。听他寥寥数语的讲述,是他不小心弄坏了后桌女生一支笔,得给人赔。   “哦。”和春讪讪地回答,好心情顿时低落好几分,挤到零食那边要了两根雪糕,正要付钱的时候,想了想,又多拿了一根。倒贴的小弟也是小弟,不能太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小卖部里就数零食区人最多,他挤进去再挤出来,曲景明已经买好笔在门口等他了,正面杠居然也好了,手上拎着一瓶碳酸饮料,一脸好奇表情,可见他又对着曲景明自来熟了。曲景明一张无差别冷脸,也不知道有没有搭理他。   “给,绿豆味。”和春把绿色包装的递给曲景明,自己开了根棕色的巧克力味,剩下的白色丢给正面杠,“喏。”   正面杠:“这是什么味道?”   和春:“不知道,自己看。”   正面杠:“待遇差距也太大了!”   和春轻哼一声,心道,人家是家属,你是谁?就屁颠屁颠并到曲景明身边去了,十分亲昵地靠过去,心情有点微妙地表演起了腻腻歪歪,把一句“好吃吗”问得千转百回的。   曲景明皱皱眉心,转过脸,觉得这人黏得太近,便往旁边的空地退了一点,这样视野舒服多了:“你不要靠我这么近,很......热。”   和春的表情不明显的耷拉了一下,咬了一口冰棍,含糊地回答:“哦。”   他总觉得曲景明刚才想说的不是热,说热只是给他面子,别人不知道曲景明,他还不知道么,这人嘴毒起来直戳灵魂!唉。爱而不得,这就是爱而不得,暗恋……真苦。   新生活就这样从苦涩开始。 第25章 挑战   和春苦涩生活的另一项待适应挑战是,自己睡。这才是真的不习惯。自从八岁住到根竹园开始,他整整四年都跟曲景明一起睡,难得住一次宾馆可以自己单独拥有一张床,睡到半夜还是要爬过去。   这事儿说起来相当尴尬,相当丢脸,就像小孩儿没断奶似的,他极度不舒服,又绝对不能透露半点这种眷恋和不安。和永联教育孩子很简单粗暴,从小除了教他怎么做个商人,就是教他怎么做个男人。男人不能婆婆妈妈,痛了苦了怕了都往肚子里咽,越有软肋越要隐藏、忍耐。   他就隐藏。   晚自习结束后,他送曲景明回宿舍,两人班级离得远,宿舍自然也离得远——上下楼、斜对角。他暗叹了一声,心想,一个人走回宿舍的路怎么那么长,得多惆怅啊……但还是很男人地果断挥挥手回去了,多一秒也没呆。   正面杠同学真是跟他太有缘分了,一个宿舍六张床,这人就刚好跟他对床,一见他回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热情洋溢,晃着锅盖头打招呼:“嗨,和春,你怎么才回来!”   和春怀疑此君在家的时候,没人教过他什么叫个人隐私,不是擅自看别人手机,就是随口问人行踪。将来要是真收这个人做小弟,务必好好教育一番做人的道理才行……他的势力圈子里,得讲文明有礼貌,做符合现代社会要求的流氓。   他以身作则,讲文明有礼貌地回了一句:“嗯,回来了。”   正面杠同学仿佛受到了鼓励,一转眼坐到他床上来了:“我想起来一件事,你那手机有个游戏可以玩的,平时闲着玩玩蛮有意思,来,我给你演示一遍……”   和春:“……”他又怀疑自己对这人的评估和构想是不是太乐观了。以往在家里,陈老太不时骂他熊孩子,他也默认了自己熊,但直到今日,他才有点明白“熊”的可怕之处。   唉。他挥挥手:“我要睡了。”   正在等手机的正面杠:“……这么早?”   和春:“明天开始军训。”说着,给他展示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十点。   但这并不能震慑正面杠,因为学校宿舍十点半熄灯,对他来说,还早。   还好这里是省级重点中学,大家都是最高满分、最低扣两分进来的,情商再差,智力还是有的;正面杠再自来熟,也看得出现在不是时候烦人了,他掂了掂和春一脸不爱理人的态度,明智选择了适可而止,滚回自己那边。   和春去阳台刷了牙洗了脸,回来就真的倒头躺下了,然而躺到十二点也没睡着。   这是他头回失眠。   这世上大部分人很多思,所遇所遭的种种仿佛都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夜深人静不睡觉,非要在脑子里将这些遭遇反复琢磨,从中品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他天生拥有强大的过滤功能,那些被他判断为“想了也没用”的事情,他会很快扫出心房,不再为它们多费神。   可是关于曲景明这件事,他倒腾了这么长时间了,愣是没想出来到底算有用还是没用。理论上,他不说出来,此事是万万不会有什么实质改变的,喜欢和不喜欢,烦恼还是高兴,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说出来……如果说出来,那就没法儿用理论估计出后果了。   因此总的来说,这是一件多想了也没有用的事情。   可是,那就放弃这份心情吗?他又单独拣起这份感情,过秤似的左右过了两遍,心道,也没多重,揣着吧,摘掉可惜了。   他迷迷糊糊地撑了撑眼皮,下意识伸手想揽一揽曲景明,一摸,指尖就触到了冰凉的墙壁……还维持运转的理智当即坦然地接受了曲景明不在身边的事实,可身体里依然有某一部分跌入粘稠浓重的失落中,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正式上课之前,是为期一周的军训。一群没比他们大多少岁的小兵仔,每天白天强行装作很凶的样子,拉着他们练习走正步、站军姿,多的项目也没有了,晚上就变成大哥哥,带他们唱军歌、玩游戏。起初两天,一到休息时间和春就跑到曲景明那边去,渐渐地,他就自感这个行为不仅不合群,还很暴露心事……于是不去了。   因此七天军训下来,他们竟然少有单独相处的时间。   和春一如既往发挥他的特长——利用军训这样高度集众的机会,今天饮料,明天小零食,配合多年精磨细琢的大哥气质,笼络一众无知小朋友的心,很快在自己的班级及周围几个经常一起训练的班级中,树立起形象、确立了地位。   这简直成了他在陌生环境中获得安全感的法宝。   七天后,军训结束。上午完成汇演,下午可以放假。这是这群新生入校后第一次放风,彷州本地的都跑回家去了,不是本地的也都跑出去逛街了,他们从周边城镇考上来,很多都还来不及熟悉这座城市。   回彷城要超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和春跟曲景明也没有回家。汇演结束后,两人正商量干嘛去,和容的电话就来了,说自己正好来彷州看顾剑锋,让他们一起去,见面地点约在了顾剑锋的复健中心。   两个小孩儿都是第一次来到复健中心,而且是一家高级复健中心,听说价格死贵死贵的,当然对客户的服务也就周到体贴,尤其注重保护客户隐私和尊严,每个客户都有一间独立的复健室,那副无力的丑态不会随便让人看到。   他们在小花园溜达了半个小时,才看到顾剑锋那间复健室打开门,急忙跑过去。只见顾剑锋在和容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着腿,目光紧盯着面前的三寸土地,仿佛每迈出一寸都是跨越天堑。他们本来准备好的热情招呼,都被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前发梢那将落未落的汗水震得憋回去了,一声没敢出。   顾剑锋也没有理他们,只专心致志地迈开脚下的步子,和容看起来跟他一样认真沉浸。从门口到走廊屋檐下,短短三十公分的距离,他挪了七八步,用了近四分钟时间。有一束阳光落在他他出去的脚背上,他暂停了挪动,另一只手扶着走廊的柱子,在廊下长凳坐下。   这时,和容才招呼两个孩子:“你们过来,陪小顾说会儿话,我去签几个字。”   和春和曲景明对视一眼,围上去,都一副好奇佩服的模样。两人分工明确,曲景明嘘寒问暖,和春一个劲儿吹顾剑锋厉害。顾剑锋经过复健,精力相当疲乏,没有回太多话,但也看得出他自己比较满意。   过了一会儿,和容推着一驾轮椅过来了:“你自己来?”   她看着顾剑锋,看样子也没有要扶的准备。自从复健以来,顾剑锋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起色,这几天渐渐能站、能走一点,于是像坐上轮椅这种事情,他一般也就自己来了,所以她是真的问问而已。   不料顾剑锋今天傲娇:“不,我累了。”   和容:“……”   她看了看和容跟曲景明,总觉得两个孩子看自己的眼神透出了八卦的光芒。不对,是三个孩子……顾剑锋现在的表情跟耍赖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她顿了顿,弯下身去扶他,他却跟黏在凳子上似的,好不容易才架起来,转个身用了十几秒钟,连坐下都用了五秒钟。末了,教育两个小的:“你们看,残了多不好,什么都得麻烦身边的人!你们以后过马路要小心!”   两个小的都看出他他演戏撒娇了,悻悻地点头称是。   一行人回到顾剑锋的公寓里。   照顾他那么长时间,后来和容还是听顾家的,偶尔借宿这里,因此甫一进门,曲景明敏锐的感官就在房子里捕捉到了和容在此常出现的迹象,那不是因为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和容的,事实上,放眼望去,一样也没有,但一个人的在某处经常停留,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比如桌上东西的摆放,和容喜欢把所有瓶瓶罐罐类的东西按照高低顺序排列,而无视它们的用途是否一致;扁平的东西,诸如笔记本、遥控器之类的,她喜欢摞在一起放,这样会好拿且节省空间……所有这些细节,构成一个人停留的气息。久而久之,透露出这个人对一个环境的用心程度。   曲景明隐隐觉得,和容在这里很克制,她虽然按照自己的习惯收拾这个房子,却少有留下自己心思的。这就像一样益智玩具摆在眼前,有兴趣的人从里面探索各种玩法,没兴趣的人只是基于某种原因,去尽力做到范本里的样子。   “问问尚维来不来吗?”和容稍微收拾了顾剑锋前往复健中心时带着的东西,又扶他在沙发坐下,调好电视节目,问道。   顾剑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还挺喜欢他的,总让他一起来吃饭。”   和容笑笑:“热闹嘛。”她看看和春,“尚维跟大春关系不错,大春,你要不要尚维来?”   和春很给面子:“好啊好啊!”   和容去打了电话,固定电话漏音可谓相当洪亮了,那边顾尚维习以为常似的回答:“半个小时内到,我要吃鸡翅。”   和容淡淡回答:“好。”   和春跟曲景明却惊悚地一颤,齐刷刷盯着和容,心存同一个疑问:和容都能做好鸡翅了?但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问,免得打击和容的信心,他们的晚饭更糟糕。   半个小时后,顾尚维果然到了,还提了两瓶苹果醋,说是在自己学校门口买的。他今年刚刚上大学,学校就在彷州,也是刚刚开学,今天一个电话召唤,他也算是从学校跑出来放风。   放风来吃和容的饭,可见是相当认可。   “但凡学校食堂都是难吃的,我才吃了两天,六餐,感觉已经把南食堂菜单吃遍了。没什么意思,不如和姐的菜。”他凝眉沉思,顿了片刻,用手指点点桌子,一脸认真地对俩小孩儿说,“我得再发动一次起义,换菜单,加菜单也行,加和姐的菜。”   ……和春与曲景明相顾无言。   但和春隐隐觉得,顾尚维号召人的段位比自己高,心里有几分钦羡和崇拜,因此仍旧违心跟他投入到关于“彷州大学起义换菜单”的讨论中去。一顿饭竟然就在他们的讨论中度过,其他人都没怎么说话。   饭后已经傍晚,二中的晚自习从周日晚上上到周四晚上,周五和周六没有晚自习。顾尚维自然又担当了送连个小兄弟上学的重担,拎起小叔叔的车钥匙就跑了。   “其实,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车开到学校,顾尚维突然做严肃状。   和春的现在很听他的,立刻提起心:“什么事?”   “我小叔挺喜欢你姐的,你应该看的出来吧?我听说你经常早恋的。”   和春脸一红:“没有,哪里有,你说我姐就说我姐,别扯我。”   顾尚维嘿嘿一笑:“我小叔人不错吧?撮合撮合嘛,你看他们郎才女貌的,多般配。”   和春:“啊,怎么撮……”   “和春,要上课了。”曲景明打断他,并推开车门,径自下去了。   和春“哎”了一声,不见曲景明有停下等他的意思,就有点急,忙也推开车门,下车前匆匆回顾尚维:“有机会我看看怎么帮你叔……我先走啦!”   “啦”字还没落音,人就追上曲景明了:“还有五分钟,能来得及。”   曲景明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答他:“你姐姐不喜欢顾叔叔,你看不出来啊?”   和春:“有吗?我觉得还好吧......她把小顾哥哥照顾得挺好的啊!”   曲景明微微耸肩:“那随你吧,反正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像你姐那样的。”   和春:“那像哪样?”   曲景明瞟了他一样,眼神略显不耐,敷衍地说:“以后找到例子了告诉你。”   然而,这眼神落在和春眼里就是另一码事儿了。他一颗心噗通一跳,像落水一般仓皇,立即做起毫无作用的心理挣扎来:该不会被发现了吧?该不会被发现了吧?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第26章 间隙   曲景明很快就给和春找到了“喜欢一个人的例子”,准确地说,是和春自己发现的。   自打军训以后,他一方面渐渐习惯了身边没有曲景明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总怕走太近了自己那点心思会被发现。为此他渐渐减少去找曲景明的次数了,反正教室也远,从这头穿到那头去找人,怪掉他新晋老大那身价的。   所以从频率上看,他基本上一周能有一次主动跑到那边教室去,还得是有理由的。   月考前的晚自习课间,他左右计算,最近几天他只跟曲景明一起吃了一次饭,刨除那次吃饭,就只剩下每天晚自习结束例行送他回宿舍的相处时间了。真是少得可怜。于是随手操起一本数学练习册,飞快地从后门窜出去,直奔走廊另一端。   几天不见,曲景明他们班还换了座位,他眼睛瞄了一周,才发现目标。   只见曲景明靠着一张课桌站着,低头和一个女孩儿在说话,也不知道在聊什么,都很高兴的样子。那女孩儿和春认识脸,就是刚开学那会儿,说是笔被曲景明弄坏的,当时坐在曲景明后桌,后来关系好像很不错了。长得挺甜的,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类型。   和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出了歹意。于是他突然就明白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了。   无论你是笑容满面还是面无表情,看那个人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满溢藏不住的渴望。他没有见过自己看曲景明的样子,从来不知道这种亮光和贪婪。现在从别人眼看到,立即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心里忐忑发慌,抬腿想跑。   曲景明那边却恰好抬起头,一眼看到他,便跟女孩儿打了个手势,然后走过来。   都被看到了,再跑就很可疑了,和春舔了舔唇角,定住腿脚,假惺惺地翻开练习册,随便挑了两道自己没解出来的数学题。曲景明一过来,他就把练习册塞过去了:“这俩题我不会,你帮我写个解题思路。”   曲景明接过练习册,读了一遍题目,点点头:“好的。”   和春看他这么轻松,比较的劲儿突然上来了:“你真会啊?”   曲景明:“嗯,挺简单的。”   “哪里挺简单的!”和春把练习册抢回来,看看自己划出的题,明明不简单,他想了半堂自习课都没想出来,那可是附加题!“你现在给我说说怎么做。”   曲景明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学习了?”   和春:“明天考试。”   曲景明弯弯嘴角,显然认为他说的是屁话。在曲景明对他的认知里,一直没有把他归为读书那类人,能考上二中也纯属一时想不开才努力学习的结果,要是没个人提溜着他,他是万万不会自己去好好学习的。基于此等认知,曲景明认为他眼下主动拿着练习册来找自己的行为,意图十分诡异。   “行了,我等会儿给你写好解题思路,下课给你。快回去吧,要打铃了。”曲景明懒得给他缠,又从他手里取回练习册,轻飘飘地挥挥手,往回走了。   “哎,景明!”和春喊他。   曲景明回过头,没作声,询问的看着他。只见他神情犹豫,眼神直往教室里瞄,踟蹰了一会儿,一脚跨进来,小声问:“你后桌那女孩儿叫什么来着?就你给人赔了笔的那个。”   女孩儿的名字比人还甜,叫叶婉莹。和春拿到名字,上课铃声适时打响,他一边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边又审视地瞄了人家两眼,又看看曲景明,心里把他们摆在一起看,般配么……不般配,曲景明比那女孩儿还好看。   就这么一脸深沉地回去了。   他走后,曲景明也一脸深沉地回座位。叶婉莹见他回来了,接着之前的话题跟他说话。这女孩儿的声音和长相一样偏甜,但是语速比较慢,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不熟悉的时候,这种慢悠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词,高贵优雅。   没想到和春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儿。   曲景明一边跟叶婉莹继续闲聊,一边在心里把小学时期被和春扯过头发、偷藏过毽子的女孩全回忆了一遍,尤其是那个挂过他女朋友头衔的……结果没从中找到一个像叶婉莹这个类型的。当一个少年喜欢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的类型,意味着什么呢?   陈老太常年观看的狗血电视剧给了曲景明一个答案:真爱。   豆蔻年华的人对“真爱”这种存在,多是持着乐观心态的。他们没有见过,只是在各种电视剧传说中听过,轰轰烈烈、海枯石烂、穿越生死,有了真爱,没什么不能克服,由此看来,真爱着实令人向往。那个年纪,少年少女们相信,即使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真爱,自己也会是遇得到的那个人。   可也有少数人,对“真爱”是持悲观态度的,他们的目光也许着重落在了现实和自身周围。比如曲景明。山无棱天地合这种东西,被早慧的他鄙视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他看到的爱情,总是充斥着出轨、离婚、争财产,人生至今,所遇最好的已婚女人是陈老太,她善良到帮前夫养其与小三儿的孩子。   如果一个善良的人遇到真爱,最后是要落得这个下场的,他觉得和春将来有点可怜。   但世上总是孽缘更多。   最后一节晚自习,每个老师都在自己班级的门口贴了月考的考场分配表。一班两张,一张是本班同学的分布情况,一张是来本班教室的学生列表,曲景明赫然在第二张里看到和春的名字,他的座位,好巧不巧就是叶婉莹的座位。   学校打乱班级进行考试,本来是为了降低作弊可能性,大家都不熟,不容易合作起来。但老师们大概没有想到,这么一来,就给了早恋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契机——基本上每个人考试的时候都用着别人的课桌,草稿纸那么多,留下一两张,写点什么少男少女的悲春伤秋留言,一来一往,进展快的就约到走廊见面了,慢的也至少留了□□号。   曲景明考完第一场回来,就发现叶婉莹桌上留着一张满是字的草稿纸。一眼望去,大部分是作文草稿,但中间有那么一小戳圈出来的……虽说看人隐私不好,但那人是和春,又是可能遇到了真爱的和春,他实在好奇。   就凑过去看了,只见和春留了两串号码,一个手机号,一个□□号,并写道:加个好友呗。   曲景明:“……”   他盯着那个小圆圈看了半天,简直把每一个字的笔划都研究了一遍,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偶尔在外面的公共厕所看到墙上写着的电话号码一类的东西,都会想起这张草稿纸……多么纯朴而低劣的勾搭方式啊!   叶婉莹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小姑娘震惊了一下,然后用笔帽戳了戳曲景明:“这个,坐这里的人是你朋友吧?”   曲景明转回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算是我哥。”舅舅也可以,他突然想起陈老太至今还在用的戏称。   叶婉莹把那个圈圈指给他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曲景明:“我不知道啊,他也没跟我说过。”   叶婉莹脸红红的,有点害臊,又抵不过好奇,咬了咬唇小声问:“他认识我吗?”   “算是认识吧。”曲景明站起来,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圈圈里,说,“我跟他提过你,他不是经常来找我吗,也见过你。他都这样了,你看着办吧,我去吃午饭啦。”   “唉,那你怎……”   叶婉莹话说一半,曲景明已经快到教室门口,他的脚步比往常快,她一个还没什么感情经验的小姑娘,再要把后半句“怎么看”问出来,就难为情了,只好失望又失落地叹一口气,心事重重地盯着面前的草稿纸。   少年时期的小恋情多么容易促成啊,开学一个月,前后桌拉起手的,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对,叶婉莹自认这一个月跟曲景明聊天也挺投机的,他们总有那么多话讲,来回传递的草稿本里也有对话,但她总觉得摸不清这个人的底。明明年纪比他们小,可心里怎么那么深沉。   她思量再三,还是把那张草稿纸收起来了,两个号码都记下。   后来几场考试回来,曲景明没有再看到叶婉莹桌上有草稿纸。他也拿不准是和春没再给她写,还是她已经收掉了。不过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因为她竟然放弃了等自己的小闺蜜,每次都自己早早回来。   但叶婉莹自己不再找他要建议,他也不会主动去问这种八卦。和春那边就更加了,他们考试这两天几乎没见面,就连晚上一起回宿舍的惯例,也因为有其中一方回得晚,或者一方有别的事情,被打破了。   回得晚的是曲景明,他上了初中开始对学习产生真正的兴趣。初中所学的比以前宽广得多,辅助思维发散的配套教材也多,他兴趣上来了,自己研究得很远;有别的事情的是和春,他过来晃一圈,见曲景明没有立刻走人的意思,也没再等,跑去忙自己的了。   于是这件事情在曲景明的视角里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但他除了对曲景明有点同情外,也没多的操心,他设想着,假如他们俩两情相悦了,那也不坏,怎么说都是青春里一场感情经历。   只是他向来习惯走一步想十步,能展望到和春跟叶婉莹好上,就能忧思到和春因为谈恋爱而成绩下降,三年后是否还能跟他一起升上二中高中部……不过那都是远的了,而且客观来说,跟他没什么关系,因此这等忧思也不过是一闪而过。   于是,连同和春的“真爱”,也很快随着那一闪被抛出曲景明的脑海。   少年人接触了新事物,便接二连三打开更广阔的大门,和春那边已经呼朋引伴,不仅有了新的朋友、建立新的大小圈子,还发展了新的体育爱好,每天驰骋球场,竟是一把好手。曲景明与他一条走廊、一层宿舍楼之隔,周末还一起回家,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却渐渐有了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味道。   大半个学期后的某个周末,曲景明照常在放学前发短信给和春确认回家的票:七点的,可以吗,我想晚半个小时走,有道题想搞清楚。   等快下课了,和春才回:忘了跟你说,我这周末跟顾兄去灵县,不回家。   曲景明有些意外,停顿了半晌,脑子里倒是过了好几条回答的语句,但最后只打了一个字。   “哦。”   和春盯着这个字,觉得自己心都凉透了。以往想的爱而不得,只是不能说、不能求,可每天混在一起看得到摸得着还是很满足的,如今莫名其妙沦落到看不见摸不着,还不敢找,爱而不得就变得具体而沉重了,压得他年轻的心脏几乎有点喘不过气。   这本来就是不对的,他想,不如结束吧。 第27章 成长   顾尚维那个纨绔子弟,居然把车开到了教学楼下。他长大了,家里答应斥资给他购置一辆代步工具,结果他选了辆虽然不算很贵,但每一片漆都闪耀着风骚光芒的红色宝马,此车在众多周末来学校接孩子的车里,显得过份鹤立鸡群,路人走过都纷纷侧目。   其主人的骚气比车更甚,他靠在车旁,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给和春打电话,不知道的人看他那眉飞色舞的劲儿,还以为他来接女朋友的。   和春在楼上看到他了,跟曲景明挥了挥手,说:“那我走了。”   曲景明表情淡淡的,眼神瞟到楼下,慢了一秒钟回答,和春的手机就响了。和春给他看了一下,是顾尚维,然后接起电话。   他突然感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孤独感,抑或可说是被排斥感。在多年以前,他被薛冰冰这里塞一下那边放两天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很浓重的,所到之处,没有小朋友会带他玩,即使带两天也很快就把他抛弃,原因不外乎他是私生子,友善一点的是因为他呆不久。   跟和春混之后,这种遭遇几乎没有了,和春带着他,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喜欢和春的人,也会喜欢他,怕和春的人,也不敢对他造次,和春的热闹就是他的热闹。因此,他几乎忘了那种孤独和被排斥。   人到现在这年纪,因为各自兴趣爱好的不同、性格本质的不同,渐渐走上不同的道路,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因此与和春有所疏远,也并没有感到难过。然而,此刻看着和春接顾尚维的电话,眉开眼笑地说去玩的事情,甚至草草给他一个“走了”的眼神示意就风一般从楼梯跑下去,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就重新跌回那种没有朋友,眼见的热闹都是别人所有、与他无关的孤寂中去。   顾尚维搔首弄姿的操作在看到和春之后收敛了,站直了身子,转而特炫耀地亲手给和春打开了副驾座的门。那迎小狐狸精般的举止,迎来和春这么个怀里抱着臭篮球的小男孩儿,场面着实有点搞笑。   和春坐进车里,顾尚维抬头看看教学楼,目光稍一搜索,在走廊角落找到曲景明,然后露出八颗牙代言的标准笑容,摇摇手臂:“拜拜!”   曲景明也冲他挥挥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笑,但感到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挥手致完意之后,他就转身回了教室,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看那道想要解决的题目。不料读了两遍,都觉得搞不懂题目到底在说什么,心里乱乱的。   他讨厌这种不能掌控自己情绪的感觉,但也没有办法。   想集中起精神来把问题解决掉,但悲伤的情绪有毒,被注射了一点,人就会沉浸。他到底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怎么能有强行控制情绪的能力。他的极限,不过是不要把悲伤和失落表现出来,认命地收起书本和练习册往书包塞,提前去车站。   平时跟和春一起回家,他们都会在大巴车上睡着。今天他自己一个人,车上座位并不饱和,因此他一人独占两个座位,更好睡觉,他却完全睡不着。盯着车顶、望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风景,他都不由自主去想和春和顾尚维。   有种他耻于承认的怨忿在内心弥漫,叫做“和春抛弃了他”。与童年时期那些懵懂的小孩子无异的、没商量的的抛弃。   可和春又总归和小时候那些人不同。和春带了他这么久,让他都从心底里相信了,这人是不会丢下他的。因此这份“抛弃”来了,就更为沉重。他由此想到另一个被他深深信任,却将他丢得果断的人,他的母亲薛冰冰。   他不能问和春为什么不带他了,这太有失得体,但他打个电话给薛冰冰总是可以的。这些年他们的联系,也就只剩下电话了,这样很好,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相符。   回到根竹园,陈老太在做饭,和容带着两个公司里的小年轻在堂屋开会,见他踏进来,和容望一眼墙上的钟,才意识到时间已经相当晚了,放下手中的笔,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新办公室的装修就麻烦你们多注意了。”   两个小年轻拍拍胸脯:“和总你放心!”   和容又道:“留下吃饭吧。大周末的,我妈做饭迟,本来是要等孩子的,结果人也不齐,怪冷清的。”   做公司几个月下来,她也知道主动邀请人吃家常饭、拉拢手下人心了。这在以前冷淡不理世事的她身上,是绝无可能发生的,那时候,客套是什么她从来不在意。可见,人真是会被生活压弯腰的。   曲景明看她完事儿了,过来开口提请求:“和姨,我可以用一下你房间的电话吗?”   闻言,和容有些吃惊,家里两部电话,她房间的可以直接拨越洋,楼下堂屋的不行,因此每到逢年过节,薛冰冰跟他们打电话用的都是楼上那部,其余时间就基本用不着那部。   和容点点头,起身跟他一起上楼,到了楼上才问:“怎么了?不开心了?”   曲景明勉强地扬扬嘴角,本是想笑,但不太好看,他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事情想问问她。”这些年他连“妈妈”两个字都很少提,谈及薛冰冰就是用一个平平淡淡的“她”来指代。   “好。”和容开了房门,自己没有进去的意思,“怎么拨号你知道,你大妈饭快好了,打完电话下来吃饭。”   曲景明:“嗯。”   八点多,薛冰冰那边刚起床,接起电话时还有睡意,声音慵懒,一声“hello”的尾音拖得老长,曲景明略有些不适应,顿了顿,才道:“妈妈。”   薛冰冰立刻就醒了,下一句声调高昂得多:“明明啊,怎么是你,怎么了,这么早来电话?”   曲景明动了动唇,声音平静地说:“没有什么事,我有没有吵到你睡觉?”   薛冰冰:“没有,当然没有,妈妈高兴还来不及。”   平时打电话都是过年过节,再没话可说也有节日祝福可以说,有家长里短能够寒暄,这样一个突然的通话,就把彼此之间的陌生和尴尬都暴露了。但曲景明似乎不在意,薛冰冰无话可说,他也不急着说什么,两人握着听筒沉默,他慢条斯理地用小指头搅动电话线,过了半晌,才主动开口。   “妈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冰冰一喜,忙道:“你说。”   曲景明语气淡然:“你当时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带我一起走吗?”   薛冰冰哑口。她对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安静和胆怯上,她养曲景明的六年,曲景明几乎从来不哭闹、不疑问,总是任她安排。她偶尔嫌弃过孩子怯懦,但也觉得他那样很给人省事,所以把他丢给和容的时候,心中几乎没有清晰的愧疚。   她从来没有想过,曲景明会长成一个敢质问她的人。   曲景明只等了一小会儿,就又开口了:“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这个学期考试一直在年级前三,和春那个大傻瓜已经掉到三十以后了,他还跟女孩子整天聊□□,都追两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你不要跟和姨说哦,不然和姨会揍他的。”   他听到楼下陈老太一如既往大声喊:“吃饭了!”   于是刚刚那串信口的日常陈述戛然而止,顿了顿,转口道:“我去吃饭了,妈妈,再见。”   薛冰冰“嗯”一声,他们默契地给彼此留了一点思考的时间,确认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才挂了电话。曲景明站在和容的窗口呆了一会儿,脑子里梳理今天的事情,心想,刚才话说得太多了。但似乎确实变得轻松起来,那股怨忿似乎就这样被化解掉了。   陈老太又在楼下喊:“明明,吃饭啦!”   曲景明应声出门,下楼。   没有和春的周末里,他们一家人过得比往常安静得多。陈老太的蛋糕店平平稳稳地开着,空间很小,对外够她摆两个小柜台,里面能让她和料和烘培,每天做的量不多,卖完就完了。小店从曲景明他们开学后不久就经营了,到现在,已经摸出每天的量,基本都能在做晚饭前卖完。   也不知道收益怎么样,不过她看起来乐呵呵的,有时候不想守摊太晚,就把没卖完的带给邻居吃,一向嚷嚷着“钱钱钱”的她,竟然在正经经营期间都不计较别人白吃了,可见应该还是有一定收益的。   曲景明周六跟她一起去店里守摊,带上自己的练习册,没人来的时候翻翻看看。但大多数时候有人,因为小店就开在二小附近,学校好多人认识他,可能是有人说了他在摊上,一整个周末,那些仰慕他的小同学就纷纷跑过来买两个小蛋糕,大胆的还要跟他攀谈几句。   陈老太倒是乐得东西卖得多、卖得快,一边做手里的活儿,一边观察曲景明应付小校友,下午四点多,一天的量就卖完了,她手一挥,道:“行了,打烊,回家!”   曲景明收好练习册,又帮着把店里收拾了一下,落下卷闸门,一老一少往菜市场走去。   陈老太掰着手指头笑话他:“我今天数过了,来找你的人里十有七八都是女同学。你们现在的小孩子也太大胆了,这么丁点高,就整天敢想搞对象。你老实说,在二中有没有女孩子给你写小纸条。”   “小纸条”指的是情书,她过去看过和春收的,用作业本的纸写的,跟课堂传纸条似的。她觉得小孩子也就能传一传这样的小纸条。   曲景明说:“没有。”   陈老太吃惊地说:“怎么没有?你这种小白脸,不是最讨人喜欢了?”   曲景明:“……大妈,你这是骂我呢。”   陈老太无所谓地挥挥手:“称赞你长得好。”   曲景明一脸不相信。   又跟她扯了些学校里的事情,她难得的一路上没用自己的暴脾气打断过他,每段听完了还饶有兴致地随口问些问题,有时候较真了,还像小姑娘一样追根刨底。末了,感慨了一发青春年少,有点像当下的小文青,相当时髦。曲景明想,薛冰冰当初丢下他,真是最好的决定了。   周日下午,他又返回学校。到校后照常去宿舍放了东西、洗澡,出来时看到床上的手机有一条短信,打开来,是和容的,大概就是看他那天的反常不放心,所以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虽然都是她养的孩子,亲弟弟和养子还是不一样。她会揍和春,但从来不对曲景明说重话;和春不高兴了她都晾着,知道他反正难过不了几分钟,换了曲景明,她就会耐心开解。   好都是好,但总归有点客气了。   看完短信,他又想着和春不知道回来没有,两天没见,也没联系,总该问一声,于是拨了个电话过去,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和春听起来气喘吁吁的,说:“喂,景明。”   曲景明:“在学校了?”   和春:“早在了,打球呢!”   “哦,那就好,我挂了。”曲景明放下手机,正要挂断电话,又听到电话里和春喊他“景明等等,明明!”   自打不让他喊“明明”之后,他一般就真不喊了,急了的时候会偶尔喊两回,曲景明不自觉地笑了笑,重新把手机放在耳边:“怎么了?”   和春说:“晚自习完了有空吗,有空我过去找你啊,有好玩儿的事情!”   “好。”曲景明回答。 第28章 烟火   回过神来的时候,曲景明觉得自己答应得太快了,都没问和春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有点习惯性了,以往总是同进同出,一个在哪里,另一个就在哪里,没什么可问的。现在情形总归是不同了。不过这些想想也是满嘴巴涩意,放松一点比较好受。   学校有三节晚自习,下课时已经超过九点半,离宿舍熄灯还有一个多小时。通常,同学们小卖部转一圈,回去洗漱,再跟舍友聊聊天,就差不多了;但谈恋爱的自然不是这种过法,他们在小花园或者足球场手拉手走圈儿都能走到熄灯。   和春拎着个黑色塑料袋在走廊等他。有一阵子没单独在一起了,曲景明原来疑心气氛会生疏尴尬,结果和春的情绪里好像没有这个功能,他自然地过来拉起手,神秘地说:“我们去给足球场的小情侣增添点气氛。”   曲景明:“……你要干嘛?”   和春不说,只拉着他飞快地跑下楼,直奔足球场。托该校园建在半山腰的福,足球场面向山下的斜坡被建成了一个漂亮的小花园,里面有花、有树、有树下浪漫的木藤长椅,在这个小花园里放眼远望,早晨能看到跳跃升起的日出朝阳,傍晚能看到天际的夕照与红霞万里,晚上能看到彷州城里璀璨闪烁的万家灯火,这样的环境不用来谈恋爱,简直就是天大的浪费。   所以这里总是有情侣。   和春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隐蔽的位置,处于花园右上方,由于地形和树木种植,那个位置既可以俯瞰花园,又不会轻易被花园里的人看到,一般来说是教导主任来捉奸最喜欢的位置。   “你拿着。”和春塞给曲景明一个打火机。   曲景明弯下身,看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饼东西,原来是烟花。他扫开面前一小片空地,把烟花放上去,找到线头,那副专注认真的样子,就像他每年除夕烧鞭炮。曲景明这会儿大约是戴了什么滤镜,虽然认为这等行为无聊,但心里竟感到一阵潺潺流过的、熟悉的温暖。   弄好了烟花,和春从伸出手:“给我。”   曲景明就把打火机给他,脸上挂着点恶作剧的兴奋笑容,冲曲景明眨眨眼睛,示意他后退些,等曲景明到了安全距离外,他点了火。   “跑跑跑!”   烟花“滋啦”一声,他突然回过身来,几步跨上前,拉起曲景明就跑。   那烟花无声无息的,可是曲景明看到天空被照亮了,他扭过头去,见漫天开花、纷纷扬扬,它们是那样突如其来,升上穹幕,再扑落下来,染得满树光华粼粼,小花园里一片火树银花。   跑出小半个球场,和春放开他,装得若无其事似的站在那里看自己的恶作剧,还为自己鼓了鼓掌:“好看吧?浪漫吧”   曲景明无奈,含糊地回答:“嗯。”   和春使坏地说:“现在美死他们,等会儿教导主任肯定过去,抓一对是一对,明天公告栏就漂亮了。”   曲景明对他的幼稚简直无话可说,想一如既往鄙夷他,又更想笑,鉴于两个人最近的疏离状态,他选择了笑,毕竟鄙夷显得太亲密了。   他笑了一会儿,问:“你哪里弄来这样的烟花,声音这么小。”   “高科技产品。”和春转着手里的打火机,扭头看他一眼,飞快地眯眼笑了笑,又转回头去,“走吧,不然连我们一起抓了,我也只有这么一卷。这是顾兄搞来的,我们星期六的时候去了海边,他请他宿舍同学去玩,里面有两个是一对,顾兄给他们搞了这个烟花,专门浪漫的。”   “啊?”曲景明愣了一下,顿了顿脚步。   和春瞥过目光去,他其实相当紧张,烟花是他特地问顾尚维留的,他只想让曲景明也看看,但又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才拐弯抹角整这么一出,并“顺便”说出自己周末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顾尚维宿舍那一对。   当初他在医院遇到一对人,带给他强大冲击的同时,也冥冥中启发了他对人与人相恋可能性的认知,和对自我探索的积极性。他知道这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对的,可是人家可以那样坦然,必定有人家的道理,有道理的事情总有它的意义。这两天,顾尚维的同学也给他同样的感觉,因此,他希望能让曲景明至少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存在。   他小心期待曲景明的反应。   曲景明在愣了一小会儿后,继续慢步往宿舍走,肚子里的话大概又是抡了好几圈,最后问道:“你是不是特地拿回来给我看的?”   和春:“…..”   两个重点,他捡了不是那么重的那个。和春暗叹一口气,紧张的心有点发麻,一时不知道是庆幸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话里的隐藏信息,还是失望。他挠挠头,讪讪地傻笑,没有回答,就当默认。   曲景明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轻地说:“谢谢。”   “嘿嘿,我也觉得没有声音的烟花很牛X啊,你又没见过,就留了一个拿回来。怎么样,很炫吧?”他们已经走到足球场另一面,他侧头看了看小花园的方向,“快完了,好少啊。”   曲景明“嗯”了一声,没说话。   两人慢悠悠地荡去小卖部,和春想买点东西吃,他总是喊饿。男孩子长到这个年纪,吃多少都能消化,他冲进去就把□□泡面各个口味都要了一份,其中一份是桶装,直接在小卖部的饮水机接水泡了。和春陪着他在小卖部外面的小桌子上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除了和春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失望之外,他们的气氛恢复得像过去一起吃饭的样子了。   “哎,和春,你在这里啊?”正面杠同学的声音让人猝不及防地飘来,伴着声音,人也跑近了。   和春总不太待见他,一来因为第一印象不好,二来因为此君虽然看着像个任人捏的软柿子,不料却是个不好收服的刺头,跟他混在一起却不肯当小弟,说要当兄弟……谁跟你当兄弟,傻X。   他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正面杠毫不见外地坐下,对曲景明就比较矜持,挥了挥手,笑眯眯地打招呼:“嗨。”   曲景明淡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正面杠开始自顾自叨逼叨:“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足球场那边有烟花?我在教室都看到了,哎你们说,是谁这么缺德在那里放烟花,这种情侣一定是被谈恋爱烧坏了脑袋,只顾自己浪漫,不顾别人死活。死咯死咯,明天我们班就有两对要拉出来溜街的……可怜,可怜。”   被谈恋爱烧坏了脑袋的情侣对视一眼:“……”   和春三下五除二把泡面吃完,又抱起剩下的,手一挥:“走。”   正面杠:“这么快?我还没说你的事儿呢!”   和春睨他一眼:“我有什么事儿?路上说,都要熄灯了,你想宿舍扣分啊!”   正面杠“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在乎过宿舍扣不扣分似的…..我跟你说,你马上就要加入小花园去死去死党了!”   小花园去死去死党,就是该死的校园情侣。   和春差点没被口水噎住:“什么?”   正面杠一脸拿到先手八卦的优越表情:“邱勇的那个,叫李思思的,知道吧?她不是叶婉莹的同桌吗?听说她看到叶婉莹在写情书,上面有你的名字,所以说,你马上就要收到1班班花的表白了!”   和春这下真的被口水呛到了,连咳了好几下。曲景明可怜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给他拍了拍背。和春咳罢,抬起头,眼神诡异地看看曲景明,正迎上对方清澈的目光,一对撞,顿时好似互相影响了似的,诡异的变得犹豫,清澈的变得踟蹰。   对视了半天,没个所以然。   曲景明生平第一次悻悻地从和春身上撤回自己的手,脑子像充了水似的,说出很不符合自己好学生立场的话:“恭喜你。”   恭喜个屁啊。和春扭开头又咳了一下,丢下一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叶婉莹不会跟我告白的,我知道她喜欢的是谁……”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曲景明,轻飘飘地说,“不是我。”就快步往前走去了。   他低头掏出手机,打开□□聊天网页。那时候□□还没有单独的APP,还只能从网页登陆,校园的网络总是不太好,他登了半天才登上,找到叶婉莹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要给景明告白?   发出去之后就不断刷新消息,刷了五六次,终于收到回复:你怎么知道?   和春:居然是真的?你同桌看到你写情书告诉了他男朋友,他男朋友告诉了我们全宿舍,他们还以为你要给我告白。   叶婉莹:……   和春懒得理这串省略号里的情绪,发了一条粗暴的信息:不准你给曲景明告白,跟谁都行,就不能跟他。   这时,他信息里的主角跟上来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追叶婉莹。”   和春飞快地藏起手机,他的心思都在叶婉莹的行动上,这边回话有点心不在焉:“我追她干嘛,我又不喜欢她。”   “哦。”曲景明笑了笑,“那就好。”   和春心头一跳,震惊地看着曲景明,他将心比心,有一霎那以为自己就要美梦成真。   但曲景明清明的眼神很快打碎了他的妄想,只见曲景明语重心长地说:“我之前一直担心你谈恋爱影响学习,你这个学期每次月考都下降。”   和春:“……”   叶婉莹的情书确实是给曲景明的,她从和春那边走曲线救国路线,了解了不少曲景明的事情,不知道当中哪一点给了她可以行动的错觉,所以才在晚自习的课堂上写下洋洋洒洒上千字的告白。   然而和春的信息给了她巨大的危机感,那份情书最终被束之高阁。   但那天和春跟她聊到半夜,阻止、安慰、陪伴哪一样都不少,又给她带来了点别的遐想。她甚至悄悄把那句“不准你给曲景明告白,跟谁都行,就不能跟他”写进了第二天的日记里。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和春自己知道,叶婉莹从他这里曲线救过,他也从叶婉莹那里曲线救国。如果叶婉莹的心思再多一点,也许就能从两三个月的聊天记录中发现,关于曲景明的种种,和春主动对她发问的频率,比回答她问题的频率,高得多。   少年青春总是诗,而诗多是惆怅的。 第29章 分岔   然而,不管青春的诗是惆怅还是欢喜,期末考试都如期而至了。一个班级大约六十个人,两个年级交叉排考场,各排三十人,在一班考场的是年级前三十名。和春上次月考堪堪挂了个二十九名,如今委屈兮兮地坐在一班的末位,视线跨了个斜对角,落在曲景明身上。   这个学期他只跟曲景明同了两次考场,一次是第一回 月考,尽管人都打乱了,但还是大致按照生源分配的,因此他们得以一个教室;一次就是这一回。   可这两回,曲景明都没理他。   考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科,这个学期就结束了。和春眼巴巴看了曲景明的背影两天,曲景明终于过来宠幸他一趟:“一起回家吗?”   “当然当然,都放假了。”和春屁颠屁颠跟着他出了教室,接到他飘来的眼神,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从中读出一丝幽怨,心里砰地惊跳了一下,挪上去,“我是不是太贪玩了,前两次都让你自己回家。”   曲景明轻描淡写的:“我没什么,又不是小孩子。”   和春欲言又止,憋得一脸圆鼓鼓。   曲景明:“想说什么?”   和春嘟囔了一下,曲景明看过去,他稍微把声音调高了一档:“你就是小孩子。”又提高一档,“你才十岁。”再提高一档,“而且你啥也不懂……”   曲景明从来不认为自己在心智上比面前这个生物年龄大自己两岁的家伙有什么差的,相反,在他眼里,“啥也不懂”的人是和春才对。而眼下他居然被这货儿先鄙视了,真是相当不爽快。   他沉了沉脸:“我要懂啥?”   和春抿着唇,定定看了他片刻,凑近两分:“你知道有人喜欢你吗?”   曲景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好像对这件事情毫不在意,语气平淡地回:“谁,你吗?”   和春瞬间感觉脑袋都炸开了,呼吸凝滞,时间被什么东西拉长了十倍,把他整个人的感官都拉得迟缓了,乃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心里无能为力的发麻,眼前只有曲景明一张一合的双唇间吐出的音节是他能理解的东西。   “我知道,叶婉莹嘛。”曲景明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和春的眼神还带着点揶揄,“她太简单了,没什么看不懂的,我本来以为你喜欢她,所以从来没有提过这点。”   和春的大脑经过一轮思维意识的大爆炸,反应有点讷然,听完他的话,只知道顺着影视剧的毒瘤思维想问题,道:“那你之前疏远我,是因为她吗?”   曲景明一脸莫名:“我为什么要因为她疏远你。”   和春:“不想跟我抢女孩儿啊。”   “我对女孩儿没有兴趣,没那么多时间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再说,”曲景明的视线瞥过来,微微皱眉,“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我没有疏远你,是你自己大周末不回家跑去跟别人玩的,下午放学非要去打球不跟我一起吃饭的,也是你。还有,整天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白痴相,我没办法跟你交流。”   和春听罢这些话,自虐症突然被触发,竟感到十二分痛快。他早觉得曲景明这个人有点分裂,和容带他们出去见人时,他懂事礼貌、嘴甜爱笑;在家里对和容、陈老太也挺乖巧;唯独面对他,冷言冷语有之,讽刺揶揄有之,偶尔还生生闷气……以致于他都被虐惯了,先前他们疏离,曲景明每每见到他都客客气气的,让他异常难受。   还是虐虐更健康。   和春笑嘻嘻地哄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现在没人敢欺负你了,我就忘记要罩你了。你放心,以后我还罩你。”   曲景明一如既往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他,把他鄙视得神清气爽的,不禁有点得意忘形了:“你为什么对女孩儿没兴趣?你对女孩儿没兴趣对什么有兴趣?”   “不知道。”曲景明已经不想多看他的白痴相,一脚跨向宿舍楼的楼梯了,只丢下一句冰凉凉的,“大概是数学吧。”   和春:“……”   他在背后掰着手指算了算曲景明日常的关注点,发现前三名分别是:以数学为中心的学习、家里那只上了年纪的大公鹅、陈老太的蛋糕店。又往下顺了半天,发现自己好像连前十都没排进去,顿感悲从中来,得意烟消云散。   他打算回家欺负鹅,以解自己心头之恨——这是前三名里唯一能动的了。   两人收拾了东西,一起出校门,路上遇到正面杠。该同学无论何时都显得精神奕奕,由于日常黏着和春做兄弟,渐渐接触了学校里跟和春一样“意外”考上来,但其实不爱学习的放飞系少年们,进修了一些小流氓习气的技能。   比如吹口哨。   他大老远啸出一记长口哨,与其漆黑乖顺的锅盖头极其不符,人由远及近,跑到他们面前:“上车站啊?要不要我爸捎你们?顺路。”   和春盯着他的脑袋,思量了片刻,说:“我建议你换个发型。”   “哦?”正面杠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发型很酷啊,在我们学校找不出来第二个了。景明,你评价一下我这个发型!”   突然被点名的曲景明一副并没有想参与讨论的样子,礼貌和教养让他挤出一丝笑容:“挺好的,很特别。”   “听见没?特别!”正面杠得意地看着和春。   原来这才是他留这个发型的原因,和春无语,觉得他的思维果然迥异常人。有了这个本质前提做依据,他突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人会跑来跟自己做兄弟了,这恐怕不是因为没有眼力见儿,而是追求与众不同。其实往深里想,他这样不走寻常路的人,跟自己还有那么点相似之处呢,也不是完全不适合做朋友的。   这么一想,他就摆出了做朋友的样子:“你爸车在哪儿啊?”   正面杠:“不知道,找一找,总归在这条路上。”   “这条路”指的是学校主体到校门口的一段斜坡路。学期末了,来接孩子的家长实在太多,地理位置优越的彷州又是有钱人一抓一大把,因此私家车把这条路堵了个满满当当,他们边找边向下走,直到校门口,也没找到。   和春:“你确定你爸来了吗?”   正面杠:“……应该吧。”语气并不太确定,说完又补充道,“我又不能带手机,没跟他确认过,不过他一般都会来接我的,不来应该也会用别的方法告诉我。那你借手机给我打一下。”   和春不十分情愿,但好歹也把人当朋友了,就掏出来递给他。   结果,他爹还在路上。   正面杠苦着脸把手机还回来:“那等等呗。”   和春和曲景明倒不在意等一会儿,三人又闲聊起来——主要是正面杠叽叽咕咕说起话来。然而还没聊热上,一辆从山脚下开到校门口的车便停在他们身边,车窗上还缠着红布条,可见是新车。   车窗降下来,驾驶座上赫然探出顾剑锋的脸:“上车吧,小子们!”   和春惊喜地叫出来:“小顾哥哥!你的腿能开车了!”   顾剑锋挑挑眉梢:“可不是吗?感谢你姐。上后座吧。”   和春这才注意到副驾座上是和容。自打顾尚维跟他商量撮合顾剑锋跟和容起,他们的工作就一直没有实质进展。目标人物虽然来往密切、非同一般,其中和容方面由于那个“照顾”的承诺,更是对顾剑锋的复健和日常起居多有操心,可就是看不出什么不纯洁来……唯有眼下顾剑锋这句话,非要分析的话,好像有点戏。   和春大感喜上加喜。   立刻拉着曲景明抛弃了正面杠,开门爬车里了。上车前不忘看看本车品牌标志,看到四个圈,暗里惊呼一声,小顾哥哥真有钱,按照他妈莫淑芳曾灌输过的观念衡量,他觉得和容真跟顾剑锋好,会轻松一点。   这撮合计划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了!   两个孩子上了车,和容对顾剑锋建议:“要不我来吧,你的腿今天活动够多了。”   顾剑锋摆摆手:“没关系的,我有分寸,开慢点就行,你开我才担心的,你那驾照才拿几天?”   和容抿抿唇,和他对视一眼,心里并不感到放心,可又不愿意打击他复健的心。如医生所言,物理复健已经差不多,两条腿总算没瘫掉,还能用一用,但更重要的是心理复健,要积极去面对自己的恐惧和后怕……好死不死,她今天提了新车,于是这车就这样成了他“积极面对”的第一项实践工具。   顾剑锋眼见她不赞成,恬不知耻地半撒娇起来:“你就让我玩一下你的新车嘛,万一没控制好弄出点刮花碰坏,全算我的。”   和容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撒娇,转回头去,不情愿地退了一步:“开到出城收费站之后给我。”   顾剑锋:“好好,你说了算。”   后排的和春从以上对话中得出两条信息。一,这辆车是和容的。二,顾剑锋要去他们家。这两条要是只接收到其中一条,不管哪一条,他都会嗷嗷叫出来,但两条一起输入脑子里,他那颗大脑就产生了衡量,抑制了他的激动,嗷嗷叫变成暗里思忖。   他在想自己的撮合大计,并用短信和远在千里之外旅游的顾尚维商量起来。   曲景明和他坐得近,一眼就能瞟到他打字的屏幕。站在不赞同这项撮合的立场上,他揪了揪和春的手,和春立即触电似的弹开,抬头盯着他:“干嘛?”   曲景明淡淡地指指他的手机:“你干嘛非得掺和别人的事啊?”   和春心虚地瞄了瞄和容的座位,见她和顾剑锋又谈起了公司生意,压根不注意他们,心下稍安,挪挪屁股,把刚才弹开的距离填回去,压低声音说:“试试嘛,我姐这么大了,一个人养我们很累的,你忍心看她无依无靠的吗?而且他们俩这么配。”   曲景明看着他:“我看你和叶婉莹也很配。”   和春一听叶婉莹就急:“你说什么呢,我又不喜欢她!”   曲景明不语,但和春从他脸上读出了三个字:所以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真喜欢的,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啊,有些事情没有办法的。”和春老成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话是这么犟着,手机还是收起来了。   这话极其没有说服力,因为曲景明认为他根本不是什么长大了的人。古人说话时,稍年长的常常会谦虚说“虚长几岁”,在曲景明眼里,和春长他的那两岁,就是“虚”的。   然而和春刚才面对他的每一丝举动、每一个表情和眼神,从后视镜落到真正年长的和容眼里,都是切实而有重量的“孩子长大了”的感慨。过去半年太忙,她早先想的要跟和春谈一谈,已经一拖再拖。   从她的视角看去,两个孩子已经在新的环境里经历了疏离淡漠,有些东西会在这当中消弭。如果真的消弭就好了。但刚刚和春的表现告诉她,波折可能让他更泥足深陷了。   “谈一谈”这件事,要马上进行。 第30章 放下   陈老太从态度上基本默认顾剑锋是自己未来的女婿了,她这两年心态渐呈柔软,早年那种动不动骂和容不愿意跑走私挣钱的嘴脸几乎见不到了,变得跟个慈祥老太似的。慈祥老太在面对心中准女婿的飞来横祸,不仅没有避之不及,反而在最初督促过和容“一定要多去看看小顾”。   这份态度,和容自己当然不会跟顾剑锋传达,好在和春从中做了不少传播工作。因此小顾知道,自己深受陈老太认可,如今拖着勉强能用的腿上门,也自信满满,手拎十几斤水果不用人帮,一溜儿进了堂屋。   院子里年迈的老鹅都没反应过来,未能及早执行扑啄陌生人的工作任务,只得去扑自己不待见的小主人和春,然后被小主人名正言顺揍了一顿。   回程的司机是新任马路杀手和容,新人,尤其是自信的新人,总是不容易刹住自己的速度,因此在和容的飞速驾驶下,他们回到家的时间,比两个孩子正常搭城际快班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陈老太还没做好饭。   顾剑锋狗腿地去帮准丈母娘打下手,曲景明照例帮陈老太整理蛋糕店一周的账目。和春本来一抬腿就要跟去的,不料抬起的腿还没落下,就听到和容说:“和春,你跟我来一下,跟你说点事。”   和春疑惑地扭头看自家大姐,只见她的目光正缓缓从曲景明那边回落到自己身上,眼神相触,她还笑了笑。可和春忽然被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一颤。   和容招招手:“到你房间。”   和春心跳如擂鼓,忐忑不安,默不作声跟着和容上了楼。   打开房门,和容站在门边扫视了一眼房间,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两张书桌,两台电脑。桌上、地上、床上都零落着两个孩子的东西。曲景明是喜欢整齐的人,但有时候也会随和春的潦草,把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和春是乱七八糟没有章法的人,但重要的东西都整整齐齐被曲景明叠好放在桌上。   他们互相嵌入得有点深了,在学校或许有所隔阂,可毕竟在一个家里,有什么是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回温的。   “和春,你看我们家是不是有点窄了,换一个地方怎么样?”她没进去,就站在门边看着和春,语气中带着商量的意思。   和春没有直接听到预想中的质问,反而听到换房子的事儿,以为自己的预感是想多了,有点茫然地接话:“换哪儿?我们家也不窄啊,大妈都习惯这里了。”   和容轻叹一声,走进房间,顺手把门掩上,坐在曲景明的课桌前,并示意和春也坐。姐弟两生平第一次这样相对而坐,一个斟酌,一个惶惑。   和容捋了捋他刚才的疑问,从最后一个问题回起:“大妈是习惯这里了,但这里不是大妈心里的家。你可能能理解,大妈以前也是住在城北别墅里的,她原来是那里的女主人,现在她年纪大了,也想回家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和春懂这句话的意思,点点头:“你想搬回别墅吗?”   和容问:“你愿意吗?”   那房子也不是什么禁忌,每年清明他们除了去和永联莫淑芳的墓前扫墓,还会回别墅烧香打扫。平时和容有空了,也会去打扫。她的金花茶公司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办公地点时,甚至用过那个房子暂时办公。所以,和春对这个提议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他“嗯”了一声。   和容接下来放柔了声音,道:“回别墅以后,你跟明明也可以拥有各自独立的房间了。”   闻言,和春刚刚不明所以落下去的紧张又提起来了,眼睛不可自抑地闪烁出慌乱,张了张口,下意识想反对,可又认为这个提法合情合理,反对起来太心虚,遮掩不过去——更重要的是,他领悟到,和容找他来拐弯抹角了这么大一圈,目的其实是分开他们,他真的被发现了。   这个认知令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他看重的家长面前,医院那对年轻人的坦荡、顾尚维室友的平常,都无法再给他力量,他不得不被迫看到自己这份心思的另一面,既不冠冕堂皇,也不理直气壮……它被人歧视得抬不起头。   更严重的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接受这份歧视,他心思所系的对象曲景明一无所知,不会站在他旁边与他一同面对;而且他面对的歧视者是他最重要的亲人。   和容说完上一句话,只沉默了两秒钟,这两秒钟在和春的世界里却无比漫长和煎熬,他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终于听到和容再度开口:“你对明明有点意思,是吗?”   奇怪了。这分明是一句最不留面子的问话,可入耳的霎那,和春却感到获得解脱的轻松,那种紧张到血液发凉的感觉没了,他甚至敢于直视和容,屏息,但确定地点了点头。   和容看他承认了,竟也没有太多他臆想种的反应,所谓歧视,在这位姐姐脸上只是一个无奈的微笑。她笑了,又皱眉,表情与他以往闯了小祸无异,语速缓慢。   “那我让你们两个分开房间睡,你理解吗?现在重要的,不是你喜欢明明还是别的小男生小姑娘,而是你不还不到谈恋爱的年纪,学校也不准早恋的,对不对?何况你学习成绩还下降,我对你的早恋萌芽不管不问,这个家长是不是就做得很不合格了?”   和春在她讲道理的态度下,状态恢复了许多,脑子开始重新转动了。但思维一如既往走着熊孩子路线,思考三秒钟后,拎出有利于自己的点反问:“那是不是说,我长大以后就可以喜欢明明。”   和容顿了顿,神情肃然:“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但如果你要做什么,就得想好后果,想想自己能不能负担责任。至于我个人,我建议你把明明放一放,那样对你对他,对我们家都比较好…...这不是很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你试试看?”   和春不做声。   和容又道:“我这么提建议,你接受吗?”   和春抿抿唇,低下头:“我知道了。”   和容说的道理,是他隐隐考虑过、而未能揭开来看的内容。他原来认为,放弃是无奈、是被迫、是懦弱,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孩子,应该像他爸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心里选了什么就拼什么。但和容告诉他,他还可以及时换一个选项,并且不代表退却,而是顾全大局。   背负是很累的,他已经有所体会。放一放,他觉得也不是不能试试。   这天晚饭热热闹闹,他却在脑中留了一隅安静角落,每看曲景明一眼,就收一分心,偷偷地把心事压实、压紧、压到心脏里最不起眼的地方。他想,一天两天是做不到和容要求的“放一放”的,但这样往深里埋,至少能做个不像叶婉莹那样简单得被曲景明一眼看穿的人。   这一埋,就埋了三年,埋得和春几乎真的“放”了。   成年人的三年不过一眨眼,但少年人的三年是非常漫长的,足以让他们积攒一钵又一钵的酸甜苦辣,尝遍青春和成长的滋味;可要说他们都有多少改变,一眼望去,似乎又说不出什么来。   对曲景明而言,这三年是平静而顺遂的,唯一称得上波澜的,是薛冰冰和曲洋分别来看过他一回。   薛冰冰纯粹是想儿子了,目的单纯,来看看而已,看罢感慨一句“明明真好”。那语气十分微妙,不太像自豪,倒像羡慕别人家有这样的孩子。她眼中的“别人家”,和容,听了这话起身就出去了。薛冰冰头也不抬,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瞥那个背影。   相比薛冰冰的来意,曲洋的来意就比较让大家警惕了。他依旧掐着曲景明面临升学的点来,目的还是接儿子回家。还带来了他老爹、曲景明他亲爷爷亲手写的信。   老人家钢笔字遒劲有力,落在半张款式最简单的老信纸上,言语不多,期盼之情尽含其中,末尾提一句曲家的歉疚。   曲洋是个花花公子,年少轻狂时没少玩姑娘,但真情实感悄悄把孩子生下的姑娘,还只有薛冰冰一个,曲洋对家里隐瞒了几年,后来也知道这种事情瞒不了一辈子,骨血是人生命中最无法剪断的东西,因此对家里和盘托出,希望能给曲景明一个正经身份。   那的确算得上是“正经身份”。曲洋一家在当地算是有些名望的家族,出的都是文化人,一个个走出去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家的孙子,当然堪称“有身份”。   上一次来的时候,曲景明还太小,曲洋没有搬出这些家庭背景。而这年,他足足在彷城停留了三天,一个清明小长假,试图与儿子倾心交谈、打开心扉,指着曲家的全家福照片给他介绍这个那个,最后指指中间端坐的老爷子面前,那里有一片相当大的空间,显然是刻意留的。   “这里是给你留的位置,爷爷很喜欢你,下次你回去了再拍全家福,你就坐这里。”   曲景明一言不发,默然看着照片。   曲洋拿捏着这个陌生儿子的想法,过了半晌,开口道:“九月你就高一了,江浙的教育资源毕竟比这边好,你这么优秀,应该有更好的环境,更好的发展……”   曲景明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继而摇了摇:“如果是想给我好的教育的话,那就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学习成绩也算不了什么。在这里,一个学校能给学生的所有优待我都可以轻松拿到,去你们那边就不会了。”   说着,他拿起那张全家福,晃了晃,甚而露出一丝微笑:“照片可以留给我吗?能认识他们,我很高兴。但我还想在这里呆着,这里挺好。你上次跟和姨签的协议,可不可以放宽些?她们对我很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为难和姨。”   曲洋哑口,他还难得面对一个人找错突破口的。   这一次,他还是无功而返了。   除开父母来访,曲景明的三年可谓平稳顺遂,甚而可说是顺得有些夸张。他的成绩好得出奇,尤其是数学,最具象的表现,是他可怕的数学第一蝉联记录。彷州二中作为省高中教育的门面,厉害的学生很多,但他从初一下学期起,就一直在大大小小所有考试中拿下全年级的数学第一,其中九成以上的记录是满分。初二的时候,学校就建议他参加中考,过个流程,直升高中部,他拒绝了。   与曲景明光芒万丈的三年相比,和春的三年可谓热热闹闹放飞自我。   一开始学习成绩和曲景明拉开差距时,他还有点想挽回,便像模像样地挑灯夜读了几天,结果到底没有读书的心,坚持不到两个礼拜,就看不进去书了,可扭头看看曲景明,人家的课外拓展,他连题目都读不顺……追不上的,没可能的。   遂丢下课本,抱起篮球,直奔球场,用自己的方式肆意挥洒青春。   曲景明也不怎么理他,不到半年,两人在考试排名上就各自稳定了:曲景明永远前三,他的名字则只能在一百开外、三百以内找到,属于老师很苦恼的类型,既不舍得放弃,又督促得辛苦。   何况,和春不是个能督促的货儿,他越发会溜号了。老师没办法,由他去。和容作为家长,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外有事业要奔波,她实在顾不过来,渐渐也由他去。   他校内有马仔一群,风生水起继续他的流氓事业,校外跟顾尚维带领的一群子弟混,倒有点人模狗样的,感染回来了,言行举止中便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可靠,又见多识广,反而更促进他的流氓事业。   这一切热闹纷扬,都让他曾经那点心动变得真正微不足道。   天地广阔,暗恋的苦楚终于困不住他了。   只是这么混到初三最后一个学期,他在直升本校的名单中,便成了岌岌可危的分子。按照他对自己的要求,就算被淘汰,顶多也就是甩到实验高中,不算太差。   然而万万没有料到,曲景明向来不搭理他这点事,临了了,突然跑来揪他读书了。   那天曲洋前脚刚走,曲景明后脚就从别墅一楼大厅收拾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课本,抱到他房间里,把假装沉浸游戏世界、实则刚刚在楼下偷听了半天的他提溜起来——曲景明不愧基因好,十三岁,比自己十五岁的身高,没什么差别,力气也不小。他没有防备,一拎就给拎起来了。   “干嘛?”他拽回自己和自己的衣服,扯扯整齐。   曲景明指指床上的书:“从今天开始,你要一本一本搞透这堆书,中考前你必须回到一百名以内。”   和春一脸懵:“啊?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后半部分挪到这章结尾来了,中间加了情节,把过渡整平顺些。QAQ 第31章 复发   哪有什么为什么?曲景明没给理由,只管压着他把荒废的学业捡起来,从家里监督到学校,每天都给他布置任务,晚上回宿舍之前,他必须得把当天任务完成,否则……也没什么否则。曲景明这个老师,实在没什么奖罚可言,一副“你爱怎样就怎样”的样子,这反而让和春憋了半天,没找到反魔鬼复习计划的理由。   如此,计划顺利进行了半个月,迎来了整个初中的倒数第二次月考。   “中午一起吃饭,我要听听你的情况。”在楼梯口前,曲景明说。   和春耷拉着脑袋:“知道了。”   然后各自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考试九点开始,这之前还是自由复习时间,和春进教室一碰到自己的座位,就毫不犹豫趴下去了。兜兜转转已经第三次跟他成为同桌的王震钢从侧面用笔戳了他一下——于初二为情一怒换发型的正面杠同学,已经不让人喊他的花名,现在都得喊他的本名王震钢。   换了发型的他,也终于成功被和春认可了兄弟地位,轻易不会因为戳他一下就挨骂。   虽然和春真的挺火大的,他睁开的眼睛里都是起床气:“干嘛?”   “看你这么困,给你。”王震钢从抽屉里捞出一罐咖啡,还是冷的,易拉罐表面满是水珠,看起来很让人精神振奋。   和春没客气,接过去拉开,一口灌了一半,握在手里变轻了许多。   “你昨晚说梦话了,你知道吗?”王震钢一脸神秘地看着他,现在他们在宿舍是对床。   和春:“是吗,我说什么了?”   王震钢:“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和春半个脑袋拄在咖啡罐上,饶有兴致地听他背完整首词,自己都笑了:“真的假的?”   王震钢:“真的,但你没背出来,背到持节云中,就嘟嘟囔囔没下文了。”   和春:“我嘟嘟囔囔啥?”   王震钢一脸平常,挥挥手:“还能是啥,你的明明呗。”   和春如今心怀坦荡,听闻自己梦里都喊曲景明的名字也波澜不惊,只是夸张地长叹一声,说:“足以说明我平时被他虐得有多惨!唉,万恶的中考,快过去吧!”   “中考算什么,以后还有高考呢,有得你虐的!”王震钢无情地戳破他的解放美梦,同时把从他那里不问而借走的重难点笔记本推过来,“也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有这么个弟弟,其实我真不明白……”   和春喝掉剩下的半罐咖啡,反手把罐子往身后角落的垃圾堆丢过去,打开笔记本:“不明白什么?”   王震钢扣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啊。他就是想让你继续呆在二中陪他,你不觉得这挺自私的吗?要我看,你根本就不适合二中。如果你不想读二中了,不如跟他说清楚,免得他白费功夫,你也痛苦。”   此人不愧是不走寻常路的先锋,“不想读二中了”这样的话,也就他讲得一脸理所当然、毫不卖乖。说完,还撩了一下自己的韩国花样美男头刘海,气质与锅盖头时期的“请来欺凌我吧”大不相同了,现在像只开屏的孔雀。   和春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甩甩手,低头翻开曲景明给整理的笔记本。可眼睛虽然盯着笔记本上的字,实际上一个字也没入脑。   王震钢的话里,最后半句他是认可的。二中不适合他,这点他自己也有所感。这个地方的学习氛围太浓了,换句话说,就是在考试排行榜上你死我活的血腥气太重,就连在他带领下的小流氓们,都不免被强大的环境所束缚,无法释放真正的自我,两个字:憋屈。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压抑,也不认为非逼迫自己学成一个学霸是一件好事。他爹和永联生前曾曰,西装革履地做狗不如衣衫褴褛去闯荡,人生至乐是顺心,做个商业大亨跟做个街头摊贩都没什么区别的,爽才是真理。   但王震钢话里中间那句,他就不爱听了。   什么叫自私?这个词在曲景明身上用不着。   按曲景明的成绩水平,他根本犯不上复习,大家热火朝天苦哈哈搞题海战术的时候,他大可以专心致志把他的数学往更高更深的层次去学习,潇洒得很。都是为了和春的复习,他才把每一科的重点、难点都捋出来,清清楚楚每科搞一笔记本,每天还针对和春的进度找题目,有时候是自己出题。   这算哪门子自私?和春凉凉地想,这都是奉了和容的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地贡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呢。而他,也并不想让和容太失望,不愿意浪费曲景明的付出。   这么盯着笔记本,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可以去考试了。   他现在的成绩已经跌到中后段的考场,就在曲景明那班的楼上,他想着那边楼梯上去更方便,于是往一班走去。这个点儿都是大家从自己教室跑考场的时候,他张望着想跟曲景明打个招呼,教室门口有个人后退着出来,他一步没撤开,就被撞上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看路……是你啊?”对方抬起头,是叶婉莹,见是他,表情立刻有一丝微妙的尴尬,可又下意识立刻遮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柔和地笑笑,“过来考试?进步很大嘛!”   和春本来倒是不尴尬的,可叶婉莹这样掩饰尴尬,他也就有点不自然了。他们已经有一年没有聊天,手机和□□都是,这份疏远的原因,和春都要仔细回忆一下才能想起来。大约是他不让她给曲景明表白之后,她有过一段异常主动热情的时期,可他始终不冷不热,当中也不知道说过多少句让敏感少女心难过的话,后来有一天,他就收到对方“最后一条信息”:以后我们不要联系了,朋友就做到这里吧。   他莫名其妙,但也隐隐有点明白,可能是自己给她造成误会了。草草思索过怎么安慰,可又在各种琐碎种把安慰忘光光,渐渐也就真的不联系了。虽然一层楼上课,但记忆中,在那之后他们竟好像也没再见过面了。   今天可算是“久别重逢”。   和春听着她貌似随意的寒暄,感觉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实话说“路过”会很没面子——一班已经是走廊尽头,还路过,那就是上楼了呗,楼上考场的意味不言自明。   他挠挠头,只好撒了个小谎:“没,过来找一下曲景明。”   “哦哦。”叶婉莹对曲景明的心意早就烟消云散,提起来是真正心无芥蒂,为了自然遮掩尴尬,还立刻给他指了指教室里,“看,在那边呢,我先走了。”   和春挥挥手:“好,再见。”   叶婉莹和他错开,走出几步,又回头:“和春,我在你们班考。”   和春微微吃惊,随即寒暄式地回道:“是吗,那说不定你还坐我座位呢,我第四排最后一个。”   叶婉莹笑笑,转身走了。   教室里,被她指出所在的曲景明专心致志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完全没有发现教室门口的偶遇,和春踟蹰了片刻,终究没有去打扰他,直接越过一班教室,拐弯飞快地上了楼。   之后再去考场,和春都没再选择一班这边,离开教室也早。有两回他差点和过来的叶婉莹遇上,他直觉她是刻意早过来的。比之两年前会随随便便把安慰人家的事情忘光光的自己,现在他对女孩子的心思拎得清楚多了,但也更加不知道怎么处理,只好躲。   考了三天,最后一科考完下楼来,居然见曲景明已经先他一步收拾好,在走廊等他了。   “一食堂还是二食堂?”曲景明问。   两个食堂当然一好一差,和春嘿嘿一笑:“二食堂刷你卡啊?我没钱了。”   曲景明点点头:“可以啊,考完了,请你。”   和春其实也就是随便说说,他的校园卡里一到下旬就没钱。每个月,他的吃饭规律都很一致:上旬天天二食堂,中旬一、二食堂对半,到了下旬就只能一直吃一食堂了。眼下正是他只能苦逼兮兮吃一食堂的日子,不料一开口就能承蒙曲景明大方,得偿所愿,立即高兴得要命,拉起曲景明就跑,生怕自己喜欢的糖醋排骨没了。   二十分钟后,他满意地端着饭盒跟曲景明坐在食堂里。   “要说我们学校还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二食堂的糖醋排骨了,真是一绝,外面哪里都没这么好吃好的!”他用勺子扒开糖醋排骨里的菠萝,挑了一块肉最纯粹的给了曲景明,万分遗憾地感慨,“你怎么没要呢?可惜。”   曲景明:“我们要不同的菜不就可以多吃两个吗?”   和春一边示意他赶紧吃,一边说:“多要几个也比不上吃一份糖醋排骨吧?”   曲景明笑笑,斯斯文文地把团肉咬下一小口,咽下肚去了,才道:“你是给饿的。”   这点和春不认,他誓死捍卫自己心中美食在客观上的风评:“不是,绝对不是,我就算吃一桌子我姐的菜,还一样觉得食堂的排骨好吃,以后我要开个饭店,就请学校的厨师去做糖醋排骨。”   “好啊,到时候我天天去吃。”曲景明一点也不真诚地表达支持。   和春“嗤”了一声,摆摆手:“得了吧你。”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饭,享受考完试后短暂的轻松。它确实十分短暂,晚自习前,曲景明又拿来了和春今天的新任务,通过对他这三天考试的感受反馈,量身定制的。   和春简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搞这些题,可也只能笑着抱回去了。   “你知道现在你脸上写着什么吗?”王震钢扑过来神神叨叨地看了他半晌,又神神秘秘地问。   和春懒得理他:“滚开。”   王震钢:“你左边脸上写着痛苦,右边脸上写着无奈,你深陷巨大的灵魂牢笼中知不知道?来,给你一本武林秘籍,练就其功,可助你心灵澄明,解心中百年大惑!”   和春承认自己是有点“惑”,但绝对没有哪一桩达到了百年。因此他浑不在意地瞟了一眼那书,只见它外包一张白纸,上书“射雕英雄传”五个字,书页看起来完全不如封皮整齐,倘若没有封皮,想必它只能给人展示残破本貌。   “都什么年代了?哪里借来的?”和春拿过来,一脸嫌弃。“还这么薄?盗版也没这么偷工减料的吧?”   王震钢:“不是我借的,我爸借的,我顺手拿了两本,你快看,周末我得拿回家的。”   嫌弃归嫌弃,武侠小说他还是喜欢的,暂且收了。不管曲景明给他定的计划有多忙,不务正业的时间他总是能挤出来。晚上回了宿舍,他在熄灯前翻开书,打算看几页开个头。   结果,翻开白色的封皮,里面却压根不是郭靖黄蓉的江湖,而是《乔凡尼的房间》。 第32章 走火   和春还惊讶地发现,此书并没有乍一看那么残破,除了封皮被套上一张白纸假做了《射雕英雄传》、内页边缘有老旧之相外,内页本身还是完好的,甚而可以看出书的主人相当爱护此书。小学六年级的同桌妮妮是个爱书的人,她的书就透着一股特别的、被爱惜的气质,和春很熟悉这种气质。   他有点怀疑这书不是王震钢他爸借来的,谁从小书店借的书这么疼惜。但不管是什么,他都打算嚼几页开个头,于是翻开了书。   然后,第二天起迟了。   曲景明对他虽然没有什么奖罚措施,却是耳提面命到贴身的地步,这半个月都是早上来提溜他一起去教室的。这天收拾好之后到他宿舍敲门,没见他迎出来,倒是王震钢跑出来了:“你可来了,快喊和春起床吧,我压根叫不动!”   曲景明微微凝眉:“怎么了?”   王震钢嘿嘿笑笑,心虚地退了两步,退出了宿舍,瞟一眼和春的床位:“不知道,大概是复习到深夜吧……”   呸。信这鬼话就是弱智。   曲景明没理他,径直走到和春床前,只见他抱着空调被,半身蜷缩,脑袋埋在被子里,也不知道醒着还是死睡。王震钢在外面招呼其他室友“快走快走”,此君直觉要是现在不走,一会儿可能接受学霸的严厉盘问,他必须呼朋引伴滚走,这样学霸的愤怒发挥起来比较彻底,不至于带到教室、带到放学。   曲景明对这帮人鱼贯滚出的情景视若无睹,他盯着和春看了一会儿,视线在整张小床上搜索,发现枕头下面露出一角课外书的影子。他伸手把书抽出来,正是罪魁祸首“射雕英雄传”,怒其不争的火气倏然冒出来,可冒了半头,又止住了。   他自己也有不那么学习狂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有别的乐趣——正常人都有别的乐趣,这点不应该苛责和春。   他压下火气,暂且把书收了,又去喊和春:“快起来了,不然没有时间吃早饭了。”他捏了捏和春的耳朵,和春“唔”一声,把脑袋埋得更严实了,嘟囔“好困”。   “谁让你看课外书,看到几点?你能这么看复习资料,我就帮你请假。”曲景明冰凉凉地说,又捏了捏他的脖子,小时候在根竹园的房间里打架时,一捏脖子和春准浑身乏力。   此刻,和春半醒中被拿捏熟练的劲道捏了一把,果然也浑身一软,下意识叹了一声,声音懒散粘稠得跟平时不一样。曲景明看看时间,距离早读不久了,他懒得再跟和春费劲儿,直接把他拉起来:“你起不起?不起书我就拿走了,但今天开始我也不逼你复习了。”   和春倏地睁开眼睛,目光一扫就看到被曲景明夹在手臂里的书,忙去抢。曲景明哪能让他抢到,当即躲开。和春的声音还带着鼻音:“明明别闹,快把书给我,这是我借的,得还的。”   “那你还不起来。我扣一天,明天周五给你还给人家。”曲景明跟他打惯了,虽然有几年不动手,躲避技巧也不生疏。   然而和春逮他更加不生疏,手一揽就把他拽了过去。他手臂一松,书掉在了床上,他没管这个,果断反身压下和春,膝盖同时往对方腹部跪过去。和春还没进入打架状态,竟然被他轻松制住了,仰脸呆呆地看着他……片刻,脸色窘迫得无措,本来呆看着曲景明的目光也慌乱移开了,红色从耳根蔓延开。   曲景明一愣,随即明白了,压在他腹部的腿触电似的收了回去。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都虚虚地一对,曲景明强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和春却是不看他还好,看一眼,心里就像被春风拂过的春旱大地,万物在这一眼里从沉睡中睁眼,期盼雨水,期盼温暖,期盼一丝触碰。他没忍住,握住了曲景明的手。   曲景明强装的淡定当即被他打碎,小动物一般睁大眼睛看着他,下意识质问:“你干嘛?”   “你是不是还不懂?”和春碰到他的温度,干脆豁出去了,手上一使劲儿就把人拉过来,另一只手把他半圈进怀里,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全靠当惯了流氓的经验捏出一副小坏的表情,脑子里塞满宿舍里常说的荤话,可又觉得对曲景明说未免不是人,挑挑拣拣,拎出一句“大早上最容易走火,谁让你给我乱搞的?”   曲景明扭头看过去,迎着和春的视线,眼神说不清是冷还是怒,只抿抿唇:“你有病?”   和春:“我没病,你都十三岁了,没经验?那总听过吧,你们宿舍那群人都没聊过?”   曲景明的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宿舍里一开始是顾忌过他比较小,没怎么聊,但这种没必要的照顾根本没坚持几天,雄性生物,无论是老男人还是刚刚往生理觉醒走去的小男孩儿,对于这回事都充满探索精神,交流必不可少,曲景明早两年就听烂耳朵了。   他挣了一下,把和春搂得不紧的手甩开:“你自己该干嘛干嘛去,洗脸漱口直接去教室,我先去食堂带早餐。”   “唉,不行不行!”和春还拉着他的手加重了力气,一脸撒娇地鼓了鼓腮帮子,恬不知耻地信口胡言道,“我本来好好的,都要起床了,你靠我太近,我现在这样都是你搞的,你怎么能走?”   曲景明扬扬眉梢:“哦?那你是要我帮你手淫吗?”   劲爆!和春脑子一炸,万万没想到曲景明有这么猛,直接把这个词给说出来了,他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接话,大脑空白如同当机,呼吸无法抑制地大幅度起伏,急促得有点旖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又羞耻又渴望,恨不得把人抱回来……但是不敢。   曲景明那双漆黑无波的眼眸告诉他,他已经恢复真镇定,他搞不定的。   咿呀,十大酷刑加诸于身也不过如此了。   曲景明当然不会帮他,趁着他身心交困,把他摆脱开了,站起身有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倒是比刚才的质问好了许多:“你快点,别迟到,早饭会给你带的。”   说完就走了,还不忘收缴那本课外书。和春看着他走出宿舍的背影,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   觉得自己混蛋的心情一直憋到中午,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打响,他就冲出教室,直奔一班,整条走廊都还空荡无人,他却一路抢步似的滑到一班后门。到的时候,那边老师才刚刚宣布下课,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动起来。   自从躲避叶婉莹,他就没再这么大大咧咧跑到一班来。结果这姑娘是第一个发现他的,脸上跃起一丝喜色,冲他招招手,他礼貌性也回了一下。   叶婉莹走出来:“找曲景明?”   “嗯。”和春点点头,冲她身后跟着的曲景明腆着脸笑,“景明,一起吃饭吗?我请你。”   曲景明看他一眼,眼中没有一丝异色,好像早上的事情都是浮云:“我和叶婉莹一起,有点问题要讨论。”   和春:“没关系,一起一起,我请客,二食堂,好不好?”   这赔罪的心都快捧出来双手奉上了,曲景明本来确实有几分冷他几天或者真揍一顿的想法,但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想拂他面子,便询问地看看叶婉莹。   后者自然求之不得,表示没问题,半玩笑地问:“也请我吗?”   和春想想自己的校园卡余额,咬咬牙:“好啊。”   三人往食堂走去,和春去排队,曲景明和叶婉莹去占位。   “你要点什么,我去跟和春说。”曲景明没有坐下,只把课本放下了。   叶婉莹微笑着说:“蒜苗炒肉就行了,别的不用。”   一道不寒碜,也不会让和春真花什么钱的菜。曲景明“嗯”一声,点点头,往队伍那边走去,找了一会儿才看到抱着三个饭碗的和春,便走到他身边,默然接过自己那个。   和春见状,忙喊:“说了请你啦!你看我,我就是想道个歉……”   曲景明:“我没要自己排,你这么多碗不好拿,我先拿一会儿。”   和春一喜,嘻嘻笑出来:“那你是要陪我排队啊?”   曲景明:“嗯。”   和春咬咬唇,小心地看着他:“你不生气啦?”   曲景明:“有点气。”   和春:“那你还来。”   曲景明朝叶婉莹那边偏了偏头:“她现在不是喜欢你了吗?帮你维护一下形象。”   和春听了,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食堂里太吵闹,曲景明没有听清,疑问地看着他,他迎上曲景明的目光,又一副无奈的样子叹口气,说:“女孩子的心事你怎么看得这么清楚?”   “因为简单。”曲景明说着,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白痴。   这熟悉的鄙视、熟悉的味道,把和春小小地虐了一把,虐得他把悬挂了一上午的心安安稳稳放下了。曲景明还肯对他表达嫌弃,那是还当自己人,没真把早上的事情放在心上,尴尬、疏远、歧视……这些危机都不会有了。可同时也意味着,对女孩子的心事能一眼看穿的曲景明,却仍旧没发现他在一瞬间哗啦啦复苏的异念。   他再次暗恋上了曲景明,而曲景明还是一无所知。   这次他将藏得更辛苦。   队伍排到他们,曲景明把饭盒放在台上,一口气报完了自己和叶婉莹要的菜,和春慢一步开口,就只能讪讪地点自己的糖醋排骨了。食堂阿姨一边报数一边计算价格,在刷卡机上打出金额,和春一看,一阵心疼。   然而好没等他掏出校园卡,曲景明已经把自己的卡刷上去。   “明明……”和春瞪了瞪眼睛。   曲景明捧起两个饭盒:“下个月再请我吧,走了。”   和春感觉被塞了满口糖,屁颠屁颠跟着曲景明往餐桌走,想说什么表达一下兴奋和感谢,又认为说什么都多余。三人同桌,曲景明和叶婉莹果然有问题要讨论,和春只插了一句话就没能再跟上,但他的好心情丝毫没有因此受打击。   他捧着满满的、不可为人道的甜蜜,不时偷偷看看曲景明。   这时,食堂外绿化带里的棕榈树突然被风吹掉了一片枝叶,坐在和春的位置上,正好可以看到它“唰——”一下从高高的树上滑下去,这短短的一瞬间,可能谁都不会在意到,换了平时和春也不会在意。然而此刻就是不一样些,他看着它落下,然后微风依旧轻抚,世界依旧平静,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可他感到心里在那电光火石般短暂的时间里,动了一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便随之从心底弥漫,他忽然就理解了小时候在妮妮那些书里看到过的,关于美好时光、静好岁月的描写。生命中就是会遇到一霎那,世界的脉动与心底的柔软相通,一切就都变得特别好。   天气好,微风好,棕榈树好,糖醋排骨好,曲景明也好。   曲景明,他最好。 第33章 暮色   心态不一样,和春身在魔鬼复习计划中的感受也就不一样,每天累还是累,困还是困,却是甘之如饴了。他早两年听和容的话把那点心思埋掉之后,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还是喜欢曲景明,会怎么样。   他以为会苦。   然而不是,他觉得很高兴。   曲景明每天督促他读书,围着他打转转,他都偷偷高兴。有时候为了多被唠叨两句,他特地把题目做差点,惹得曲景明把讲过的题型变着法儿再给他讲一次。   他这点美滋滋,一丢丢也没瞒过和容。   周末回家的时候,和容在饭桌上瞟他一眼,就知道,坏了,这小子死性不改故态萌发了。当机立断,挑了个曲景明教学辅导完毕的时间去找和春。姐弟俩这两年默契日深,和春一见和容进门,就知道她的来意了,没等他姐开口,就先严肃表态。   “我绝不乱来,绝不早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和容:“……”左右看看,只有桌上的书可堪用来揍这货儿一顿,定睛一看,竟然还有《射雕英雄传》这样的巨型课外读物,玩物丧志,岂有此理!和容二话不说,操起此书便往熊弟弟身上打去。   “哎,别别别,这本不行,这本我同学的,打坏了我还得赔钱!”和春忙主动凑过去阻止那书往自己身上招呼,白天一天都忘了还给王震钢,只好拿回来了,正好继续读完,看看男主角在同性真爱和妻子之间最终要何去何从。   他现在年过十五,个头比和容还高了,这凑过去一挡,形势上看都有点欺负人的意思了。和容心下有点感叹,似乎也觉得再揍他不是很对,便放下书,往他床沿一座:“你现在怎么回事儿?”   “我啊……”他把书勾走,好好地爹放在一堆课本、练习题之间,拉过椅子坐下,“我啊,这个怎么说呢?”   和容:“直说,你对明明什么意图?”   和春:“姐,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像我要把他怎么样一样。我就这点意思,绝对不妨碍他,也绝对不在高考前告诉他,行不行?”   和容没说话,睨他一眼,脸上写着两个字:你行?   和春看懂了,立刻表示行:“姐,上次你那么跟我说之后,我经常想起爸活着的时候,也经常跟我说,做人要负责任,做事要想后果。你别看爸那样,没读多少书,其实我觉得他挺有文化的,这两句话,他还用毛笔字给我写过!我特信咱爸,所以我肯定不会打扰明明,这个事情现在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别……”   他顿了顿,低下声音:“别逼我了,我没有办法。你要是谈过对象,就懂了。”   和容秀眉一横,盯着他,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什么好的不学,净学人来扎心。可他的话倒是有些内容,比如,和永联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这一点。都说这个世界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陈芸一个书香家出身的碧玉小姐,凭什么看上一个臭流氓?还不是这个臭流氓有文化包装么!   他是误人,误人一辈子。这还叫负责任、想后果?呸。   以上堪称与陈老太一脉相承的心理活动,和容没有表露出来,她在和春眼里,就是皱了皱眉头,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恼,又露出几分无奈,最后叹了口气,一如既往打理性的道理牌:“你自己记住你今天的话,你这个年纪了,是自己思考自己决定的时候了,你看着办吧。”   和春笑眯眯地:“好好好,我懂我懂。”   和容没辙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中考完了带你们出去玩一趟,三年前就想带的,那时候你小顾哥哥出了事情,公司也忙,就没去。”   和春喜出望外地“嗷”了一声,喜形于色地跳过去抓住和容:“去哪里去哪啦?不如我们去浙江上海什么的吧,那边好多玩的,一大片呢!”   和容:“你是想去明明老家吧?这点心思都藏不下,你让我怎么放心你相信你能不影响明明?”   和春摇摇她手臂:“怎么又说回来了,我能的,我不说,就算他发现我也死不承认,行不行?反正我肯定有办法的,你就别管了……去不去浙江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多有名啊?上次小顾哥哥还跟我说,西湖醋溜鱼和东坡肉好吃,还能比我们二食堂好吃吗?哦,小顾哥哥去不去?”   和容拽开他:“再说吧。”   和春掂量了一下这句话,认为它代表着“有可能”,脑子便七七八八地活络盘算起来。他跟和容一起出房门,目光不经意扫过姐姐的眼角,瞥见两条浅浅的鱼尾纹,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和疼惜,于出游的兴奋里塞进几缕愧疚和忧愁……如果有个人能名正言顺让她依靠就好了。   而此时和容想的是,既然无法从这个弟弟这边剪断源头,那么该怎样保护曲景明不受影响。曲景明是个聪明人,即使现在年纪小没注意上这些,等过两年,总会开窍的,到时候看穿和春也是瞥一眼的事儿。一旦他知道了,避开,是和春一个人掉深渊,这还是好的;万一不避,那就是孽缘了,谁知道会怎样。   姐弟俩这么各怀鬼胎地在和春房门口,互相看一眼,一个眼神里充满严肃警告,一个笑嘻嘻。   这时,曲景明从楼下上来,见了和春,立即班主任上身:“你借的课外书是不是没还?拿过来,中考前不许看了。”   唉,怎么管得这么死,婆婆妈妈好烦……真是甜蜜的烦恼。和春耷拉脸:“哦。”又补充,“那你也不许看,一个字都不许看,要公平!”   曲景明:“我没这个闲功夫。”   和容静静地看他们俩推搡着回到和春的房间,忧心又重了两分。   但她也没有什么功夫把精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一下楼,正在大客厅充电的手机就响了,陈老太盯着电视机,头也不抬地提醒“已经响第三次了”。她接起来,是公司销售部的主管,才“喂”了一声,那边就噼里啪啦开始汇报情况了。   陈老太偶尔赏女儿一缕视线,都只见她皱着眉,面色略凝重,电话打了五分钟,整个过程里,她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可以。”   第二句是:“明早开会讨论。”   然后挂了电话,拎起沙发上的包就往大门口走去,还在门前照了照镜子,整理发型的期间熟稔地掏出口红快速补了个红唇,就开门出去了。   陈老太这就急了,站起来:“都九点多了,你上哪儿去啊?”   和容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口,扶着门锁交待:“加班。你先睡吧,别等我。这两天可能不回来,两个小子你看着点儿。”   陈老太悻悻地抿了抿嘴,点点头,电视机的声音在别墅宽阔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电视剧的台词传到了耳边,却没有入耳。九点多,以往在根竹园,她能在堂屋里听到楼上两个孩子一言不合打起来的动静,现在不行了。一是房子太大、隔音太好,二是两个孩子不打架、不热闹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突然觉得孤独。就连过去和女儿之间没有温情,只有你给钱我干家务的形式时,她也没觉得有这么孤独。人呢,真是日子好了就矫情。她自我鄙夷地撇撇嘴,重新坐下,继续看电视……可心口总是隐隐地疼。   之后两天和容果真没有回来,周日下午,两个孩子返校之前,她还打了个电话,说得去山东出差,可能还得多几天在外面的。陈老太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边压根也没在意她语气里的情绪,匆匆收了线。   曲景明跟和春都收拾好书包下楼来了,后者蹦去厨房,找饭盒装中午剩下的鸡翅,曲景明无奈地在门口等着,看陈老太刚挂了电话,问道:“是和姨吗?”   “嗯。”陈老太点点头,抬脸笑笑,道,“说下个星期也没时间回来了,去山东了。”   曲景明是个对负面情绪极其敏感的人,对陈老太笑容底下的落寞,他轻易便能感受。可现在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形,陈老太在老去,和容在奔波,他跟和春也只会越走越远,人世间人与人的亲密、疏离、分合,规律就是这样,难以抗拒,安慰起来也是捉襟见肘、显得窘迫,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只得留几句注意安全、有事电话的废话。   陈老太听了,冲他和气地笑笑,撩了电话,姜还是老的辣,看穿了孩子涌到嘴边没溜出来的话,道:“别把我想得跟什么怪脾气古老婆子似的,我的活法儿你还不懂吗?家里也不是谁都没有,你的鹅还在呢。”   她冲门外偏偏头。   曲景明侧脸看出去,只见鹅站在水龙头旁的下渠边,身形一动不动,唯有长脖子因为呼吸而有一些耸动的痕迹。别墅的院子比根竹园的院子大多了,在根竹园时,它一天要在院子里溜达不知道多少遍,逢年过节买回鸡鸭,它还要上去搏斗一番。现在地方宽了,它却喜欢呆在一个地方过一天。   一老太,一老鹅,都在暮年的门口孤独张望。   曲景明一点也没有被陈老太的话安慰到,只觉得更为这种情景难过了,便朝厨房喊了一声:“和春,你装好了没有?”   和春应声出来:“好了好了。”手里拎着个饭盒,跟陈老太招呼道别,“大妈,我们去学校了,有事电话啊!”   陈老太两手叠放在身前:“走吧走吧,小小年纪,一个个都啰啰嗦嗦的。”   和春嘿嘿一笑,拉上曲景明走了。两人经过院子的时候,鹅像受到惊吓似的,长脖子转过来,盯着他们发出一声不高兴的抗议:“嘎——”和春才懒得理它,风一般跑出去了。   “哎,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大妈养一只新宠物啊?狗怎么样?”走出院子,和春突然提议道,并顺口历数了一下狗的好处,忠诚啦聪明啦护主啦有灵气啦。   曲景明听了,平淡地回:“连你也觉得大妈老得需要宠物来陪了吗?”   “我……”和春哑口,有一霎那觉得曲景明真是上纲上线,但又明白,其实曲景明只是把自己洞察到的直说了。这人那么能洞悉别人的想法,怎么洞悉不到他的感情呢?   看来,“非常规”还是对他有一定遮蔽作用的。   时间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是眨眼间。   过掉一次月考,就是六月。整个六月,学校里又充满了考试,还夹着一次端午小长假,它们将时间一切割,这个月就更是过得格外快了。   下旬一到,初三的同学也收拾了教室,将其变作考场,停课两天后,携带简单的考试工具入场。三天过后,一次命运的选择已经完成,离别季新增一路大军。   考完的下午,和春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在走廊等着曲景明,心里一直琢磨,时间还早,顾尚维又说来接他们去玩,要么一会儿让顾尚维带他们去挑一条狗,晚上给大妈带回去…...   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曲景明过来,他有点纳闷了。心想,曲景明虽然爱收拾明白,但也没这么慢啊。便往他们考场走去,踏进教室,里面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只见叶婉莹正在曲景明的考桌前,把摊在桌上的考试工具收拾起来。   和春一惊:“叶婉莹,曲景明呢?”   叶婉莹回过头来,叹了口气,情绪低落地说:“他开考没多久就肚子疼,也不知道是急性肠胃炎还是怎样,反正疼得考不了试,老师就给送去看病了……你说,他这样缺考了一科,怎么办啊?”   和春才不管怎么办:“送哪儿了?”   叶婉莹:“这得问老师,我也不清楚。”   和春转身就跑。 第34章 渡河   “明明,明明。”   曲景明觉得有人在推他,他平时是个自己早睡早起的人,从来不需要别人喊,对这种睡觉的时候有人在耳边喊的体验,可以说是相当陌生,无端有种身体不由自己掌控的不安感。他不太高兴地睁开眼睛,脑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沉,让他视线不太明朗,只见到一双眼睛、两扇长睫毛,睫毛眨了眨,忽闪忽闪,还挺好看。   和春见他醒了,长舒一口气:“医生说你睡着了,我等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见你有动静,跟昏迷一样,吓死我了。”   “要家属都跟你似的,不相信医生,那医生还怎么给人治病啊?”一个护士走过来,正好听到和春的话,笑着接道。她来换吊针上的药瓶,原本吊着的大药瓶被换成一个二十分钟能完事儿的小药瓶。   和春笑嘻嘻地为自己刚才的话道了个歉,又问:“吊完这瓶可以走了吗?”   护士:“可以走了,但还得你们老师或者家大人签个字,你们家来人吗?”   和春:“当然来啊,肯定来的。”   护士收拾好东西:“行,那你照顾照顾你弟弟,大人来了去外面那个台子找我。”说完,护士就要走了,和春像个小大人似的把人送到门口,顺口感谢了一顿,哄得护士笑容满面的。   然后折回来,坐在床前:“现在感觉怎么样?你都不知道,医生说你身上毛病可多了,什么急性肠胃炎、睡眠长期不足……你为什么会睡眠不足啊?你几点睡觉?”   曲景明刚刚过了最初醒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脑子还不是十分清醒,听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眼睫毛,脑子里浮现的也是他之前睫毛忽闪的样子......本来挺有美感的,想多了突然就有点诡异惊悚,此刻异常敏感的神经甚至让他打了个颤。   和春愣了一下:“你冷?”   曲景明收回视线,稍微换了个姿势躺着:“不冷。”   和春:“那就好,唉,你为什么会睡眠不足?是不是因为帮我做资料太费时间?”   曲景明持续走神,没把他这话听进耳朵里,反问自己的:“现在几点了?”   “你转移话题!”和春瞪着他。   曲景明一脸茫然:“什么?”   那茫然透出一股子情真意切,望过来的眼神清澈简单,一点不像是装的,和春被他这么看着,把问题复述一下的勇气都没了,只得撇撇嘴角:“没什么,算了。现在快七点了,你饿不饿?”   曲景明摇摇头:“我没什么事,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和春:“我没打,顾尚维打给小顾哥哥了,小顾哥哥刚好和我姐在一起,他们估计正过来呢。”   曲景明“哦”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抬眼看了一下药水瓶,道:“那我再睡一下,好了你叫我。”   “哎,你……”   曲景明已经又调整了姿势,一脸安然地闭上眼睛,和春的话涌到嗓子眼上,还是停住了。他想问问曲景明关于考试和升学的想法,或者安慰安慰他。可是曲景明连提也不提,这样闭眼就睡,也不知道是真安然还是刻意避而不谈……可无论是哪样,他都不好硬聊这个话题了。   二十分钟后,药水吊完了,和春跑出去找刚才的护士,正好碰到从电梯出来的和容、顾剑锋,便顺当地把字签了,再回病房领曲景明出院。   两个孩子的行李还在学校里,都已经收拾好了,按原计划,顾尚维上学校接他们去玩的时候,就把行李放车上,玩完以后他们直接拎行李回彷城。现在这样,去玩就算了,赶紧先送回家才是正经事。   和容跟顾剑锋是从饭局上出来的,这会儿从医院领完孩子,还得有一个人回饭局去。两人在车前就这个问题争执了一会儿,顾剑锋不想让和容一个人回饭局,因为会被灌酒;和容认为客户是自己的,当然要自己去招待到底。   顾剑锋急了:“那就一起回去!”   和容也不是很淡定,两手横抱在胸前,声调颇不平稳:“你总这样黏着我有意思吗?我得照顾你一辈子才算对得起你帮我这些年,对得起你的腿,是吗?”   闻言,顾剑锋愣住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和春很曲景明,两个孩子机灵得很,都没跟他对视,他的尴尬撞上空气,然后便绵软无力悠悠散去。这样倒是舒服些。他后退了一步,看着和容,张了几次嘴,都没把合适的话说出来,五味杂陈的心情在自己胸腔中翻滚,冲击他的心意,冲击他公子哥的脾性,也冲击他某一部分尊严。   僵持的时间中,和容的面色没有改变,她说出去的话便当做泼出去的水,谈不上后悔,也不会想收回。她向来是这样的倔脾气,做坏了的事情她会认、会补救,但极少会去懊恼,于事无补的举动和表现她都懒得展现。   顾剑锋到底脚下退了一步,嘴上也只得跟着退了:“那你去吧。你最近太累了,注意点身体,完了早点回……回公寓,我送两个孩子到彷城,今晚就不返彷州了。”   他的腿脚不比一般人,长期坐车开车都是负担,去程一个多小时还差不多了,再赶回彷州,就有些超负荷了。面对此刻的和容,他不希望因为这种细节而给和容火上浇油。   和容没有言语,把车钥匙留给了他,转头嘱咐和春:“好好照顾明明,家里我让你大妈煮小米粥了,回家让明明喝一碗,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说后一句的时候,目光落在了曲景明身上。曲景明自然知道她指什么,点了点头,一副任何东西南北风,他自宠辱不惊的样子。   回彷城路上,顾剑锋把车开得挺慢,高速路近半年大修过一次,如今平整得很,换了和容,一定会飙车速。其实就算是换了以前的顾剑锋,也会飙的。他这样一出生就是被人捧、被人宠的公子哥,当年能自己跑去小城市当小民警,整天处理一些街坊邻里的小纷争,已经是异类一般的存在了;后来又辞公职去经商,行事更数出挑了。   从骨子里来说,他的灵魂是积极大胆的。今天这样慢悠悠地走,就像换了一副性格。   他从后视镜看了好几次后座的男孩子,见曲景明枕着和春的腿睡着了,才扭过半边脸来,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和春用脚趾头想了一下,回道:“我姐吧……唉,我实在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也没什么情史,我大妈以前想给她说人她都拒绝掉,你已经是跟她走得最近、最有可能的人了。”   顾剑锋笑了笑:“这些我知道,我想问,你们也觉得我黏着她吗?死皮赖脸那种。”   和春忙摇摇头:“当然不啊,我们都希望她答应你。”   顾剑锋从后视镜跟他对视了一眼:“你姐姐是个谜,走得越近越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听说你恋爱史挺丰富的,我们就把她当一个普通的、共同认识的女孩子,讨论一下,看看我到底该拿她怎么办,好不好?”   “啊?”和春一脸为难,低头看了一眼曲景明,“其实吧,我也不是很懂女孩子,我姐这么特殊的款式,我就更加搞不懂了。”   顾剑锋:“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了?”   和春又一脸可惜:“你不喜欢她了吗?”   顾剑锋:“喜欢啊。但是喜欢的东西不一定能的得到,怎么都得不到,那只能看着吧?你看,她都嫌我烦了……”他顿了顿,抿抿唇角,笑得有点自嘲,“其实她人真的很好,这几年我也有点赖着她的意思,有时觉得,她身边只有我,出去别人也以为我们是一对,她在彷州的时候也肯住我家里,除了她亲口承认,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刚才,是她第一次嫌我黏人。”   “她应该一直都挺嫌我烦的,但从来不说。”说完,他叹了口气,轻轻的。   对他的话,和春一句话也没法儿劝解。一方面,他觉得这是“大人的事”,像顾尚维过去提的那种撮合,也就是穿一下针引一下线、两头说话好的事儿,他可以试试,但真去给当事人正经建议,他就不好掺和了。另一方面,他不想说太多让曲景明听到,他一点都不确定躺在他腿上的人真睡着了。   车里陷入沉默,顾剑锋后来开了音乐,一路到彷城。   陈老太已经接到女儿电话交待,饭菜做好了,顾剑锋留宿的卧室也早收拾出来了。曲景明已经没什么问题,饭后,陈老太问了几句,又打了碗很稀的小米粥给他让他睡前喝,就打发和春照顾了,自己跟顾剑锋在楼下说话,这一老一少倒是很有话讲,相处起来其乐融融的。   和春跟在曲景明身边,亲眼看着他把小米粥喝下去,才像完成任务一样安心。今天本来应该是轻松的一天,结果却从考完试紧张到现在,这下放松了,时间又还早,他就有点无所事事起来,在曲景明房间溜达了两圈。   “要不,打一会儿游戏?你今天睡了这么久,应该不困了吧?”他站在电脑前,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鼠标。   曲景明轻瞟他一眼:“你想跟我说什么?”   嘿嘿。和春一笑:“瞒不住你,我就是有点担心你。叶婉莹跟我说,你开考没多久就被老师送医院了,你写题了吗?”   曲景明:“写了一些。”   和春听了,松一口气,啧啧嘴,道:“那就不算真的缺考了。”   曲景明:“嗯,不算,就是没拿几分。”   和春丢下鼠标走过去,在曲景明身边坐下,说:“不要担心,顶多就是上实验,我陪你啊!”   曲景明双唇轻抿,看着他,眼神开启不容易看懂的深沉模式。这模式很有杀伤力,两秒不到,和春就承受不起了,灰溜溜地转移了视线,小声嘟囔着“反正在哪里都是读书,我也不适合二中……还不一定考得上”,也不知道是说给曲景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谢谢你。”   嘟囔得正投入,耳朵里突然塞入这么一句话,和春蓦地停下,重新注视曲景明,讪讪地说:“干嘛谢啊,有什么好谢的,没有你,我早就是不读书那种了。”   “没什么。”曲景明淡淡地说,“谢你总是陪我。” 第35章 暑假   那些年,暑假带孩子去旅游,尤其是去国外旅游,是新时尚。就算不能每个暑假去的,升学考试后的假期里肯定也要带出去走一圈。和容电话里跟薛冰冰说了一嘴巴旅游的事情,薛冰冰当即兴奋,喊着让他们去纽约,把纽约和美国吹得天花乱坠。   和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选项,回应略平淡:“再说吧。”   薛冰冰那边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容容,快十二点了,你不睡吗?”   和容瞟一眼桌上的小闹钟,确实快午夜了。她都快忘记自己十二点前必睡的习惯了,以前如果没有睡够被吵醒,还会有起床气,活脱脱是个没有大小姐的运,却一身大小姐脾气的。自从做生意开公司起,她已经数不出自己哪天是十二点前睡的了,此时此刻,她还穿戴整齐坐在桌前。   面对这句关切,她一时无话可答,只得说:“你该去准备午餐了吧?那回头聊。”   “容容!”薛冰冰对她挂电话的果断甚是了解,急忙喊了一声,和容应声停顿,问,“嗯?”   薛冰冰:“你来吧,我……很想你。”   和容的目光轻飘飘地往窗外飘落,她发现自己心中毫无波动。薛冰冰跑到大洋彼岸多年,她们时常一两年见不上一次,每个月的通话也多半围绕孩子,而她们之间的情谊似乎也渐渐消散了,偶尔像如今这样被触及,又好似已被尘封深埋,谁也不想再去抹开那厚厚的灰尘。   大约是谁也不再抱希望了。   或者说,是和容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她年少时孤独傲立,随着社会关系相逢相遇的人很多,可十几年下来,只感到父亲嫌弃、母亲利用,其余亲缘人都当她不存在,真的是世界之大,她不过轻而微的一粒尘埃,是高兴是难过,是盛放是凋零,乃至是生是死,在不与别人的利益牵连时,就都不会有人注意她。   她将自己紧紧包裹,还努力活着的唯一期盼,就是远走他乡,找一个没有人知道她来历的地方,建立属于自己的正常世界,最后安然客死他乡。   那寂寥的十几年里,薛冰冰是唯一的希望和光亮。   彼时少女如花,薛冰冰以一种冰洁美丽不可方物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并横冲直撞地闯入她的世界。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可又不止是朋友。她们分享彼此显而易见的友情,也从对方身上探索更隐秘的爱意和欲望,如同品尝蜂蜜,只舔一舔指尖上的一点点味道,就没齿难忘。   薛冰冰背叛她投向曲洋的时候,薛冰冰生下孩子的时候,薛冰冰要嫁人的时候,薛冰冰把孩子都给她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薛冰冰给过她爱,她就当那是传说中的滴水之恩吧,她愿意报以涌泉。   不料,恩情可以报下去,那点说不清的情谊终究还是凝固于尘下,不再有生气了。   她收回目光,“嗯”一声,回到:“毕竟是孩子们的旅游,我问问他们怎么想吧。你先忙,我收拾一下就睡。”   薛冰冰:“好,晚安。”   和容道:“挂了。”   这次没再等那边说什么,话音落下,听筒也一起落下了。   中考后、出分前的时间,和春跟曲景明几乎每天都过着打游戏、卖蛋糕、溜鹅的日子。   和春刚拥有电脑的时候,跟报纸上经常报道的沉迷网络青少年一样,沉迷过网络,主要是沉迷游戏。平时在学校全寄宿没办法,但凡回到家来,就能在游戏里沉迷整整两天,直到曲景明也玩游戏,并且显示出比他更高超的操作意识和战术能力,他才因羞愧免于继续沉迷。   ——这是曲景明视角的感观。   这段沉迷网络的经历在和春自己的心里,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转移注意力,避免沉迷于曲景明”。被曲景明超过,他确实又恼怒又羞愧,但这并不是他中止沉迷游戏的关键理由。真正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连游戏里都有曲景明围在身边,这样下去,还怎么转移注意力啊!   但这些,就不能为人道了。   现在他再次喜欢上曲景明,已经认了命,考后又无所事事,不打游戏干嘛呢。所以每天一起做每日任务、下两个副本、打几轮PK,是固定项目。至于PK到底打几轮,就要看和春在哪一轮恼羞成怒摔鼠标了。   他们窗户大开,又开着音响,每当和春摔鼠标的声音和PK失败的音乐响起,楼下的大公鹅都被吓得“嘎——”一声惊叫,和春怒骂一声:“我艹!”再撂一句“不玩了”,就跑到楼下院子去牵鹅,扯着嗓子对在房间里慢悠悠关电脑、收拾乱七八糟课桌残局的曲景明喊。   “景明,去不去大妈那里?!”   然后,日常活动就这样从玩游戏无缝对接到溜鹅环节。   大公鹅现在有一条专用的细绳子,一头挂在它的长脖子上,一头让人牵着。这不是为了防止它跑掉,而是防止它在后面摇摇晃晃跟着的时候,晃迷路了。鹅老了,记忆力和反应力都大不如前,经常走着走着就跟不对人,尤其过马路的时候,还会被机动车惊吓到,翅膀一扑,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   有了绳子,有人牵着,它不会走丢。   和春虽然在输的时候情绪激动,往往溜鹅溜到半路上,就没事儿了,回想起自己十战七八败的惨痛经历,只哀叹:“你说,这是不是智力上的差别?”   “还好。”曲景明说,“游戏都是计算,你走一步前,算好接下来的十步,就不会轻易输了。”   和春:“……这不就是智力差别吗?”   曲景明笑:“数学成绩的差别。”   和春“哼”了一声,这时到了马路边上,他停一停,拉动绳子,把鹅引到自己身边,曲景明也站到鹅的另一边去,两人跟护卫似的带着鹅过马路,口中话题暂停。等过了马路,和春脑子里想的已经跃到另一个方向。   “还好最后一科不是考数学,不然你就亏了,数学对你来说那么容易,不拿满分都不像话。”   曲景明听了,看和春一眼,摇摇头,说:“其实数学对我来说最难。”   和春不明所以:“啊?为什么?你数学已经学得那么远。”   曲景明微微耸了耸肩:“就因为一开始觉得难,才下功夫钻得深啊,其他都不难,用点心差不多就能有满意的结果了。”   有道理。和春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过掉这个话题,转而又去计算曲景明可能得到的中考分数了。   这点他已经反反复复琢磨好多次,曲景明起初还吐露细节配合他做预测,且共同得出了一个意见统一的分数区间,精确到了个位数。可他算完了还跟着魔似的,没事儿就自己嘀嘀咕咕,曲景明已经不理他,让他自己魔怔。   顺路前行五十米,转弯拐角处,是陈老太的小蛋糕店。   他们还没转弯,就看到有人群涌动的迹象,起初也没在意,走近了才发现,涌动的人群都聚在陈老太的蛋糕店前。他们基本都是下午出门买菜的妇女和老太太,还有些游手好闲的青少年,里三层外三层把小小的蛋糕店圈起来,里面传出小城居民一贯的高声吵架的动静。   和春跟曲景明牵着鹅,挤开一条路到人群前方,只见暴风眼里正是陈老太和两个中年妇女,陈老太拿出了当年做泼老太的劲儿,站在蛋糕店门前,比两个妇女踩高两个台阶,双手叉腰,骂起人来不时挥动手臂;两个妇女仗着人多,气焰也很是嚣张,彼此嘴里都在问候对方的祖先和身体器官,谁也不比谁好听。   吵架的主题也很容易听出来:陈老太的蛋糕发现老鼠屎,俩妇女的小孩吃了拉肚子,现在来敲钱了,声称敲不到钱就去告陈老太,要她关门大吉;陈老太方面,坚决维护蛋糕店卫生安全的名声。   蛋糕店太小,和春跟曲景明来了,都没法儿往里一起站,只好往台阶站,以示自己是哪边的人。曲景明倒是扯了扯陈老太试图劝架,但陈老太哪里听他的,把他和和春一推,想往店里塞,只交待一句:“收拾去,今天吵完架就打烊!”   俩妇女之一当即吼道:“你还想打烊?我让你明天打不开门!”   陈老太回首睨道:“有本事你就试试!”   另一个妇女冷哼,拉了拉自己的同伴:“不要跟她讲道理了,明天给她看看颜色。”   接着,双方又一阵没有任何意义的混吵。曲景明在此期间已经熟练地把店里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从取货窗口探出脑袋来,喊了一声和春,后者看自己在门口也帮不上吵架,便拉着鹅进去了。   不料,门前妇女立刻跟被戳中兴奋点似的,高声大喊:“你们看啊!刚才还说注意卫生管理呢,最近哪里不说禽流感禽流感,这破店转个身都难,还塞一只鹅进去,谁敢信你的卫生情况啊?大家说,能不能信?”   大家:“……”   这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家一个个都咂咂嘴,没人出声。   陈老太这边也不知道是气急还是怎样,一怒回身,钻进店里把曲景明刚刚收好的剩货端出去,直挺挺往她们俩身上泼去,横手一指。   “你们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我店里做了什么手脚,又为的什么!要竞争就来明的,来阴招算什么本事!”   最后,她把装蛋糕的盘子也砸了:“滚!滚你妈X的!”   俩妇女被小蛋糕砸了一身,一边忙着整理衣服上的油渍,一边接着骂,人倒是往外散去了。围观的群众也都纷纷给她们让路,在外围的一些人已经撤退了,有一些低低的议论在人群中传来。   和春还牵着鹅在门口站住,进不是,出也不是,只得问陈老太:“大妈,关门吗?”   陈老太一甩手:“关!回家做饭!”   说着,她用轻贱的眼神扫一眼地上散落的蛋糕和被砸了的盘子,蛋糕已经各呈惨状,盘子还是好的。她就那么一瞥,也懒得捡,回头招呼曲景明出来,她要在外面锁门了。   三人一鹅往家里走去,途中路过根竹园,陈老太在路口站住,往里看,半晌,说道:“以前我们还住这里的时候,都没人要欺负我,现在怎么反而要来阴我了呢?”   和春看看小街里面,抿抿唇:“他们自己想开店,就撬掉别人生意旺的,这种人以后生意也做不好的,肯定会死得很快,我……”   “我爸说的”,这几个字被他卡在喉咙里,当着盛怒的陈老太,他说不出来,转而换了一句:“我的话肯定没错,大妈,你不要生气,看她们死就行了。”   陈老太笑笑,没答话。   曲景明那边显然更会抓题眼,不紧不慢地说:“以前我们住在根竹园,看起来跟他们一样是穷人,他们愿意让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去挣钱发财,但现在我们住回别墅了,看起来跟他们不一样了,他们就看不惯,大妈,她们是嫉妒你。”   闻言,陈老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扭头看看曲景明。如今她已经要微微抬头才能和曲景明对视,曲景明的眼中是万年不变的淡定,在她记忆里,这个孩子除了跟和春打架之外,就总是这么冷静,小小年纪,什么都比别人多看深几分。   “算了,管她们呢,走一步看一步,回家吧。”她一手拍拍曲景明的后脑,一手拍和春的背,前者轻柔,后者……和春差点没打个趔趄,吱呀咧嘴地扭回头,委屈兮兮地看着大妈,却只见她一个巴掌一粒糖,“傻大春,晚上想吃什么?大妈都给你做!”   和春:“……”   唉,算了,跟亲大妈计较什么。 第36章 希望   巴掌大的彷城,谁跟谁不是六人关系网的事情,如果再加上都是做生意的——哪怕只是都卖小蛋糕,平时接触的人,从上到下也基本是同一波。这种情况下还会故意来搞事情的,多半是身后够硬,有恃无恐。   两个妇女打着敲钱的幌子闹过一轮之后,果然,不日就有卫生局、质监局、食药局轮番来小店溜达,左边一个问话,右边一个检查,最后得出结论,该小店食品卫生隐患巨大,先罚款,后贴条子勒令停止经营,雷厉风行得都不像我国相关部门。   陈老太也一直没把这件事往家里说,等和容知道蛋糕店被查时,已经出处罚结果了。陈老太在家冷着一张脸,和容满肚子的“怎么不早说”都堵在嘴里,吐不出来,只好让两个小的陪她去店里收拾东西。   陈老太的冷脸到了外面就耷拉下去了,看起来不太高兴,但也不至于像在家里那样拒绝人发表意见和建议。   和春是个小人精,很是会看脸色下菜了,道:“大妈,你以后就在家里休息呗,现在家里又不缺钱,你那么辛苦干嘛?”   陈老太不语。   他又自顾自叽里咕噜地骂了一顿阴毒的竞争对手,然后把陈老太的手艺和这三年的生意表现大大赞了一番,最后总结陈词:“大妈,你要是实在喜欢做蛋糕,就在家接着做,我们不开铺面,限量卖给街坊邻居,我还可以帮你卖到学校同学那里去,一天就做一百个,过不了多久就得变成预订购买,供不应求!”   陈老太和曲景明听罢,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认可。   陈老太:“你可真是你爸的儿子!”   和春潇洒一甩头:“那当然了!父亲谆谆教导,我一个字也不敢忘!”   陈老太开心多了。三人到店里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出来,从旁边的花店借了辆小手推车,把锅碗瓢盆的都放上去,其中就数烤箱最占地方。这些年下来,它兢兢业业工作,为陈老太创造了不少财富,陪伴她度过一天又一天,也是一把耐用的硬骨头。   “唉,老伙计。”陈老太拍拍烤箱顶,慨叹道。   而此时,对面街正有一家新蛋糕店在装修,招牌已经做好,用红布半蒙着,看那形态像是装了灯箱的。人家开个店,是如此迫不及待、胸有成竹。反观陈老太当初开店,小心翼翼搞了好长时间的装修,招牌都选了好几次,还给绕了一圈五彩小灯泡,想着到了晚上,行人远远就能瞩目到她的招牌。   可是店里一次也没有在晚上开过,那小灯泡里的灯丝都要氧化了。   陈老太指指对面,道:“和春,你看我们这店和人家那店,评估评估,如果他们不玩阴的,我们能不能竞争过人家?”   和春依言左右看看,抿抿唇,看着她,一副不好说的样子。   陈老太:“说啊,实话实说。”   和春“嗯”了一声,把尾音拖了老长,最后中肯地回答:“我觉得,悬。不过只是我觉得啊!我又不是什么有经验的人,说的不准的!”   陈老太脸色黯然一沉,退后一步,好好看了看自己付出了三年心血的小店,末了,颔首自言自语道:“其实也还好,除了门面小点,别的都不错。”   然后上前把门锁了,回身一招手:“回家!”   事情就这么落定了,陈老太后来没再吐什么怨言,也没再多做挣扎。过了几天,顾剑锋来了一趟,问她要不要再开一家,不想在彷城开的话,开到彷州也没问题。   她摇摇头,抬手捋出一小撮头发给顾剑锋看,说:“老了,头发都白了,做大了累。”   说完,双手静静交叠在膝盖上,又看看顾剑锋,慈眉善目地笑笑:“我服老了,在家里做个闲老太就行,如果有机会,以后能帮帮你们,就更满足了。”   人老了,最想给小辈帮什么忙,不用动脑子也知道。顾剑锋倒是很想有这个忙给她帮,可扭头看看一边埋头看工作文件的和容,只见她面色沉静无表情,跟没听见似的。   一老一少又对视,互相撇撇嘴,彼此了然的样子。   那是个下雨天,两个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儿,三个大人在大厅里闲坐着,电视机里的声音还不如外面雨声大的,大公鹅伏蹲在门口,脖子往翅膀里插,一副懒洋洋的姿态,院子里的花草都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   顾剑锋和陈老太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的话题。这个公子哥曾是个拥有勃勃事业心的男人,弃官场入商场,拿优秀青年企业家称号,搞农业、搞房地产,还心心念念着互联网科技,凡事都一把抓,目光越过万水千山,落在达纳克斯上。   可一场车祸之后,拖着两条开一个小时车就达到疲惫上限的腿,他的节奏渐渐变得平缓了,平时你能从他口中听到的话,有关家长里短的一定多过工作事业。   相反的,和容好像变成了三年前健康的他,拼命、不听劝、没完没了扑在工作上。   和永联一个山头的金花茶如今完全不够她用的了,彷城周边的花现在基本都是她的。她的公司创立三年,已经从当初做粗加工冻干花的小作坊,变成拥有好几个产品系列的金花茶品牌企业;她的专家团以金花茶为基础,开发出了养生茶品、精华胶囊、日用品……而她自己,一天也没停下过工作。   “对了,和容。”顾剑锋突然抬头朝和容那边看去,见她停手,才笑呵呵地说,“等小孩儿出了分,你不是要带他们去旅游吗?不然把你妈带上吧,她一下子闲下来没事情做,一个人在家会无聊的。”   和容听了,放下手里的文件,竟然起身过来了:“我正想跟你说这个,我打算带两个孩去美国玩,但签证恐怕有点不容易,你这边能帮点忙吗?”   顾剑锋意外地瞪了瞪眼:“怎么改美国了?”   和容也不遮掩,直言:“明明的妈妈毕竟在美国,她有这个权利带孩子玩一次。”   陈老太唏嘘一叹:“那我就不适合跟去了,那么远,坐飞机累死我,听说国外东西也很难吃。”   和容看她一眼,瞥见她眼里明明盛着满满亮光,偏偏脸上要做一副嫌弃表情,心道,这老太太怎么越老越口是心非,真是难伺候。   她视线落回顾剑锋这边:“不过我还要问明明跟和春的,主要问问明明,和春很随便,跟着明明他哪里都去。”   顾剑锋:“忙我能帮,你什么时候跟他们两个确定?”   和容:“出了分就问。”   顾剑锋点点头,有皱皱眉,然后恍然轻呼:“那不是今天出分吗?他们俩上哪里去了?”   被家里三个大人讨论着的和春跟曲景明,此时此刻正狼狈地躲在一个商场门前等雨停,他们面前蹲着一条暴躁不安的小柴犬。大概是因为陌生,它从被两个小男孩买到手起,就一直不安地左右转悠,雨势突如其来,他们躲进屋檐下,它就更烦躁了,要不是脖子上套着狗绳,它非雨中狂奔逃跑不可。   “你为什么要选它啊,太有性格了,会不会咬人啊。”和春半蹲身,安抚地摸摸狗脖子上的毛,小柴犬简直要跳起来,想挣到一边去,不料慌乱中又撞进曲景明怀里。   曲景明顺手搂住它,揉揉耳朵附近,它突然就像是被捏住了死穴,乖顺下来,不安扭动的屁股撅了撅,又缓缓蹲下去了,坐在地上,任曲景明揉它脑袋。   曲景明笑笑:“你看,不难相处啊。”   和春:“你怎么那么招动物喜欢啊?大鹅也是跟着你的。”   “动物比人好相处的。”曲景明抱着小柴犬,然后把它推给和春,说,“闻闻他的味道,以后不要对他凶,也不许对它闹脾气了。”   “哇,是不是真的?”和春动作笨拙地抱过被塞过来的狗,曲景明一边仍旧安抚它,一面指导和春,“不要那么僵硬,你这样的肢体语言,它会以为你对它有敌意,所以不会对你客气。放轻松点,圈着它的脖子,好好抱一抱,它会记住你的。”   和春摸索着所谓的“放轻松”,不是很得要领,曲景明干脆手把手教他,手心靠着他的手背,握着他去捋狗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放轻松,只知道脑子里炸开了。曲景明的手怎么这么暖,他的手指怎么这么好看,他怎么这么温柔……   “别抖,你还怕一只小狗啊?”曲景明掀起眼帘,望他一眼,道。   谁怕狗。怕的是你。   和春咽了咽喉咙,感觉口干舌燥的,气息也有点不平稳,拼命收拾心里呼啦啦的喧嚣,想抽走手,又不舍得,直到耳边听见曲景明说“你自己试试”,那惊心动魄的触碰才终于结束了。   他意识飘忽忽地撸了两把狗脖子,总觉得心猿意马:“雨停了,我们回家吧,哇——”   他“嚯”地一下猛然站起来,对曲景明焦急地说:“三点了,可以查分了,快走快走!”   雨还淅淅沥沥,他心急得要命,也顾不上小柴犬听不听话了,拍它一巴掌,牵起够绳就跑。曲景明也跟着跑出雨中,两人一狗赶命似的一溜儿从商场狂奔城北那片十年前就出了名富人独栋别墅区。   到了家,和春是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机前的。   和他相比,曲景明淡定得仿佛事不关己。   小柴犬在大门口和大鹅狭路相逢,大鹅虽老,看家老本行没忘,上来就要啄小柴犬,小柴犬脾气不好,也不甘示弱地汪汪汪,一狗一鹅眼看就要交恶大战,曲景明一巴掌把大鹅拍到了院子里,又耐心把小柴犬哄进家门,牵到陈老太面前。   “这是和春要买的狗,平时可以陪你上街买菜,不是很纯种,但长得不错了,主要是脾气比较好。”   三个大人齐刷刷看着他,陈老太抬抬手,好像不知道该摸狗哪里似的:“怎么想起买狗了,这么好看的小狗,花了不少钱吧?”   曲景明看出陈老太还是喜欢这小狗的,就是有点没反应过来,心里算是放下心,笑笑,懂事地说:“每年压岁钱都没花,现在留着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很贵,顾尚维帮介绍的朋友,给优惠了。”   “景明景明!”那边的和春握着电话听筒,冲曲景明大喊起来,脸色因为激动而通红,这一喊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他特地停顿了下来,憋了一秒,然后一字一句地说,“A ,我们都是A !”   说完,撂下电话,跑过来一把搂住曲景明的肩膀,一脸不可置信地喊:“你怎么会A ,最后那科你到底写了多少内容?还是说你有三个以上满分的科目?你太厉害了……这下,我们应该都可以留在二中了。”   曲景明绷着情绪,看着他:“但这次我的班估计很差。”   和春:“管他呢,我陪你!”   说着就把曲景明往沙发推下去。曲景明本来淡定如山,被他一感染,淡定便难维持,瞬间烟消云散了,也闹起来。两个人平时不高兴了要打架,高兴了也要你来我往推搡两把,于是没两下就在沙发上滚成一团。   新来的小柴犬没见过这等架势,当即“汪汪汪”喊个不停,陈老太摸摸够脖子:“喊什么喊,再喊把你宰了给他们俩吃!”   和容静静看着他们闹了一会儿,大约是惦记着和春一颗心还满怀不轨,便开口叫停了,转头对顾剑锋说:“还好这次读书的事情不要麻烦你了,跟我们家一起去美国旅游吧,我请你。” 第37章 再渡河   在旅游这件事上,曲景明竟然跟和春一样,是个随便的。和容说去美国,他只问:“去纽约吗?”和容颔首回答了个肯定答案,他便“哦”了一声,表示听从安排。   和春则觉得赚大了,去美国还得先上广州面签,因此又无端多了一个出远门的机会,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浪费大好机会,花言巧语死乞白赖地要求在广州多呆几天,和容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和曲景明自己留下了。   走前再三叮嘱:“不要乱打主意。”   和春面目严肃回答:“信守诺言,信守诺言,绝不乱来。”   和容无奈,叹了口气。做家长的可以引导、可以敲打,但谁也不可能掐灭一个人心中的火焰,无法摘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念想,这点,她自己深有体会,因此无论她多不希望和春重蹈自己的覆辙,也没办法且不愿意干涉过分。   于是和春如愿以偿跟曲景明在广州单独呆了下来,他事先对这种陌生环境下的独处有很多想象,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在觉醒,意识也在觉醒,对另一个人的渴望总是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头上,不甚清晰,又挥之不去,多深想几分,便像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反而更难受。   和容的担心真是没有错啊,他想。   两个人在广州的第三天早上,再次发生了曾经在宿舍发生的尴尬。和春开着房间空调盖被子,自认为“不赖床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良心”,死活缩在被子里不动,曲景明见惯他这样了,二话不说掀他被子,伸手去拉他起来。   这种情况下,和春都会挣扎一番,通常是死抱被子不放,但那天的招数有点新鲜,也可能是憋了两三天的肖想后憋出来的本能,他反手扣住曲景明的手腕,用了大力把人拉过去,曲景明没有防备,轻易扑倒在床,手腕上的牵制又使他半个人都压在和春身上。   和春回过神来,脑子里瞬间就醒了,呆呆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曲景明。后者微皱的眉心显示出一丝被胡搅蛮缠的不耐烦来,手腕那边轻易一挣就挣开了,继而爬起来,转了转刚才被抓猛了的手腕,看着和春:“你真不起来?”   出乎意料的,和春没有跟他呛话,翻个身继续抱紧被子,半趴着把自己整个人往雪白柔软的被窝里陷,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曲景明有点不明所以,转到床的另一侧,然后吃惊地发现和春脸色发红,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曲景明拧着眉头:“是不是有点发烧了?让你开空调盖被……”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蓦然停下,眉头打开了,眼神变得微妙,“你又?”   和春尴尬地咧嘴笑笑,小声道:“让我呆会儿,你先去餐厅吃早饭。”   曲景明没动,用那种微妙的眼神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蹲下来跟他平视:“你最近是不是看A片了?”   和春眉角跳了一下,诧异于这家伙总能坦坦荡荡把这些名词说出口的同时,也有点躲无可躲的窘迫,心想,看什么A片,你才是A片……可转念一琢磨,这句话比他们宿舍平时的荤段子带劲多了,真是达到了“不黄而黄”的至高境界!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看曲景明的目光也有点热烈起来,心里在多大胆一点和对和容的承诺中两难,一颗脑袋加上一颗心脏,全在刺激和紧张下呈现某种程度的麻痹和失智,以至于曲景明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把人揽下了,手脚并用、动作敏捷,人就被他按在床头……我可能有强奸犯潜质,他乱七八糟地想。   曲景明仰脸看着他:“……你好像练武林秘籍走火入魔的魔教小喽啰。”   讲话怎么那么刻薄。“小喽啰能练武林秘笈吗,怎么也得是教主护法才有资格看到秘笈!我就是走火入魔了,上次不是警告过你不要早上碰我吗——不许去吃饭了,我还真有A片,你看不看?”   曲景明挪了一下方位,跟他岔开些。和春是个色厉内荏的货儿,把人按下后,手上就根本没敢再用劲儿,曲景明跟他岔开之后就轻易翻身坐起来了,睨过去:“不看。”   和春抓着他的衣角耍无赖:“那你帮我。”   曲景明目瞪口呆。   他知道此人流氓,但没想到真耍起流氓来能这么有流氓劲儿,内心不由得直呼真是小看了他的职业素质。但一回生二回熟,他上次还慌乱了半晌,这次就迅速达到了镇定自若的段位,丢过去一个直白的审视眼神。   “你脑子看片看坏掉了吧?”   和春:“那你陪我看一下,矫正回来。”   曲景明:“……”   日月明鉴,他曲景明是真心、明确、坚定认为陪和春看片是十分荒唐诡异的。   但架不住和春的不要脸,他也被感染得脸皮厚了一堵墙,于是两人竟真的莫名其妙一起趴在了手机面前……唉,顾剑锋奖励他们中考A+送的最新智能机,就给和春派上了这用场。   共同看小黄片是许多男孩子的青春经历,因此这件看起来很少儿不宜、十分容易出问题的事情,在大家默认同伴都是异性恋的情况下,尴尬值远没有听起来那么高,他们还热衷于讨论视频里的表现和演员的优缺点……但当同伴是曲景明,和春的无耻还是大大收敛了,从头到尾没口出妄言,生平第一次一言不发地看完手机里的库存。   结果,他自己被刺激得七荤八素,曲景明面无异色,评价了一句:“不好看。”最后还是丢下他,一个人去酒店吃早餐了。他了无趣味地翻翻自己的库存,也觉得不好看了......   但他百般难耐又百无聊赖之中,又发现一件令自己惊喜的事情——纵观往昔至今,曲景明还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会拒绝他的,但凡他的要求,无论有理没理,多缠两次,十有八九都会被答应。   他由此畅想了一下“长大以后”,觉得等他们长大,自己一定能靠死缠烂打把人追到手。   签证有□□的大公子顾剑锋的帮忙,很快就下来了,两个孩子直接在广州等到了三个大人,然后从广州飞往纽约。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在高空中过得仿佛格外慢,是一场难过的煎熬。   然而,这准备自助游的一家子里,最能扛的反而是早先自称受不了的陈老太,她精神奕奕了半程,看完了飞机上播放的三部半电影,从黑夜到白天,没见她面露困倦。和容第三次醒来,并且头脑昏沉的时候,才见她妈打了上飞机以来的第一个哈欠。   她打算让自己清醒点,便想主动跟陈老太闲聊片刻。   这些年她们母女看着是相依为命,但真正单独坐在一起说话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掰不满,要找个闲聊的话题,还真得动动脑筋。正当她挑挑拣拣找话题的时候,陈老太瞥一眼过来,开口了:“你这次带明明去见那个薛冰冰,是怎么想的?”   这不是她想聊的话题,但也是一个话题。她揉揉太阳穴,说:“她嫁人以后,一直没有孩子,好像是哪方的身体问题……她是亲妈,既然她想孩子了,就让她见见呗。”   陈老太轻哼一声,十分实在地提出:“她想看孩子,咱们就要一家子全跑到美国去啊?她又不出旅费。”   和容看她一眼,简直有点气笑了:“妈,你这辈子没怎么缺过钱吧?怎么那么抠这点钱。”   陈老太没有跟她对峙,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抠这点钱吗,我能用几个钱?你现在不容易啊,孩子暑假旅游就花好几万块钱,你爸最有钱那阵都不会这么干!生意场上的事情又难说,你现年把还行,以后呢,彷城外面种花的越来越多了,福建也有了,这花的稀有度每年都在下降,多了不值钱的,你要想远点,别以为……”   和容打断她:“你怎么操这么多心,不是嫌累吗?”   陈老太瞪了瞪眼:“我现在不操心你操心谁去?”   这句话不知道劈中了和容心里什么点,她原本想闲聊的态度立刻一拉,表情像气球瘪了气一样陷下去,微皱眉心,有些缺耐心了:“别说这些了。”   陈老太停顿了少顷,声音低下去,目光也虚虚地落到座位前的小桌板上,说出了和容想都没想过能出自她妈之口的台词:“孩子,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多年受委屈了。”   听了这话,和容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或是别的类似情感,她打了个冷颤,没看陈老太,脸侧到另一边:“这些真的别说了,说来招怨。”   陈老太嚅了嚅嘴唇,知道和容不接受她的道歉,只能轻轻“嗯”一声,便靠回椅背里,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斜前方孩子们和顾剑锋那一排座位,那颗在年纪上来之后开始如同少女时代一般多愁善感、惆怅满怀的心,盛满对女儿迟来愧疚和心疼。   她也奇怪,自己不算一个坏人,甚至不算一个狠心的人,二三十岁那些年,怎么会把和容当筹码似的拿去跟和永联赌气、赌感情、赌利益。和容从来一声不吭,她就昧着良心当和容是不在意、感受不到疼痛……她对和容,真是堪称揣了一肚子铁石心肠,人生所遭遇的坎坷和辜负,全都撒到了和容身上。   直到这个年纪了,才知道想起来如鲠在喉。   过了半晌,和容大概以为陈老太睡着了,便把自己要的毯子盖到她身上。   陈老太哪里可能睡着了,一有动静就倏地睁开眼睛,和容分明从她霎那间的眼神里看到惊惶不安,手上动作不禁停了下来,犹疑地问:“妈,你…...你是真的坐不了飞机?”   陈老太坐直了些,缓缓出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没那么严重,有点紧张而已,总不敢睡。”   和容一时无言。   陈老太拉拉毯子:“这飞机飞太久了,人真是累,不敢睡也能睡着了。”   “你睡吧,不用紧张,不能出什么事。再说,出事情全家都在,又不止一个人死翘翘。”和容收回手,拢了拢头发,看来不打算再睡。   陈老太啐她:“说的什么话!”啐罢,见和容根本不以为意,已经自顾自看飞机上的杂志了,她又觉得无趣,静看了一会儿和容的侧脸,慢悠悠地说道,“你这次去,跟薛冰冰了了吧。”   和容闻言,身体蓦地一僵,脑中晴天霹雳似的空白了一下,她转过头去看陈老太,老太太已经闭上眼睛去睡了,嚅动的嘴唇极轻得飘出一句:“不要让等的人心死透了,你的心没有那么硬,以后会内疚的。” 第38章 人非   薛冰冰一天一个样子。曲景明看到自己的母亲时,这样想。就在过年期间,薛冰冰还曾回国看过他,这女人可能是惧怕老却,过去的大波浪长发已经看不到影子,当时是一头黑直长发,放下来显出少女的清纯,绾于脑后,刘海平齐,则有几分民国电视剧中那些北方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总之,都不叫自己老。   如今肯尼迪机场相见,她已将头发染成和西方人一般深浅的淡黄色,剪短了些,只简单绑在脑后,身着职业女性风格的短裙,脚踩高跟鞋,深夜也戴着大墨镜,远远见到他们一行人,才肯摘下,笑容明艳璀璨。   “容容!”她拥抱和容,礼节事地亲吻和容面颊。   和容淡淡点点头,曲景明转头看去,只见和容脸上的表情一如当年初见的样子,对薛冰冰的热情不甚在意,却也纵着她在怀里风情万种。同样是女人,她一点也不与另一个美丽女人争锋。   除了对和容这样热情外,薛冰冰对其他人就是中国式礼貌了,老太太让她拉着手亲热寒暄了几句,顾剑锋只简单握个手,和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获得她拍肩膀赞身高和相貌的待遇,到了曲景明这里,却是生分得有些奇怪。   讪讪地说:“明明……明明也长高了,跟和春小哥哥差不多呢,难怪做了同级同学呢。”   曲景明看着她,抿抿唇“嗯”了一声,然后出乎所有人预料地主动拥抱了薛冰冰,轻声道:“妈妈好。”   他确实长大长高了,又跟他亲爹似的,是个衣架子身材,薛冰冰被他抱着,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由得仔细端详起这个儿子来。面容尚且稚嫩,眉眼还没有完全伸展,但隐约可见曲洋那种正义得有点冷漠薄情的神态,眉毛已经有了锋利的端倪,看得她心里惊跳了一下。   年少时她曾迷恋这款面容,可自打她怀了孩子,而曲洋不愿意娶她起,她就恨上了。她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流连一圈,倒是觉得和春那样很好,鼻是鼻,眼是眼,大两岁,眉眼长得更清晰深刻,眼睛总是含笑,显得善良,要是眉心皱一下,再抬抬眉毛,就一股子豪放气,悍然如义匪。   “先去住处吧,我给你们找的保准是个好地方,连变压器都不用你们准备的。”她用拎着墨镜的手指了个方向,“车在停车场里,你们行李可真少,也不用找行李车了,直接过去好了。”   说着就凑到和容身边,一手挽住她手臂,一手把她的行李箱接过,亲亲热热的样子。陈老太一个长辈,叫她甩在后面了,眼神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悄悄跟和春说:“他妈真能装。”   和春惊讶地瞪着跟自己背地里说人坏话的大妈:“……”   陈老太又看一眼曲景明,低声补道:“还好明明不像她。”   和春听了,想了想其中的逻辑关系,喜笑颜开:“那当然,明明这个人特别实在。”特别好骗。后一句就不好说了,他掂在心头自己瞎乐了一通。   薛冰冰给他们找的住处不是酒店,是一个华裔的家。据她的说法,屋主是她的朋友,一个满世界跑的大忙人,纽约的房子长期没有人住,这次薛冰冰就短期租用了,签了一个星期的协议,自己也打算一起住在这里。   房子是独栋,上下两层,屋内装潢精致温馨,又具有文化氛围,楼梯的墙壁都做成了嵌入式书柜,放满各种各样的书,客厅和房间都挂有油画。曲景明甫一进门,望见楼梯那边的露出的一角,便感到一股冲击力,他这些年在和家过得很富足,和家别墅也因为和永联的审美,里面搞得富丽堂皇的,但见到这样的房子,他才觉得是心中理想的居所。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想象如果自己将来也能拥有这样的房子……心头就有些澎湃,不由得对和春叹了一句:“住在这个房子里一定很幸福啊。”   和春没有他这么强烈的感慨,但也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薛冰冰给大家都安排好了房间,并带他们认识了一遍房子里的电器,科普了用法,交待了一下主人的要求,已经是美国时间深夜一点,大家还在时差里精神奕奕,她自己已经有点困倦难支,最后与和容道了声“晚安”,就钻进主卧去了。   那是她指给和容的房间。   和容犹豫了一下,拒绝和反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一转身,看到陈老太拎着毛巾站在她面前,母女俩对视了片刻,眼神含义复杂。末了,还是陈老太开口,她抬抬手臂,问:“那个热水到底怎么用?我刚才没听明白。”   和容抿抿唇尖:“我帮你放热水。”   之后两天,薛冰冰给他们重点安排了两个博物馆的参观,意在让两个孩子在博物馆中多掌握些知识,也感受这样文化氛围和教育方式。   她来美国多年,先生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在国内暴富的土豪出身,是人到而立才凭自身才能出国的,一直稳定地从事经理人的工作,如今鬓角已白,仍然不辍工作。她平时并不常和先生在一起,但受其影响颇深,没有做闲太太的梦,还从事着舞蹈工作。   这些年,她没有得到自己幻想中的生活,但也算获得上进体面,她过着纽约人的生活,展览、音乐、歌剧一类的活动组成了她几乎全部休闲娱乐,因为自知年纪不小,注重健康,夜场是极少涉足的。   唯一郁结成心病的遗憾,是没有孩子。   在大都会博物馆,她看着曲景明与和春,不由得对和容感慨:“你知道吗,我经常想,如果我有个孩子在身边,我每个星期要带他去做什么,教他什么,让他看什么……我觉得这才是让一个孩子成长得有见识、有底蕴的教育方式,可惜明明……”   话说到这里,她品出自己过于自我和不客气了,顿了顿,笑笑:“国内是不是还不兴这样带孩子?明明读书那么好,学校为了升学率,都会抢着要吧?”   和容轻轻望了一眼曲景明,颔首点头:“嗯,明明很优秀,是个浪漫的理科生,不可惜。”   薛冰冰闻言,凝了凝眸,笑容有些僵滞,片刻,嘴角垂下去:“你以前也这样形容曲洋的。”   “嗯。”和容轻描淡写地回答,不再多言,转身去看一件藏品了。   这时顾剑锋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脸兴奋:“和容你跟我来,我看到一个好东西,你妈说特别像她爷爷书房里的!”   他也是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脸色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像个小男孩似的,也不管和容什么反应,话没说完就把人拉走了,末了还不忘回头招呼薛冰冰:“薛姐,你也来啊!”   薛冰冰:“……”   她刚才还在想,这个顾剑锋,哪里来的本事,敢随随便便拉和容走,她过去跟和容那么好,都要掂量着和容的心情想是不是能挽和容的手臂……耳朵里听了这声“薛姐”,就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只觉得这个小年轻可恶——她黑发垂肩,眸如星辰,双颊白里透红如十八岁小姑娘,双唇略施轻薄的绯色,哪里就“姐”了?   更可恶的是,他管她叫薛姐,管和容却叫名字!   她恨恨地对顾剑锋一番腹诽,罢了,心思静下两分去,汹涌的失落便潮水般席卷而来。   她早知道这个顾剑锋是喜欢和容的,屁颠屁颠跟来恐怕也不怀好意,可她总想着和容说过,此生不会再和别人谈情说爱,就自欺欺人,想此人怕是要白费功夫,和容还是她独占的。然而,人生又怎么会定格于年轻时的一句话。   和容对人多洁癖,别人不知道她薛冰冰一清二楚,怎么会随随便便让人拉扯。和容这不是变了,就是为那个顾剑锋开了特例……可她自己这么多年也一变再变,早就满目全非,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和容这点改变呢。   她突然意识到,和容这次是来跟自己诀别的。   这天的行程完成后,薛冰冰陪他们在短租房子里吃了晚饭,便回了趟家。原因是她先生出差途经家门口,想在家里见见妻子。   她接完先生的电话,立刻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赔笑道:“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家子其实很少聚在一起,这样一见也难得,我失陪一下,大家不介意吧?”   屋里一群人,没有一个人所持的家庭观和价值观是跟她一样的,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认为她有必要为这点事道歉,年轻人还可以换位思考一下,理解她思维种的抱歉。陈老太年过半百,才懒得去理解,她本来就看薛冰冰不顺眼,听了这话,又对和春悄悄说坏话。   “你看,我说他虚伪吧?真不知道怎么搞的坏风气。”   和春这下听出来了,大妈纯粹就是讨厌薛冰冰,找茬来的。可薛冰冰毕竟还是曲景明的妈妈呢,他可不想跟大妈同流合污说曲景明妈妈的坏话,于是吐吐舌头,表示听到了,又不回话,不与之同。   薛冰冰收拾完东西要离开的时候,试探问曲景明:“你想跟妈妈回家吗?”   曲景明坐在楼梯台阶上,手上正拿着一本书架里难得找到的中文书,听了这话,他合上书,直视薛冰冰,果断地摇摇头:“不用了。”   他还记得那位当初一直打电话催薛冰冰“处理”他的情景,虽然没有见过人,但印象中一直对那人没有好感。   薛冰冰也没再勉强,自己回去了。   第二天,她也没提出再带行程。   按照原计划,这天他们会去一些重要的商业中心看看,这主要是和容与顾剑锋的兴趣,小孩子就是跟去看热闹的。前两天有薛冰冰这个向导在,大家都不愿意让她白费心思,因此个个早起,。这天她不同行,和家一大家子竟然默契无比,没有一个人在八点之前起床的。   最早的曲景明,起来的时候也八点一刻了,且只是到楼梯的书柜看看。   顾剑锋作为比整个和家都起得早的人,已经自觉烤起了面包,听见楼梯有动静,探出个脑袋来:“是景明啊,一起来就找书看?”   曲景明点点头,喊一声“顾叔叔”算是打招呼,视线始终在书柜上。书柜上多是外文书,其中大部分是英文,有一些其他的文字他就不太认识了,这两天他常常从这里找自己可能看懂的书,翻几页也觉得愉快。   突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本书脊上停顿定住了,那本书叫《Giovanni's Room》,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把书拿下来,翻了两页,脑中果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这就是和春那本包着《射雕英雄传》外封的书。   彼时他收缴和春的书,翻到扉页,见是本假货,还是外国文学,就懒得看了,此时再次见到,无端来了兴趣。   他转头对顾剑锋说:“顾叔叔,今天我想在这里休息,就不跟你们出去了。” 第39章 馊主意   关于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和春思考了好多年也没想明白,直到他三十岁生日那天,因为心里难受而喝得酩酊大醉,几乎是砸开曲景明的家门,第二天在曲景明的书房里发现那本英文版的《乔凡尼的房间》,才若有所悟。   美国行的第三天,曲景明提出留在住处休息,和春虽然惯于黏着他,但来一次美国不容易,他掂量了一把,觉得离开曲景明一天也没什么的,就没像平时那样屁颠屁颠留下来陪。不过由于队伍中有人没和在一起,当天他们回来得也比较早,一进门,就发现房子里多了个人。   那是个举止儒雅的中年男人,东方面孔,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目光从镜片后面望过来,温和而友善,见有人回来了,便从曲景明身边站起来,笑着着用不太流畅的港式普通话自我介绍道:“你们好,我是这间房子主人的伴侣,刚刚从南美回来,不太知道情况,冒昧过来了。”   关于这房子的所属和屋主的个人情况,大家都不太清楚,此刻除了曲景明外,都望向和容。   “你是Medivh吧?”和容果然比他们知道得多一点,上前和人握手打招呼,并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次短租的情况。   对方一直微笑地听着,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刚刚得知新消息的意外或者新鲜,他只是随着和容的讲述淡淡颔首,可见他其实在大家进门前已经了解了,听和容介绍只是礼貌。   末了,他点点头,客气地说:“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代屋主给你们做一顿晚餐吧。”说着,他眨了眨眼,神情有些调皮地补充,“我是香港人,会做粤菜的。”   又回头对曲景明道:“小伙子,要不要来帮我?”   在大家回来之前,曲景明一直在跟他聊天,虽然年纪相差甚远,但却聊得很不错,而且他们正聊到一个关键的话题,他当然愿意去厨房继续聊天。   “好啊。”   “那走吧!” Medivh冲厨房偏偏头,就这么带着曲景明过去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这位应该算是半个屋主的人热情得这么有行动力,他们有什么好反对的。何况他们对别人的习惯和规矩并不了解,更不好拿自己平时那套客气来拒绝,万一冒犯了别人呢…..最先想通这点的顾剑锋十分安然地该干嘛干嘛去了。   和春则憋了一肚子新鲜见闻想跟曲景明说,早就冲过去跟着了,眼下只见他被赶出了厨房,听声音,那边的理由是“厨房太小,三个人就挤了”,他悻悻地呆了一会儿,耷拉脑袋跑到壁炉边上躺椅……刚躺下,大概又觉得在屋主眼皮子底下这么躺太没有素质,赶紧坐起来,只半靠着。   只有陈老太对和容发出了小声但振聋发聩质问:“这个屋主也是男的吧?”   和容淡然地回答:“是啊。”   陈老太:“……”   她脸色晦暗不明地摇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冲谁发火,就狠狠地“哼”了一声,跑回自己那间房去了。和春在壁炉边远远看到平时没少喊“上了年纪了,腰酸背痛了”的大妈健步如飞一溜烟儿上了楼,不禁吃惊,坐直了身子。   问和容:“姐,大妈怎么了?”   和容:“水土不服了吧。”   和春将信将疑、不能理解:“怎么来了那么多天才水土不服啊?”   然而陈老太哪里是水土不服,她吃了几十年的米活到这个岁数,觉得人人都应该以大米为主食,可偏偏人生之中两度亲眼遇到不吃大米的——她虽然知道自己女儿和那个薛冰冰扯不清楚,但心底里还是认为和容跟那些不吃大米的人不是一回事儿,而那些不吃大米还公然吃别的、并且招摇过市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脑子里想着“不可理喻”还是基于她那点从原生家庭带来的教养了,在内心更深处,她的声音是“罪不可恕”。因此,她的情绪反应是相对激烈的生气。   和容从来没有跟她探讨过这些话题,他们多年来的冷淡相处模式也不可能使她们产生这些讨论,但她能感觉到陈老太对这些事情的态度——因着自己本身的感情经历特殊,对于母亲在这方面的想法,她有意无意都是观察过的。   放在年少时,她会意识超前地认为,别人,哪怕是亲人的看法,都无足轻重,自己的追求才重要。然而生活并非如此,人终究与亲人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这些年,她软化了自己,理解陈老太的生气,同时,也更替和春担心。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不能体会自己那点小心思如果要认真去追求,将面对的难处是什么,也许他脑中笼统地想过“不怕”。可想象是一码事,真的硬碰硬,而且是碰亲人的硬,并不是“不怕”就能碰过去的。   况且,他还只是一个人。   此时,他想要的人才刚刚正儿八百接触这个话题。   Medivh是个同性恋,这个房子的主人也是个同性恋。这一点,曲景明在两个小时前才知道,他惊讶并且惊奇,感觉魔幻。当时Medivh提着行李进门,进门说的第一句话完全不像他本人形象那样儒雅,那甜腻腻喊另一人名字的语气和声音,让曲景明以为此人是男版薛冰冰。   他向来聪明又懂人情,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不无惊讶。   可面对突然进门的“半个屋主”,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大惊小怪,所以他拢了拢自己的好奇心,尽量不让它跑出来搞坏自己从容的形象,在对方自我介绍并解释之后,假装见多识广地展示了一下那本《Giovanni\'s Room》,道:“我意识到了,这类小说,你们家挺多的。”   Medivh抬了抬眉毛,诧异的目光从镜片后扫来:“你看得懂?”   曲景明谦虚地说:“不能完全看懂,大致讲什么故事能看懂。”   Medivh来了兴致,本来进门看到屋里有短租客人就想离开的,这时立刻有了多呆一会儿的兴致,便坐下来和曲景明聊天。他出生在香港,十几岁开始随家庭在美国定居,思维是个十足的洋鬼子,因此半点保护青少年“健康成长”的自觉也没有,见曲景明竟然能啃一本英文的同性恋小说,便开启了滔滔不绝科普模式。   曲景明在感叹人不可貌相之中,不知不觉听下来了。   然而他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截止到和容一行人回来的前一分钟,他才刚刚把那点不对想通,脑子仿佛遭受晴天霹雳,心头惊惶以至于声音都有点发颤,茫然无助地对Medivh道:“我有一个……朋友,跟你说的有点像,他可能……”   接下去的疑点核心,他提了几次勇气都没说口。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似乎就是怕一讲出口,猜测就不再是猜测,而是他需要去面对的事实;可他又向来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情模模糊糊存在心里的人,他宁可揣着明白再装糊涂。   Medivh看他说不出来,便接了他的下文:“他可能喜欢你?”   曲景明眉梢一跳,这话还是被说出来了,他的心咕咚一下,好像落到了什么很深的地方,摸不着了,他只得点点头。   Medivh惊呼了一声:“你果然有人喜欢!我就说你一定招人喜欢,我认识很多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可是像你这么聪明漂亮,又懂得倾听的人,真是一个都没有,你啊…..你一定特别招人喜欢!”   曲景明听出来了,这人中文词汇匮乏,而且不会抓人重点。   大约是Medivh表现得太年轻,曲景明直接无视了他的中年外表,既然话说开了,就定定心,直言道:“我想请你分析一下,我的猜测有多少可能性是真的。”   然后和容就带着大部队回来了。   他看似无动于衷,其实没敢看和春一眼,Medivh请他去厨房帮忙,他便赶紧跟去了,感觉自己像逃难。终于打发掉和春之后,他才松口气,恢复一点真镇定,慢条斯理地剥蒜米。   Medivh不避讳地问:“就是他吧?那个跟过来的小伙子。”   曲景明莫名感到几分害臊,含糊地回答:“嗯。”   Medivh:“你说说你怀疑的依据吧。”   曲景明轻咳一声,他脑子活络优于一般人,从客厅到厨房那点时间,已经迅速打好腹稿,Medivh这么一问,他立刻把和春两次早上的反应和平时一些有疑点的细节说了,那些细节他以往从来没有注意过,此刻历数,简直数完一条又想起一条,腹稿被扩了好几百字。不数不知道,数了吓一跳,他发现,和春平时对自己压根没有正常的地方。   终于数得不想数了,他感慨地以一句武侠小说里常用的台词结束发言:“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Medivh却跟他看法不同,听了他的话,噗嗤一笑:“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闻言,曲景明意外地看着Medivh,心道,这人还会成语,难道刚才小看他的词汇量了?   Medivh当然不知道他想的什么,还以为他为自己的解读而惊,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倒是自觉有责任引导还不知情为何物的小朋友该如何正确面对自己的感情难题,循循善诱起来。   “他对你很好,怎么可能是因为有歹意呢,肯定是怕被你讨厌。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不喜欢他,就不应该让他再心存幻想,如果喜欢他,就很简单了,接受就好!”   曲景明:“……不喜欢。”   Medivh:“那就拒绝。”   曲景明感受到了不同文化的交流困难,顿了顿,道:“我不能拒绝他,他会伤心的。”   “你让他心存幻想,最后再破灭幻想,他会更伤心的。” Medivh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看过来。   曲景明:“他不会心存幻想的,我不会让他心存幻想的。我……”   Medivh:“孩子,你想躲着他?”   曲景明无言。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之所以没法儿把这个主意说出来,是因为在这么想的一霎那他就发现,这一招还是从和春身上学来的。和春躲叶婉莹躲了好几个月,可据他所知,叶婉莹并没有因为和春的逃避而死心,她甚至打算好了,如果和春也留在二中,她就会正式告白。   他不认为在这点上,和春的情商能比叶婉莹高到哪里去。   可是不躲又怎么办呢?人家什么也没说,自己就主动去断人念想?这样很容易有自作多情嫌疑,很丢人的。唉,愁。   Medivh给了他一计:“我们大人想拒绝一个人,又不愿意主动开口的话,就会假装自己已经有对象了,你要委婉地打击他的念想,也可以试试。”   那也得有这个人啊。   曲景明暗里吐槽,这位大叔净出馊主意。 第40章 麻烦   可这主意虽然馊了点,至少也是个能实施的。曲景明一个半点感情经历也没有的小屁孩儿,除了装大尾巴狼,就是逃跑了。眼下暑假还有那么长,每天厮混在一起,和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对他疏远的,因而装大尾巴狼不是长久之计,只能暂避厮混。   于是,逾期一个星期的美国行结束后,曲景明就破天荒地对和容提出请求,表示想去他爹曲洋那边呆一阵。自从两次请儿子认祖归宗请不动开始,曲洋就没少对儿子进行远程骚扰洗脑,尤其是得知他中考不慎没考完最后一科后,更加每次来电必搬出江南的教育优势来游说儿子。   曲景明无动于衷了好几个月,如今突然说心软了,要去看看,这很不曲景明。和容再三确认他的真实意见,生怕是曲洋用什么卑劣招数要挟了他。   曲景明很讲道理:“我不可能永远都不接触他们,小时候是曲主播为难,我没有机会接触他们,现在他们不拒绝我了,去认识一下也没什么。”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不知不觉两只手都溜到膝盖内侧,不安地握在一起搅动。他跟和春混,从小到大没少撒不痛不痒的小谎,从来不紧张。眼下他紧张了,可见这话在他心里是个没谱的真谎。既然没谱,他还昧良心来说,那该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非得费这功夫呢?   和容纵观曲景明的日常,只拎出了一个可能性。   “跟和春闹别扭了?”她试探地问。   果然,曲景明显得十分为难,交握的双手停止了搅动,沉默须臾,回答:“没有,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天天闹别扭。”   以前和容嫌他们打架太吵,骂过他们天天打架,他这是隔空回和容以前的责骂。说完这句话,他仰起脸,抿唇看着和容,很认真地说:“和姨,我不会呆着不回来的,开学了我就回来。”   和容看他撇清原因又转移话题的样子,便七八分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心里一时不知道是欣慰他能委屈自己躲那么远,还是同情自家弟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不管怎样,既然是他自己认真提出来的要求,也只能顺着他,否则将来这就是她这个监护人的横行了。   两人没有串通,面对和春,却都一致强调了曲洋那莫须有的“强烈要求”。和春嘟嘟囔囔地埋怨了几句那个“从来没管过你,想要儿子就记得你了”的曲主播,狠狠地表示再也不要看他的节目了,最后亲自送曲景明上了去机场的车。   曲景明透过车窗看徘徊在上车站台,见和春无所事事地左右溜达,也不走,不时抬头看看车,搜索到他,就开开心心地露出笑容。曲景明觉得自己被他的笑容晃得心惊胆战,隔着一层玻璃,心虚地跟他挥了挥手,等车开动,才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卸下大尾巴狼的妆了,靠在椅背上发呆,很快睡着了。   那天他做了个梦,也是梦到这个车站,这辆车,他上了车,和春赶来,看到他乘的车开走了,追不上来,便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和春,那样子可怜极了。   之后,他们各自度过了多年以来第一个没有彼此在身边的暑假。曲景明每天打一个电话报平安,有时候说说去了哪里,有时候问候过也不说什么;和春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个星期,觉得实在无趣,就跑到和容的公司里去了。   他从小耳濡目染,对经商有浓厚的兴趣,和容的公司架构不算完整,他每天勤于溜达,大半个月就把公司所有部门都跟了一遍,对各项工作都已经有个像模像样的了解,到暑假后期,便着重跟和容本人,了解一般员工不清楚的业务。   那其实已经不算是金花茶这家公司的业务了,而是顾剑锋那边的事务。和容除开经营自己为法人的金花茶公司,还在顾剑锋的盛丰集团挂着高管职务,这几年也算是顾剑锋左膀右臂般的人物,外面盛传她是顾剑锋的女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得力能干又漂亮,连顾书记都默认了儿子这桩传闻。   和春跟着传闻的女主角穿梭在盛丰集团,勤快嘴甜善交际,又捯饬了一身顾尚维那帮纨绔公子风格的外貌形象,一个多星期下来,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漂亮机灵的小孩儿,见了他都叫小少爷,比正经在公司里实习的真少爷顾尚维还受宠。   这么一忙,暑假就过得格外快。开学前一天,曲景明回来了,和春早就守在彷州,拽着顾尚维去接他,可怜顾尚维作为一个底层实习生,请假一天扣掉一百二十块钱,心疼死了,见到曲景明,第一句话就是要曲景明赔他一百二十块钱。   曲景明对他笑笑,一边揶揄:“知道做劳动人民的滋味儿了?”一边往背包里掏钱。   他走的时候也是只背了个背包,那还是以前学校搞优秀生野外学习时,和容给他跟和春一起买的背包,同款同型……现在他换掉了。   和春靠在车旁看他,总觉得他哪里变了。可是除了换了个背包,戴了个帽子,也看不出到底哪里变了?是长高了吗?一个多月而已,也不甚明显啊。是长得更好看了?那眉毛眼睛鼻子嘴,本来就标志,起步高,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否更有增进了。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   曲景明真拿出钱跟顾尚维闹了一会儿之后,顾尚维终于消停了,放他上车,顺口问:“你俩谁坐前面?”   “我后座。”   “我后座陪景明。”   话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先后落下,顾尚维目光睇他们一周,“哟”了一声,道:“异口同声啊!行,你们就坐后面过二人世界吧。”说完,拉开后座车门,从里面搬出一个大鱼缸,曲景明定睛一看,见里面有只大海龟在藻丛里穿梭,“我跟我的甜甜坐前面。”   曲景明:“……”   和春解释:“他自作多情认为这只海龟是女的,甜甜是它的闺名。”   曲景明略惊讶,随即眉眼弯弯地笑,道:“那还真是龟名。”   和春看着他的笑容,突然福至心灵般明白过来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得有温度了,会主动调侃人,主动开玩笑,还主动笑了,而且……和春细细看了看曲景明含笑的面容,从中品出了几分温和来。   虽然他看着还是不亲近人,但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意和随时准备鄙视别人智商的睥睨没有了。   和春品着品着,心底里冒出一丝说不出的恼意,更烦曲家人了。那边都是什么东西,怎么有本事改变曲景明?哼,他们必有妖异。   第二天就是注册时间,这回再不用大人来跑前跑后了,只有顾尚维惦记着自己那一百二十块钱的损失,屁颠屁颠跟来,准备蹭饭。   和春历练了大半个暑假后,还没过瘾,很有办事情的劲头,因此自己和曲景明的注册事宜,他就一人独揽了,大手一挥,让曲景明和顾尚维到学校新开的小超市等着。   顾尚维拖着曲景明:“走吧,让小少爷去,他在公司可能干了!”   曲景明早听说了和春暑假混职场风生水起的事,也不败他出风头的兴致,只说:“那要是有有什么问题,你打我电话。”   和春说:“好。”   顾尚维就把曲景明拖走了。和春在新教学楼底下看着他们远去,总觉得有点膈应。   曲景明为人处世的确是变温和了,感觉也挺好说话似的……可怎么好像更加拒人千里了呢?而且他偏偏一派小好人的样子,大眼漏光的根本挑不出错来。唉,难搞。   新超市乃本季校园新宠,建得挺大,吃喝日用都有,新学期伊始,里面人满为患。顾尚维到门口就望而却步了,里面连站都不好站,更别说坐的——临校道和操场的玻璃墙内,一排仿造外面24小时便利店餐饮区设计的长桌和长凳已经被超额占用。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曲景明回头指指校道树荫下的花坛:“要不我们在那里坐会儿,我进去买点吃的出来。”   顾尚维无所谓:“可以啊,我去买吧,你吃什么?”   曲景明:“我去吧,还欠你一百二十块钱呢,正好还一点。”   顾尚维好笑得看着他:“得了吧,等会儿和春知道我让你挤进去买东西,不得跟我当众干一架才怪,他不要形象我还要呢。吃啥,赶紧的。”   他这么说,曲景明也不好跟他争了,随便报了两样。顾剑锋进超市后,他便到小花坛边上坐下等。等人的过程里,他给家里陈老太打了个电话,想着要哄一哄老太太高兴才行。他为了躲和春,捱到昨天才回来,晚上就近住了顾剑锋家,今天又注册了,还没回家看过,老太太肯定不高兴。   电话打通了,但足响了四五下也没人接,这时远处跑来一根麻杆,边跑还边招手,曲景明眯眼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来是王震钢同学。真是男大十八变,一个暑假过去,他身高哧溜哧溜拔节,身上肉不够用,竟然就从中等身材变成瘦高麻杆了。   “曲景明!好巧啊!”他跑近前,笑脸灿烂,感慨道,“你还能留在二中,真是太好了!你都不知道,我们大院暑假有一半时间都在讨论你上不上得了!”   曲景明惊讶了一下,电话还没人接,他便先挂了,回王震钢的闲话:“这么夸张?”   王震钢:“你是我们学校的明星嘛,我们大院里都是学校的老师,哪个不表达一下惋惜都感觉跟不上学校节奏!不过,你上了大家就放心了,三年后的辉煌靠你了!”   曲景明听了这话,才想起王震钢的父亲原来是二中的老师,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离了职,就到外面去谋生了,但他们家住的还是学校的职工房,当初是半商半配给的,人走了房子还能留下。他家没走,也是因为那批职工房太好了,要地段有地段,要格局有格局,还是围绕一圈建的,至今保持着当下社会里难得的街坊邻里好气氛。   当然,据说八卦气氛也很浓厚。   这些他原来听和春说过,不过他终究没有把王震钢当过自己身边的人,没走心去记。   “上是上了,不过在十三班呢,能有什么好彩。”曲景明话是这么说,脸上看不出半点真在意。   王震钢啧啧两声,表情不以为然,凑近来说:“我听我们院里的林主任说,让你在十三班就是走个流程,已经安排一班二班的班主任去撬你了,有人撬,那就顺理成章调你过来了嘛。”   还有这个操作。曲景明这下是真惊讶了,他知道学校挺重视自己的,但没想到还特地为他安排了一场戏。正想着,手机响了,是和春,他接起来。   和春听起来有点焦虑,语气急躁得很:“你还注不了册,十三班老师说名额不在他们那里了,现在到底落哪里去还不清楚。我先去办我的了,你别着急,我们下午再来问问你的情况,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曲景明暗里唏嘘,回答和春:“好,你先办吧,我不着急。”   同时心里有点隐忧。   能换到好班他当然高兴,但万一换到和春的班,那就有点麻烦了。 第41章 隐患   家里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陈老太正蹲在门口摘韭菜。那韭菜是她自己种的,别墅院子大,她蛋糕店没得做之后,就把院子倒腾成了菜园子。韭菜西红柿和四季豆,是她的第一批产品,其中韭菜长得最快,都可以割了,尽管现在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吃,她也感到得意。   来来——就是和春跟曲景明买的那条小狗,躺在她脚下,一边时不时摇着尾巴,一边盯着门外的大鹅,它们总是对对方虎视眈眈,每天打架,水火不容,是家里最能制造动静的一对活宝。陈老太摘着韭菜,眼睛还瞄着它俩,看它们什么时候能打起来,心中颇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趣味。   正当来来有冲动迹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摸摸狗脖子,说:“等会儿再打。”便站起身来,腿刚伸了个半直,脑中猝不及防一片空白,接着眼前一黑,她便栽倒在地。   来来吓了一跳,连声“旺旺旺”叫起来,把大鹅也惊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养久了真的会懂事儿,大鹅也急吼吼地“嘎嘎”乱鸣,拍着翅膀在院子里扑腾,一狗一鹅,这么门里院里地闹,活活把陈老太那短暂的昏厥憋走了。陈老太沉沉地睁开眼皮,感到脑袋有千斤重,可又很空。   今年……今年五十有八了。她想,才五十八,这犯的什么娇气毛病。   她不愿意犯娇气,拼着坐起来,可手脚都使不上力,来来看看她,又看看鹅,毅然冲到院子里,大鹅扑过去,被它轻巧避开了,它就那样跑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它和隔壁一个常跟陈老太一起吃饱饭后遛弯的老太太回来了。   于是陈老太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坐起身,换了半天的气,才长叹一身,对朋友笑笑:“嘿……老了。”   朋友看她笑得举重若轻,说得轻描淡写,也就明白,她是绝不肯现在上医院检查的。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身上有点病痛,能缓过去就缓过去了,能不告诉子女就不告诉,能不上医院也不上,顶多了找个熟人介绍的诊所看看,宁可一条命悬在年纪的长河上,也不肯知道它到底可能流到几时。   流到几时都是一样的,人能带走的总是遗憾多于圆满。   吃午饭的时候,曲景明又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这回很快有人接了,陈老太声调上扬地“喂”了一声,听起来心情不错,曲景明一颗心放了大半,乖乖地喊了一声:“大妈。”然后跟陈老太半请罪半闲聊地说了一会儿话,那边似乎没有在意他回来迟、不进家门的行径。   聊了半晌,陈老太说:“我跟朋友吃饭呢,你也去吃午饭吧。”   还晓得找朋友一起吃午饭了,看来不是会寂寞孤独那一挂。曲景明暗忖道,他没有受到责怪,又收获老太太的日常生活新鲜事一桩,便高高兴兴结束了通话,把电话里的情形跟和春说了一遍,两人都很欣慰。   都不过半大的孩子,倒是开始把年近六十的老太太看成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了。   下午,两人再去问曲景明的班级安排。学校给的优待真是足够优,把他调进了最好的一班,这下还真跟和春一班了。按照中考成绩来排,两人做了一班的吊车尾。   和春看着班级表里用钢笔新添的“曲景明”三个字,表情贱兮兮的:“从初一第一次月考开始,我们的名字就没有排那么近过了,嘿嘿,虎落平阳了吧?”   照以前,曲景明保准丢他一个大白眼,可今天曲景明只是勾了勾嘴角,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分班表,语气略带揶揄:“那你就好好珍惜曲老师跟你同桌的一个月吧。”   和春:“……”没法儿反驳,毕竟这人真给他补习过,说是老师并不为过。   新学期第一次安排同桌也照成绩排,顺着列表下来,同性别的两两组合,班里的男生又是双数,因此他们就必然是最后一组男生同桌了,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最后两个座位上。自古以来,那都是学生不学好、专门搞小动作的风水宝地。   和春想想就高兴,把这看做从天而降的喜事,乐得晚上主动请蹭饭的顾尚维下了好馆子,一顿饭花掉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他一点没心疼。   顾小公子如今也是体察过劳动人民赚钱之不易的人了,结账的时候看着账单,惊吓得轻轻吸了一口气,看和春掏钱包付款,忙给曲景明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揖,满脸严肃表情。   和春莫名其妙地看过去:“你干嘛啊?”   顾尚维说:“感谢景明带我吃肉。”   和春:“我请你吃的。”   顾尚维收回手,耸耸肩,冲曲景明挤眉弄眼,道:“没有你的明明,我哪里能吃这么一桌子啊?你平时就算良心发现了,也顶多给我上两串假羊肉,小臭奸商。”   和春听了,立刻眉开眼笑的,他对这个称呼颇有好感,把钱交给服务员后,也给顾尚维做了个一样的揖:“谢谢顾兄谬赞。”   顾尚维懒得理他,呵呵一笑往椅背靠去。餐厅灯光本就昏暗,他这样,整个人便有大半都陷在了暗部,于是投过来的目光便有点诡异的审视意味,先是落在和春身上,再是看看曲景明,接着回到和春脸上,把人看得发毛。   和春瞪回去:“你又干嘛啊?打什么主意,我这个月除了二百食堂伙食钱,别的多一分也没有了!”   顾尚维笑笑地摇摇头,没说什么。   新学期就这样在和春欢快的心情中开始了。   可是,和春的乐事对曲景明来说,就是麻烦事。同一个教室上课、同一桌学习,这还没有多了不得,最尴尬的是同一个宿舍住。一开始还好,和春忙着结识新朋友,热热闹闹的没怎么围着曲景明转;俩星期后,和春天下平定,就收心了,死乞白赖地跟曲景明下铺换了床位,热衷于缱绻在他床前,叨叨些有的没的。   曲景明倒也不是烦,他现在听和春说什么都比以前多了几分留意,此人算不算大丈夫暂不可下定论,但不拘小节是十分显性的,因而在曲景明的眼里,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偏偏还时不时欲盖弥彰……那样子,不仅不烦,看着还挺有意思。   可也让人相当难办。   这种难办,是被自己没感觉、又不能伤害的人每天用灼灼目光盯着的为难。   离开美国的时候,Medivh把曲景明啃下的那本小说送给了他,两人之间还留下了联系方式。热情的大叔自荐做曲景明的情感军师,后者虽然打心眼里认为那大叔不靠谱,可有时候也少不得敞开聊聊,毕竟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别的人能跟他聊了。   Medivh用了半个暑假时间来给他梳理心态和思维,给他灌输了一堆诸如“一个男生喜欢你跟任何女孩子喜欢你,感情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低对错贵贱”、“喜欢同性天然有机无公害,不应把同性恋当做洪水猛兽搞歧视”、“坦然面对,尽量降低伤害”之类的观念和指导,帮他做足了亲密面对和春的心理健康建设,使他回到彷州面对和春的时候,堪堪保持了常态。   可要风平浪静、不出差错地度过接下来的三年,他认为这是小概率事件。   和春的感情,他的已知,都是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此,每当和春趴在他床沿净扯闲篇,他就感觉压力比遇到写不出的数学题还大,虽然脸上云淡风轻,甚至有点敷衍应付,心里却忍不住把和春的话挑挑拣拣,拎出来分析背后可能蕴含的心情,尽可能避免无意出口伤人……明明是被暗恋的人,搞得比暗恋者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景明,你又走神了。”耳边传来一句略带抱怨的话。   曲景明回过神:“啊?没有啊,我在听。”   和春撇撇嘴角:“我刚才说了什么?”   曲景明停顿了一会儿,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纯粹试探自己有没有听吗?直接回答正确答案会不会让他太高兴,以为自己很喜欢跟他聊天?如果含糊应付呢,他会不会觉得受冷遇而难过……智者千虑,时机过矣。   和春见他半天不回答,已经默认他没有听了,但这种小节他早就不甚在意了,心酸一下,看一眼曲景明的闹钟,眼见时间已经不早,他赶紧说了正事:“这个星期六,我们班搞初中同学聚会,你一起来吗?”   曲景明想了一下,时间比刚才短,问:“在哪里?”   和春交待得清清楚楚:“尹家湾公园,有百菊展,比较热闹,大概到下午两三点结束,我们刚好顺路去车站搭车回家。”   既然提到顺路搭车回家,曲景明也不好说不了,点点头:“行。”   和春又说:“我们午饭是野炊,班长分工了,我带烧烤炭,所以我们早上得早点起来,去买炭。”   曲景明:“你知道上哪儿去买炭啊?”   “我当然知道了。”和春矮身从自己床上拿了手机,又站起来,攀着曲景明床沿翻网页,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页面,递过去,“就这个市场有,我们带上两箱一定够用了。”   曲景明看一眼记下了地址,和春又讲了点聚会的安排,有什么人去,吃什么玩什么,讲完就真的到熄灯时间了。两人这才跑到阳台去刷牙,刚挤好牙膏,灯就熄了,学校顿时一片黑暗,给人霎那间万籁俱寂的错觉。   和春比曲景明动作快些,他刷好牙洗好脸,站在阳台围栏前往外探头看。今年他们住的宿舍楼是新建的,位于校园最深处,背后几乎靠着山林了,宿舍后面都是杂草丛,他就盯着那杂草丛看了好一会儿。   曲景明收拾好之后,问:“睡吗?”   “等等。”和春神神秘秘地把脑袋又探出一些,曲景明正要回去,突然被和春拉了一把,他神色兴奋地指着草丛某处,“你看你看,那里有光,很细很细,看到没有?”   曲景明认真看,真的见到里面散落了两三点微弱的光:“是有。”   和春:“你说那是不是萤火从?”   曲景明:“萤火虫活不到这个季节吧,桂花都快开了。”   “那不然是什么啊……唉唉,动了动了,肯定是!”和春拉着他的手,顺着小光点移动的方向指了指,他下意识想抽回来,然而脑子又迅速地把这种行为判断为“不自然”,于是忍了忍,随便他。   小光点最终隐没到了草丛更深处,看不到了,和春才讪讪放开曲景明,说:“回去睡吧。”   曲景明老大不爽利地捏了捏方才被抓过的手指,淡淡地点点头,回去了。   和春却美滋滋的,刚才那一下,说是无意,一开始也的确是;但意识到这样太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之后就是故意没放开了……而曲景明没有反抗,没有反抗,没有反抗!   他占满了便宜,没有不美的道理。 第42章 少女心   和春在所有能赖床的机会下,都秉持不赖床对不起生命的理念行事,但对组织集体活动一类的事情很有热情,所以周六一大早,曲景明竟然是被他打电话的声音吵醒的。   宿舍六人,周五晚上走了一半,剩下三个,曲景明睁开眼睛的时候,和春在阳台讲电话,听内容,应该是在给人解释怎么到达聚会目的地,当中涉及多名人员,他铿锵激昂,活活把指路说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曲景明就是被这种特殊的语气语调弄醒的。而另一名室友大概不具备这种识别机制,没有半点醒的意思。   曲景明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七点刚过,确实不是周末该起床的时间。他抱着被子,一边静静听和春打电话,一边思考起不起的大难题。   不久,和春指点江山完毕,回来了,听起来动作蹑手蹑脚的。他进来后,在自己床上坐了一会儿,按照对他的了解,曲景明知道他多半在发信息。半晌,果然听到他放下手机的轻微声响,接着,他像平时扯闲篇一样站起来。   曲景明翻了身,猝然对上他犹豫小心的表情,这个表情在发现自己的骚扰对象原来醒着的瞬间,哗啦啦碎了,接着,先是重组成一脸吃惊,再是添入几分笑意,下巴抵在床边扶手上。他的眼睛像他母亲莫淑芳,双眼皮,小时候瞳色很黑,现在反而带了点琥珀色,他平时爱笑,因此看不大出这双眼睛的深邃。   此刻他眼中有笑意但没有笑出来,只看着曲景明,那双眼睛里就透出几分深沉来了,他小声说:“你怎么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曲景明把视线从对视上稍稍移开,一脸困倦模样地垂下眼眸:“要起这么早吗?你不是说八点出门就行了?”   和春:“有几个同学去了八中、九中什么的,那不是远吗,他们出发早,都到半路了,但还没人能接应,所以找我问问怎么汇合。”   曲景明:“怎么不问你们班长啊?”   “嘿,我也纳闷呢。”和春抬起脑袋,伸了伸脊背,他现在太高了,站在床上下巴抵床沿扶手,其实要弯曲腰背,但他很喜欢这样,“当初我选择当团支书,就是为了不管事嘛,哪知道初中三年,班里大多数事情都是我管的,这次聚会也搞笑,明明是班长组织的,他们一个个都问我。”   他这么一说,曲景明想起来了,以往确实有好几次,他们无所事事地在家过着周末,和春就会突然接到同学的电话,总是有人急吼吼地找他帮忙。由于他一直是流氓老大,所以曲景明并没有在意过这些,只以为是他的“小弟”,现在想来,他初中的时候应该已经“从良”并逐步“洗白”,修成一个正经班干部了。   曲景明有点迟钝地感受到一丝刮目相看的感慨,冲他这份职责,依依不舍地扒开一角被子: “那我也起来吧,我们早点出发。”   和春笑盈盈的:“你还很困吧?”   曲景明:“还好。”   和春看他扒拉开一角被子又停下的样子,笑得更欢实了:“你也会赖床啊,平时总是你先起来,我以为你已经不赖床了。”   曲景明抬抬眼皮:“我又不是钢筋铁骨,其实每天都很困的。”   和春:“那你平时看起来都精神抖擞的。”   曲景明终于舍得掀开被子,坐起来,说:“装的。”   这话不知道戳着了和春什么笑点,他“噗嗤”笑出声来,曲景明已经对他的莫名笑点见怪不怪,没理他,兀自爬下床。这时,对床的室友终于也醒了,抬起脖子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十分恶劣地埋怨起来:“一大早就嘀嘀咕咕打情骂俏的,要不要脸,吵死了……”   和春回头,眼神带冷意地锥了他一眼,说话却还是笑嘻嘻:“方大懒,你说什么?”   闻言,对方像被触到燃点似的,猛然坐起来,食指一挑,指着和春,火气很大:“你嘴巴放干净点,别以为我跟他们一样都怕你!”   面对他情绪激动的样子,和春显得举重若轻,耸耸肩:“这外号还是你自己曝的,我又没说别的,比你嘴巴干净。”   对方怒瞪双眼盯过来,和春看起来丝毫不在意,四仰八叉地躺回自己的床铺玩手机。旁观的曲景明更加不在意,跟没听见他们起冲突似的,有条不紊的洗脸刷牙去。不一会儿,只听得“方大懒”又躺下了,把动静弄得很大,忿忿情绪弥漫整个寝室。   “方大懒”的名字其实叫方勤,他很讨厌这个外号,所以和春那么喊他,确实有点故意激怒人的意思在。他们俩从开学第一天起就不太对付,此人以前也是流氓一挂的人物,如果光从经历背景来看,他本该跟和春成为志同道合好朋友的,然而他却有一个“赞助生”的黑点,他本人还特别介意这一点,自我介绍的时候就在讲台上盛气凌人地把自己的十大禁忌都说了,其中一条是不许喊他的外号方大懒。   虽然都是流氓,和春却自认是个有格局的流氓,看不起这种小家子气又玻璃心的货色,当场在下面喊了一声那个外号,于是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开学到现在,虽然同寝室,他们之间都很少说话,就是说话也没有过好口气。   十分钟后,曲景明都收拾好了,拍拍和春床头杆:“走吗?”   和春一跃起来,大声说:“走走走。”   两人就出去了,关门的时候,和春还故意用了一把力,把声音弄得很响,然后就听到方勤高骂一声“杂种”,和春嘿嘿笑笑,对曲景明挑挑眉角:“被激怒了,看他怎么睡下去。”却见曲景明黑着一张脸停下脚步。   “你咋了,走……”   “吧”字还没出口,曲景明就转身开了宿舍门,走到方勤床位前,冷冷地说:“刚才那个词,你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   和春震惊地看着他。   他没等方勤反应就又出来了,关门手劲正常,没有扰邻,对和春说:“走吧。”   和春抬手摸摸鼻尖,收回目光,抿抿唇“嗯”了一声,两人一起下楼去。他心里塞满又惊又喜的情绪,还缠着点微妙的不好意思。不就一个骂他身世的词汇吗,他从小不是什么乖小孩儿,比“杂种”难听的词他都听多了,免疫力比学校围墙都厚,根本不入耳,可没想到,入了曲景明的耳……   他才突然觉得这个词脏,污染了曲景明的耳朵。   早上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太久,去市场买了炭,再去尹家湾公园,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钟,早到的同学都围在一起聊天。   大家三年同窗,不分开不知道,分开了才体会到情谊的重量,几个月不见,又分道扬镳,这会儿聚在一起,曾经的有过恩恩怨怨都消散了,大家变成亲兄弟姐妹似的,有说不完的话。和春一来就立刻被拉进聊天大营了,他本来就是班级核心一类的人物,又出乎许多人的意料留在二中,因而想跟他叙旧的人多了去了。   曲景明安置了两箱炭,跟和春说:“我去逛逛。”   和春犹豫了一下,曲景明又先他一步道:“我就去那边百菊展看看,你玩你的,不用管我。”   好吧。和春点点头,跟他挥挥手,很快又回到之前跟同学聊的话题里去。同学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到底没能集齐全班,但也很多人了,超过一半,还有几个人像和春这样带朋友带家属的,热热闹闹把整片烧烤区都占满了。   曲景明在公园转悠一圈回来之后,看到和春站在一堆食材前给大家分配任务,有兴趣动手的都各自领了东西去找烤架;仔细看,哪一片范围烤什么类型的食材也都是划分好的……纵观全场,但凡有问题的都跑去问和春,聚会组织者班长大人还不见人影。   和春大老远就看到曲景明回来了,冲他招了招手:“景明,你有没有想烤的?”   曲景明走过去,看看剩下的食材,都是大块的肉,其中火鸡翅几乎没有人领:“这个怎么办?”   和春撇撇嘴角:“我来咯。”   曲景明吃惊地看着他:“你会?”   和春:“不太会…...”   这就对了。曲景明收回吃惊,心想,这人在家连炒肉片都不会,能烤火鸡翅就见鬼了。他用大夹子翻了翻那些火鸡翅,抱着为人民服务的心情开口道:“我领了。”   和春眉开眼笑地把一袋子调料都递给了他:“等我分完了就来帮你。”   曲景明笑了笑,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左手一袋火鸡翅,右手一袋调味品,径直往烤肉的区域走去。和春正想给他指地方,见他自己走对了方向,心里不由得自豪地暗自唏嘘了一番,曲景明真聪明,曲景明最聪明,哎呀……他的曲景明怎么这么聪明。   过了半刻钟,任务终于都被分了出去,和春跑到各个烤架去巡视,一副很懂的样子指指点点一番,说说笑笑,气氛很好,给公园这一角造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路过的行人都会伫足看看他们。   等和春把所有烤架都招呼了一遍,班长才姗姗来迟,手边亲亲热热地拉着一个外班朋友。和春定睛一看,有点发怵了,那人是叶婉莹。他当即假装没看到,跑回曲景明那边去烤火鸡翅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一边刷酱油,一边愁苦地说,“我觉得,叶婉莹来者不善。”   曲景明看他一眼,揶揄地笑笑:“你还怕一个女孩子啊。”   和春:“唉,你不知道,她这个人很死心眼的,做朋友挺好,但她要是……唉唉,她最好只是来玩玩。”   可叶婉莹显然不是来玩玩,曲景明和她关系也一直不错,纸条没少传。女孩子在多愁善感的年纪,对谁都容易当知心好友,尤其是像曲景明这种从暗恋对象变成好朋友的,她更加有种微妙的信任,“考上二中就告白”的决定,她不止一次在纸条中强调过。   今天恐怕就是来执行的。   曲景明低下头,舔了舔唇尖,没多说。   果然,各个烤架上都陆陆续续有成品进餐盘,大家吃成一团的时候,叶婉莹和班长过来了。她们隔着一段距离站在烤架前,和春一边暗叫大祸临头了,一边先跟班长口无遮拦地寒暄了一通,听班长大力恭维他今天的表现,然后才客客气气地跟叶婉莹打个招呼。   班长受闺蜜之托,当然尽力,用肩膀撞了撞叶婉莹,小声道:“去啊,加油,我先走了。”   叶婉莹上前两步,看着和春,耳根发红,表情倒还从容淡定:“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曲景明听了,头也没抬,翻过手里的火鸡翅,对和春说:“多刷油,光刷酱油不行的……搞不定了喊我。”说完,放下手里的工具,也走了。   我现在就搞不定啊!和春无奈地看了两眼曲景明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定了定神,才看叶婉莹,试图保持他大流氓的风范,笑得痞里痞气的,问:“什么事啊?”   叶婉莹这个女孩子很有气质,耳朵红了大半,眼神还坚定自信,无形中给自己增添了几分魅力,她直言道:“我想跟你告个白,我喜欢你……想听听你的意思。”   和春没少过这些经验,但叶婉莹还是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她跟曲景明有瓜葛、也太熟,他没办法像对别人那样杀伐决断一般立刻回答。因此他想了一下,目光越过一片杏树,不甚明显地落在曲景明身上,才感到心定了些。   片刻后,他看向叶婉莹:“不好意思,谢谢你。”   他言辞简单,语气有点温柔,甚至笑了笑。叶婉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和春会这么果断,又尚留温存。她一时不知道如何解读和春的温柔和笑容,慌乱使耳朵上的红蔓延到脸上,刚才的坚定自信被一句话轻易瓦解。   和春说:“我把你当朋友,如果我说过什么让你误会的话,希望你原谅我。”   叶婉莹低下头,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捏了捏虎口:“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   和春默然了须臾,点点头:“嗯。”   叶婉莹:“我认识吗?”   和春:“应该认识。”   叶婉莹:“那我可以知道吗?”   和春没有回答,低头翻了一下手里的火鸡翅,底下那一面烤得有点焦了,他咬咬牙:“这个火鸡翅我不太搞得定,我喊曲景明过来,可以吗?”   叶婉莹哪里有心情管他的火鸡翅,听了他的话,抬起脸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是和春这辈子从女孩子身上见过的最深最重,他丝毫头绪也解读不出来的眼神。然后,她笑笑,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43章 同流合污   曲景明回来,跟和春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一种默契在彼此之间流淌,他们已经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现在专门就这件事说点什么的话,反而显得八卦和轻浮了。   一则,曲景明知道叶婉莹的认真,也明白和春心里把叶婉莹当朋友,拒绝朋友拳拳真心,他难免感到有失义气、怀抱歉疚,这种不好多问。二则,站在叶婉莹朋友的立场上,他更不该立刻就去打听八卦。   即使好奇还是有的。   后来,叶婉莹几乎没有再在他们的视线中出现过,通讯软件的好友列表中,她的头像也总是暗的,两个男孩子偶尔草草讨论过她是不是故意消失的,可面对这些问题,他们天生就是潦草的物种,触个边,就没再细究。渐渐的,这件事情和这个女孩子,都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这一年,彷州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中有几天的气温奇低,又偏偏赶上校运会。按照惯例,为了校运会的时候班级广播体操的环节能够整齐划一,每个班都会订班服,短袖。于是,运动会第一天,一个开幕式下来,操场上就满是打喷嚏的人。   很不幸,曲景明也是其中之一。   但和春很快有两个项目要参加比赛,出于兄弟情谊,他无论怎样都还是要看完的。于是就这么又这么一拖拖过了两个小时,等和春都比完赛,又领完奖,已经快到午饭时间,然而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有点感冒了,还是纯粹困的,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想回宿舍睡觉。   “那你回去吧,我一会儿给你打包。”和春大口大口灌着班级服务处的水,给自己灌完一瓶,又拿了一瓶碳酸饮料,对曲景明偏了偏脑袋,“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走之前不忘交待后勤保障的同学:“记一瓶啊,不然班主任又要说我。”   后勤保障同学瞟他一眼,只见他已经把瓶盖拧开,递给曲景明……想了想,把和春后面的2改成了1,然后新添一笔“曲景明:1”,反正老师才不会在乎他的宝贝优等生不劳而消耗一瓶饮料。   和春跟曲景明走到宿舍楼下,被曲景明打发走了,自己上了楼。   经过朝夕相处的两三个月,曲景明发现和春及其暗藏的心思,果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少和春仿佛会自己克制,似乎也没有什么非分的打算,除了对他太好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危险迹象了。   新学期第一个月结束以后,他们也不出所料地结束了同桌,和春的课余爱好又跟学习没半毛钱关系,所以他们除了一起去教室、吃饭之外,其他的基本是分头行动。相比起初中不同班,他们被新环境冲击得疏远近乎陌人,曲景明更喜欢现在这样每天都在一起,又不至于近得出问题的状况,他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平衡的舒适感。   他原来担心的情况,比如和春这个脑残会做出点什么鲁莽的事,说出点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或者自己有意的无差别对人平易近人会让和春失落……统统都没有出现。那家伙也未必是不想做、不想说、不失落,但他好像、也许、应该、的确不再是个凭一点个人喜好和私欲,就冲动行事的小脑残了。   多少年过去,他竟长出了可观的智商,是个精于权衡利弊的准商人了。   曲景明甚至不情愿地暗自承认,在人际交往上,他比自己厉害多了。自己只是装得好相处,而他是真的好相处,一张脸上总是真心灿烂的笑,谁见了都讨厌不起来——方大懒之流除外。   脑子里零零碎碎地想着这些东西,曲景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结果一觉睡到傍晚。   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宿舍里更暗。他翻了个身,感觉脑袋有点重,身体也有点发热。从他的视线朝宿舍的公用长桌看去,能看到在他常用的那片范围中多了一个打包盒,那想必是和春给他打回来的,见他睡着了就没叫。   但现在他也根本不想吃东西。   校运会期间白天不用上课,晚自习还是照常的。他躺着掂量了一会儿,然而脑子里懒洋洋的,实在也没掂量出什么结果来,最后看闹钟时间差不多了,还是自然而然爬起来,洗了把脸,扒了两口和春打包的饭菜,就去教室了。   和春比他到教室还晚,大冷的天,却依旧穿着班服,抱着个球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来,视线一扫,落在前排,就跑过去了。   “没事儿吧?我看你下午睡得很沉。”   话刚问完,看到和春的脸色,又自问自答:“看来病了,我看看,发烧没有。”说着,就伸过手来,覆在曲景明额头上,另一只手试探自己的体温,得出结论,“烧了,不行,咱们请假吧。我下午刚好给姐姐打了电话,她在彷州呢,我们出去看病,顺便去找姐姐。”   曲景明:“我可以请假看病,你不行啊。”   “那有什么难的。”和春矮下身来,靠近到他眼前,近得几乎要呼吸交缠了,曲景明下意识屏了屏呼吸,本来就微微泛红的脸色更红了,和春嘿嘿笑了两声,“快把病毒传染给我。”   曲景明:“……”   和春有点贱性,如果曲景明不经意靠近他,他就会紧张无措,但要是他自己主动去亲近,就一肚子坏水,把紧张这种娘们儿情绪抛光光,不仅冷静得很,还有功夫观察对方的每一丝反应。   他感觉到曲景明短暂的屏息,就觉得心满意足,不再得寸进尺,转而拿了曲景明桌上的水:“你是感冒后喝过的吧?”   曲景明一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伸手去抢,结果自然落了空,只好挥挥手:“你随便吧,瞎折腾。”   和春乐颠颠地把水瓶抱走了,留下一句:“等我一节课,病给你看。”   曲景明无言以对,心想,真是高看他了,脑残就是脑残,再怎么进化也没法儿完全去除脑残病根。   然而,脑残少年那边是动真格的,他喝了曲景明的水,又趁着刚刚运动回来的一身热汗,跑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过分彻底的脸,冰凉凉的水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身上每一块裸露的皮肤招呼,又死皮赖脸跑去跟坐在教室风口的同学换了座位上自习。   一节课后,他成功打上了喷嚏。   然后立刻屁颠屁颠拉着曲景明跑校医室,极尽他语文作文五十分的文采,把他们的病情添油加醋地跟校医描述了一番,尽量把自己往“马上就要死了”的级别拉……校医看过的小聪明数不胜数,没等他说完,就让他们都把温度计取了。   和春取下温度计,看了看,反复确认水银上升的位置,才37.5,不至于需要跑到外面去。他皱着脸说:“可能测量时间还不够呢,没测出我的真正体温。”   校医呵呵一笑:“我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看你平时走过路过都打招呼贿赂饮料,我就帮你这一回,也就校运会,出校门容易,不然我懒得帮你做这个弊。”   说话间,已经刷刷在病历本上写下两行字,推过来给和春。和春低头仔细辨认了片刻,抬起头:“这写的啥?”   校医抬了抬眼皮,懒得理他。   曲景明指了指最后一行:“前面我也看不太懂,最后这句应该是,建议上正规医院检查治疗吧?”   和春一喜,忙对着校医堆起满脸殷勤笑容:“穆医生,谢谢你啊谢谢!你真好,明天回来还给你带东西,好东西!”   校医不置可否地看看他,回身装了几包药递过来,便用手背赶他们:“走吧走吧,别太晚出去,你们俩感冒发烧都是真的,药得先吃上一包,不然小感冒也会酿成大麻烦的。”   好好好。和春连声感谢,扯扯曲景明,两个人客套不到三秒,就飞快地抬腿跑了,直奔班主任办公室。和春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在班主任面前,他摒弃了对自己“严重病情”的加工,简单几句后就摆出病历本,开始忧心忡忡地表示怕传染给无辜的室友们。   倘若室友知道自己这么被和春放在心上,估计也要感动涕零了。   曲景明比他有良心点,只在他需要辅助的时候,配合两句“是啊”“对”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既保持了自己的刚正形象,又有效助纣为虐。   最后,班主任看看曲景明蔫了吧唧的样子,到底心疼自己的第一优等生,竟然批了请假条和校门出入条,不过必须是家长亲自来接才行。于是,和春手机奉上,让班主任跟和容直接对话。   半个小时后,顾剑锋开着和容的车来,把两个小孩儿接走了。   和春立刻舒坦得什么感冒发烧都忘了,兴致勃勃跟顾剑锋吹嘘自己今天的聪明计策,末了,想起曲景明那是真的感冒了,忙拍拍顾剑锋,急吼吼地说:“小顾哥哥,现在咱们去哪里,有没有热水,让景明先吃药!”   顾剑锋可算是找到正经回他话的机会了,从后视镜瞧他一眼,把从接到他们起就憋着的不爽全表现在那一眼里了,凉凉地说:“去我的求婚现场。”   和春:“哦……啥?你跟谁求婚?”   他一激动,往前扑去,顾剑锋一面嫌弃地把他往后推:“别把感冒传染给我。”一面通过后视镜看他们的反应,和春的激动不用说,连曲景明那波澜不惊的脸也露出了兴奋,比先前恹恹的状态精神多了。   顾剑锋这才满意地说:“我鼓起了第一百零一次被拒绝的勇气,把脸皮涂得比长城砖还厚,打算跟你姐求婚,戒指才刚掏出来,话都还没说,你班主任就来电话了……你不知道,你姐当时眼前一亮,跟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似的,哎哟,我这心啊……”   和春听了,也很伤感:“唉……”叹了一叹,又安慰顾剑锋,“你别伤心,话没说就不算数,下次什么时候,我帮你,也好戴罪立功。”   顾剑锋向来喜欢他,被他一逗,情绪就好多了,收拾了眼底那一抹无奈,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些年,他跟和容表白了没有一百零一次,也有十次八次,始终没有得到个男朋友的头衔,美国回来以后,他觉得和容对自己接纳了很多,甚至有两次在清醒状态下接受了他突破安全距离的亲密,有一次醉后住在他家里,默认了他的亲吻……   “哇!你们亲啦!”和春比刚才更激动。   顾剑锋一副鄙视他没见识的表情,把他蓬勃的八卦探索精神有力打击了,默默坐回后座,暗自羡慕,偷偷瞄曲景明,只觉得这等好事对自己来说,遥遥无期。   “所以我就想,要不然求婚试试,搞不好你姐就一时脑抽答应了呢,对吧?”顾剑锋说,车转了个弯,他把车开得豪迈,口气也十分豪迈,“我啊,奔的就是把你姐写上我户口本!”   这时,曲景明从后座前倾过来,指了指前方街道旁:“和姨在那里。”   顾剑锋也看到了,接着刚才的豪迈,自信心就继续爆棚:“看看,她都会出来接我了!有戏!”   和春在后面附和:“有戏!”   曲景明看看这位小顾叔叔,突然觉得,和容如果真心愿意跟他在一起,真的会幸福的。 第44章 连理   敏锐如和容,很快发现这两个“请病假回家”的小孩儿病得有蹊跷。根据铁的定律,学习好的孩子是不会被怀疑的,所以曲景明被好生照顾着先睡了,和春则被他姐拎到离客房最远的厨房审问,顾剑锋幸灾乐祸欲围观,被赶走了。   “你怎么感冒的?”和容开门见山,问题明确。   和春摆着一脸无辜:“天气太冷啦,我穿成……”他现了一下外套里面的班服,“这样,在运动场上跑上跑下,先冷再热再冷,当然感冒了。”   和容看着他,也不说话,她现在没有和春高了,可眼神挑过来还是一股子睥睨俯视之势,脸上写着“你看着办”四个字。和春的侥幸心理很快在此等压力下瓦解,他斟字酌句地把实情轻轻道来,将着眼点落在“兄弟同甘共苦”上。   等他说完了,和容呵出一个轻如鹅毛的“哦”,显然当他苦心突出的重点是狗屁。但和容也知道,这个弟弟能把事情实话说了,就算认错态度积极,心里也明白自己做法不妥,这就够了。更多的那部分,在她看来都不值得责备,也无法责备。   她想了片刻,还是拿出老态度:“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我是不指望你跟明明似的,但你也得有点看头吧,不然过三年你自己也得蒙。在这里升个学,你们就算不同学校,也顶多撑死一个小时的车就能找到他了,以后呢?等你真的是时候谈恋爱了,人不在你身边,这种情况你想过吗?”   和春听了,低下头,咂咂舌尖,又抿抿唇,就是没说话。可见他是想过的。但恐怕觉悟不高,想一想就丢一边了,自暴自弃没提起行动力。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没信心。”   和容:“怎么没信心,你的智力又不比谁低,你还在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   和春:“不是这个……”   他说着,抬了一下眼睛看和容,眼神里缀着两帘厚重的失落和忧愁,和容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没信心是什么了。他怕曲景明根本没意思,甚至直接就是站在他对立面的,这种事,不喜欢还是轻的,万一曲景明知道以后讨厌他、恶心他,那对一个少年来说就是一道很需要承受力的坎了。   而这点,没人能帮他。和容暗叹一声,拍拍他:“那就别想了,把该做的做好,还不能做的就放一放,现在承受不了的不代表以后不可以,是不是这个道理?”   和春看着地板点点头。   到底是不能靠谈话解决什么的,无非起几分开导作用。和容又跟他就围绕读书、欺骗老师等话题聊了一会儿,持着家长架势各指责了几句,他笑嘻嘻地全盘接收,极其不严肃地表示自己贪玩,错了,以后不敢了。   转眼就花去半个小时,和容自觉各项敲打都到位了,宣布结束谈话:“好了,你也不舒服,去吃两片药睡觉吧。”   和春点点头,做了个花里胡哨的手势耍帅。   和容嫌弃地发现,这个弟弟已经进入中二期。   两人回到客厅时,顾剑锋已经洗好澡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和容出来了,他立刻坐直身子,把节目从体育频道换到财经频道,让出大半条沙发,殷切地看着和容。和春这时候眼力见儿上来了,立刻机智地滚回客房,把空间让给大人。   顾剑锋在心里给和春点了个赞,然后装模作样地问和容:“你房间给俩孩子住了,要不你今晚睡我那儿,我上书房或者健身房凑合一下?”   和容指指电视机:“让我看完这个节目再说。”   顾剑锋瞟一眼电视屏幕,只见一个专家正在点评当下的房市,说的都是些不会被挑错但也没什么新意的观点,一翻财经杂志,全是这一套,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和容这是要正经思考他们的事儿了……顾剑锋心里冒出一个好预感,甘之如饴地陪她看起了无聊的财经节目。   大概是节目实在太没意思了,还没等这个专家说完,和容就蹙着眉把电视关了,顺势转过身来,多年如一日清冷的目光看着顾剑锋:“你今天打算跟我求婚?”   顾剑锋戒指还揣在沙发边搭着的外套里,听了这话,赶紧倾身去拿外套,掏出戒指,举到眼前,以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一共用时不到三秒,连表情都适当掰严肃了:“是,我想请你嫁给我。”   和容盯着戒指,看了一会儿,伸手把红色小盒的盖子盖上了,按下他的手,神情冷静得连一丝假装的激动迹象都没有,倒是视线往进客房的小走廊瞟了一眼,声音提高了一度:“别偷听大人说话,回去睡觉。”   闻言,顾剑锋探头往小走廊看去,看到一抹属于和春的飘逸色彩。   确定偷听的走了以后,和容才再度开口,语气比刚才低柔了许多,眼神也少了几分清冷,那枚戒指甚至被她拿过去反复把玩,道:“我比你大,小商人家庭出身,单身家庭环境成长,性格脾气都不好,带着两个别人的孩子,现在也不可能考虑真要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和容,这些我都知道,我没在乎。”顾剑锋看她把玩了半天那枚戒指,莫名有种冲动,他没忍住,把那双不算白嫩的手包进掌心里,挪过一点,看着和容,“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人,什么性格,什么志向,我还不清楚吗?你别这么说话,好像你配不上我似的。你说的都不是什么问题,你看过去的高书记,不是还放着貌美如花的大学教授原配不要,重新娶了个渔家女吗?心合就行了。”   和容:“……你举的例子也太损了,人家高书记都让你爸整落马了。”   顾剑锋拼起一脸正义:“那怎么能叫我爸整的,那是人民的声音整的!”他喜滋滋地握着和容没抽开的手,轻言细语地哄,“刚才算我举例不当,我就是想说,人跟人在一起,拿什么条件来衡量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各方面质量更高,那些合适我出身和背景的人有的是,放在以前我还可能考虑,那时候我对自己也没什么主动权,什么有利于我们家我就选什么。但现在,我可以争取点对我本人而言重要的,比如对我来说,你才是能让我生活质量更高的人,我们现在工作上谁也离不开谁放着不说,光光我喜欢你这一点,就是我在我们婚姻生活能心安神定的保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仿佛突然顿悟似的,重复了一遍:“对,我喜欢你,我爱你。和容,我爱你。”   和容闻言一颤,手指往掌心一掐,最近疏于修理的指甲一下子失了轻重,掐得自己生疼。她下意识把那疼痛当做一时的逃避,猛地抽出手,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那条传说是看人姻缘的纹线被横腰掐出一道红痕。自那道红痕往食指的方向,有细纹乱布,几乎打断主线;自那道红痕往手腕的方向,却干净平顺,余尾悠长。   顾剑锋看到那道伤痕,捧起她的手吹了吹,又用指腹压了压伤处:“干嘛掐自己啊,你这指甲也太锋利了,我给你剪了它,你不是也不喜欢涂指甲油吗?不用留那么长,麻烦。”   和容的心在刚才那一瞬间,火山爆发般喷出一股子火焰,烧到她喉咙口。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听到有人对她说爱,仍旧惊心动魄。好在三十五岁跟十五岁到底不一样些,她已经盛得住一份爱意,比之十五岁的迷幻缥缈,更为踏实厚重,并且被她认可了的爱意。   她渐渐恢复冷静,把刚才那触电一般的失态收好压稳,对顾剑锋笑了笑,拿起戒指:“那我就先收了吧,这个是……什么戒?”   顾剑锋喜出望外,忙回答:“求婚戒求婚戒,等我们办订婚仪式还有订婚戒,举办婚礼还有婚戒,每年一纪念还有……”   和容:“不用这么多吧,开博物馆呢?”   “可以可以,开个博物馆可以,每年一款不同的,六十年后就可以开个博物馆!”顾剑锋此刻笑得跟和春智商掉到脑残档的时候没有区别。   姐夫一高兴,当即福及方圆百里的鸡犬。二中的运动会还有两天,两个小孩儿就这么由顾剑锋做主,给带到彷州附近临海小镇去玩了两天。两天后回来,病好了,人也精神了,只是心情还流连于突如其来的小假期中不能自拔。   然而期中考试紧接着就来了。都是同样的老师教,坐在同样的教室,并同样出去浪了一回,曲景明在期中考试拿了全年级第一,相比入学排名,往前提了三百人,狠狠雪了中考一耻;和春却只堪堪维持了个稳定,班里吊车尾,年级六十八。   二中每次大考以后都会做一份全年级排名表,毫无人性,把学生所有科目的分数都列上,每班一份,传阅。个人有需要的话,还可以自费去学校的图文印刷室打一份。   和春拿到传阅那份,看了看自己,又看看曲景明,感觉自己惨不忍睹,就随手甩给别人了。然后听到后面传来曲景明的声音:“可以把第一页拆给我一下吗?我去打印一份。”   刚拿到成绩单的同学奇怪的看着他:“你又要印啊?人家留下来都是为了对比每次进退步多少,你正负不超过三,没这个必要吧?”   和春敏感地回头,只见曲景明笑眯眯地看着那位同学,也不解释。一张漂亮的脸,挂着自带柔光的笑,眼里微微递出一丝有求于人的讨好……但凡还有一点良知,都不可能拒绝他啊!于是那位同学小心翼翼从夹子里取出第一页,递出去。   “谢谢,很快回来。”曲景明挥挥手,就从教室后门出去了。   和春思考了一下,又琢磨了一下,再体会了一下,总算战战兢兢地基本说服自己相信曲景明留下成绩单,是为了对比他每一次的成绩……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跑到曲景明座位,生平头一次心虚虚地翻这个人的课桌。   果然翻到前两个月的月考成绩总单。那两张成绩单上,他的弱项都被用红笔圈出来了。   “等你真的是时候谈恋爱了,人不在你身边……”和容这句话浮现在他脑海中。   三年后会怎样?这个问题他发呆的时候也偶尔想过,但总归没有想深,是内心不自信,也是个性太吊儿郎当。他从来没有想过另一个显而易见、长期摆着的事实:曲景明可能不知道他喜欢自己,可能以后知道了也不会接受他这份感情,可是曲景明从来都努力希望跟他呆在一起。   是他自己被区区荷尔蒙触发的感情蒙蔽了,忘了在这份邪思歪念之外,他们还有很深的手足情,他们是兄弟,是患难中依偎走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的高书记是搬《人民的名义》里那位过来现身说一下法,且当一个娱乐吧。 第45章 春风   曲景明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和春蔫蔫地趴在桌面上,很不像他课间十分钟的为人,于是绕了一圈到他那边去一下,用手臂轻轻碰了碰他窝在两本书之间的脑袋:“怎么了?”   和春转动一下头,把脸仰起来看着曲景明,心里还在感动涕零,觉得他的明明对他太好了,他万死无以回报……可他内心中二归中二,在曲景明面前还是很要脸的,所以捏了满面肚子疼的痛苦之色,顺便捂上肚子,胡说八道:“喝凉水冻着了胃。”   曲景明:“……”他虽然觉得这鬼话就是逗人的,可还是将信将疑,目光在和春桌上扫了一圈,拿过水杯,打开看了看,推过去,“热的,喝两口暖暖。”   和春没趣儿,不装了,坐直身,抬起头看看曲景明手里的成绩单,动了动唇,小声问他:“你印这个做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想,说谎吧说谎吧,好像人家一旦说谎就算欲盖弥彰心里有鬼,他可以顺着遐想万千直抵梦想彼岸。就在刚才焉不拉几趴桌子的时间里,他想过了,和曲景明做兄弟当然是好的,这么多年都很好;可他稍稍直视内心,又觉得,为今之计,还是顺从荷尔蒙的天然影响更好,人嘛,怎么能违抗自然的指引,无视这份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吸引,那不是逆天道吗?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满脑子的歪理邪说,自认诡辩思路一流。   事实上,曲景明心里当然是没有鬼的,但他瞥见和春眼里一抹浸着坏水的精光,便深知他不怀好意,如果这时候让他知道自己暗地里给他谋划补习的事情,还不知道得怎样捷足落跑,因此判断此刻不是暴露目的的好时候。   他胡扯了一个很不曲景明的玩笑:“能干什么?收藏起来当光荣勋章啊。”   然而这话落到和春耳朵里,只接收到一个信号:他说谎了!他心虚!哈哈哈。   曲景明不知自己在这人心里已经沦落到这个形象,听上课铃响了,随手敲敲热水被的盖子,示意和春喝了,就往自己桌位绕过去了,顺便把原件还给之前的同学,丝毫不知和春在背后美滋滋地意淫他每一丝举动。   要给和春补习,这一点是曲景明开学后第一次周测试就想了的。和春神经大条,过了那么久只发现一条成绩单之谜,完全不知道自己日常做练习、听课的状态,都在曲景明的掌握之下,他哪里强哪里弱,学习方法有什么特色和问题,曲景明心中都有一本清晰的帐。   能正经考进二中高中部的学生,在初中都不差,尤其是本来就在本校初中部读的人,底子摆在那里,然而到了高中后之所以会渐渐失去原有地位,除了特殊原因而特别无心向学之外,差距都在主动性和学习方法上。   主动性这一点,曲景明是无法为和春代劳了,他只希望为和春理出合适的学习方法,再添加一点自己的辅导,这样和春稳定在年级二三十就没什么问题了。他的观察规划时间是一个学期,现在大计划已经做了七七八八,就等着下学期给和春伺候上刑。   然而,丝毫不知情的和春还沉浸在满脑子胡思乱想中,遇上个体育课,非得拉一群人在球场上释放用不掉的精力不可。   已经不同班,但因每个礼拜有一节体育课与一班同时上而被拉入球场战局的王震钢同学发现,和春最近打球特别猛,横冲直撞仿若内心住有困兽。而相比起这份蛮力的表现,他的手感又奇差,以至于十投只得二三,跟他打球,很心累。   “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场下休息时间,王震钢给他抛了一粒口香糖,自己也嚼了一粒,口齿便含糊起来,“你这状态像谈恋爱了。”   和春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瞧不上王震钢的心理了,一来他换掉小时候那个锅盖头,身上的精神劲儿和气质就正常多了,二来他不再做贴上来的小弟,显出了与外貌形象相符的行为模式,于是整个人看起来就比较值得交朋友了。   可他现在这句话,还是让和春有点想怼他,只是想到自己嘴里还嚼着人家的口香糖呢,才嘴软放过他:“哪有恋爱可谈。唉,说来也奇怪,自从拒绝掉叶婉莹,我再也没发现有妹子对我有意思了……我最近长丑了?”   王震钢听了,瞟他一眼,露出一个有点贼的、神秘的笑。这个笑容含着深深的八卦□□气息,那气息穿递出一个十分引人犯贱的信息:想知道吗?那就快来问我啊问我啊!   此气息对人具备穿透性的影响能力,和春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犯了贱:“你笑什么?别一脸高深莫测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王震钢嘿嘿一笑:“你真不知道啊?”   和春睨着他。   王震钢便适可而止了,轻咳一声,说:“我听我们班女生说的,说放眼咱们学校,就没有比曲景明跟你更配的人,她们都忙着歪歪你们俩,哪里还有心对你动念头。”   和春上下牙猛然一碰,歪了,磕到自己嘴皮子,疼得嗷嗷叫,目光不由自主去看羽毛球场那边的曲景明,只瞄到一眼,就倏地一下收回来了,捂着嘴巴直吸气,眼睛盯着王震钢。因为嘴巴疼,他的眼神有点狠厉厉的。   王震钢以为他对这个玩笑不悦,忙加了句解释:“现在女孩子都这样,歪歪两个男的她们就最开心了,你别往心里去。”顿了顿,表情正经了点,说,“唉……其实还真跟叶婉莹有关系,她被你拒绝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她那么好看,跟你关系那么好,都没戏,别人哪里还敢对你有表示。”   提起叶婉莹,和春多少还是有点愧意,听完这话,心情沉下两分。   王震钢八卦吐了一半,不用人再挖,就倒豆子似的把自己耳听八方来的闲言碎语都抖出来了,和春这才知道,自己每天嬉皮笑脸偶尔横行霸道的形象,只是自己以为的,其实他在外班姑娘眼里很高冷——高很好理解,视觉体会嘛;关键是冷,坊间传闻他都不跟女孩子玩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叶婉莹拥有他的手机号和□□号,别人加他□□,他从来不接受好友申请。所以,很多从二中初中部上来的人都默认他和叶婉莹是一对,这种流言在高中里迅速流传……   “为什么会迅速流传?”和春打断王震钢,微微蹙眉。   王震钢:“打听你的人多啊!”   和春:“谁打听我?”   王震钢:“从一班到十三班,每个班都能数出喜欢你的人,这还都是已知的,你说谁打听你?”   和春愣了一下,当场就想拿个镜子照照自己,欣赏一下自己的美貌到底有多惊人,竟然会有这等影响力。人天生会从别人的爱慕中提取自我价值的证明,尤其是这种肤浅直白的证明,最能直接满足虚荣,获取飘忽忽的满足感。   他也不掩饰自己对人气高的得意,给王震钢丢了个“你接着说”的眼神,就喜滋滋从旁边外套里掏出手机,怀着炫耀和自以为是刺激的用意,低头闷骚地给曲景明发短信:阿杠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加强排的女生喜欢我呢!   王震钢说:“反正打听你的人多了,事情就流传得又快又丰富了,有说你渣的,连叶婉莹都不要,有说你压根就是始乱终弃的,还有就是歪歪你和曲景明的……还有拿你们俩写小说的,我后桌就写,我们班好多女生都看了,改天我借给你看看,很精彩的。”   和春:“……”   最后这句话槽点实在太多,写小说的小姑娘有多闲他就不想置喙了,想来想去,只能捅一刀面前这个活生生的:“那你为什么也看了?你又不是女生。”   王震钢:“……离得近,顺便看的。”   这时,曲景明的短信回过来了:你又不喜欢她们,有什么意义?   和春抬起头,又朝羽毛球场看去,只见曲景明刚刚放下手机,应同学的招呼拿起球拍上场。他平时对体育运动没有什么兴趣,就是偶尔在家里拿小球抖小来玩,逗着逗着觉得你抛球来我打去有点意思,这才开始和陈老太打起羽毛球。讲实在话,他技术不怎么样,可就是身形很好看,灵活矫健,抬个臂跨个步,都觉得跟风景似的。   和春甜丝丝地想,就是,她们有什么意义,你才有意义。   王震钢看他又是那副球场上心不在焉的样子,疑心自己的回答根本没被听进去,兴致败得七七八八,嘴里口香糖也嚼得差不多没甜味了,便吐了找餐纸包住,顺便给他递了一块:“走,再打一会儿,等下放学去我家吃饭吧,我爸回来了,我妈出去,我一个人跟他吃饭不太习惯,你和景明过来我自在点。”   对于王震钢家里的情况,和春比曲景明上心一点点,不仅记得他爸是原来二中的老师,还知道他爸他妈分居多年了,除非逢年过节,不然一般情况下是不回家的,形同离婚。以前王震钢在父母家轮流住,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一点也不为父母这样的关系感到愁苦,最近一年不知道因为什么,王震钢很不愿意和他爸独处。具体原因他不说,和春当然也不会去问。   二中平时不让学生随意出校门,不过家住山下职工大院的除外。既然是王震钢邀请,他们趁机出一趟校门也是天大的福利,和春立刻答应了:“行!”   放学后,王震钢过来找他们,手上拿了两张年级主任签字的出校许可条,带着他们大摇大摆出了校门。和春顿时大有放风之感,心情极好,想到去山下的职工大院还可以经过一个小市场,立刻殷勤地问王震钢。   “你爸爱吃什么水果?你妈爱吃的也行,我们总不能空手去!”   王震钢看起来兴致不是很高:“不用了,他无缘无故地回来,我还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一会儿我要是跟我爸不对付了,你可得往我边上站着点,这样我们就人多了。”   和春:“怎么说得像干架一样?”   王震钢瞪了一下眼睛:“我一直就想跟他干架,不敢而已。”说完,气咻咻地往前走了。   这气来得干脆迅速无厘头,和春跟曲景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从对方眼睛里找到答案,互相耸耸肩,跟上王震钢。   最后,和春还是做派很足地买了两斤红提和几个红富士,他对外招呼起来,礼节向来是很到位的,比一般孩子的成熟老练也体现在这里。   三人到王震钢家,他才掏出钥匙,还没插锁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戴着眼睛的斯文男人站在门内,看到他们略显惊讶,然后对王震钢笑了一下,温和地说:“小钢还带了朋友回来啊。”   和春本来想脱口喊“王老师好”了,但见那人笑容未免太生分,不由得心生疑窦。看看曲景明,他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跟自己有一样的疑虑。两人都默契地把目光投向王震钢,等着他做个介绍。谁知王震钢瞪着眼睛看了那人一会儿,转身就走。   “小钢!”那人追出来。   接着,门里有站出一个人,喝了一声:“王震钢,你给我回来!”   这一喝有点气沉丹田的意思,和春去看这位英雄,见其长了一张跟王震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国字脸,眉毛尤其浓,使整个五官都浓墨重彩了几分,站在那里,尽管手执锅铲一把,也显得十分威严。果然,王震钢给唬住了,转回头来,怒气有余骨气不足地喊了一声:“爸。”   嚯,这么位王老师啊!还好不做老师了,不然哪个学生经得住他一声吼。   王老师放缓了语气,依旧中气十足,道:“梁叔叔是客人,你这是什么态度?回来。”说完,又看看和春跟曲景明,小孩子心虚的技俩,在他眼里根本无所遁形,他为自己儿子的心思虚叹了一声,道,“两位同学,进来吧,还好今天饭做得多。”   先前开门的男人冲他们笑了笑,这一笑跟王老师相比,可就春风和煦多了。   在这阵温柔春风里,和春想起之前从王震钢这里借走的,据说是王老师的书,突然若有所悟了。 第46章 入罗帷   饭桌上气氛依旧诡异,王震钢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有两三道菜他坚决一筷子不碰,和春去夹的时候,还被他横了一眼,横得和春都犹豫了,这时,曲景明淡然无视王震钢的目光,夹了一筷子,和春一看自己不是一个人,就心安理得地跟着夹了。   难怪女生风传你俩,哼!王震钢内心炸裂,恨恨地想,明天我也去传!   相比他一脸仇恨的表情,他对面的春风先生就可以说是非常温柔了,大多时候食不言,偶尔介绍桌上的菜,王老师父子虽然一个笑脸一个黑脸,但显然都对这些菜很了解,他是给和春跟曲景明介绍的。于是俩小客人知道了,王震钢坚决不夹的那些菜,都出自春风先生的手。   事实上,桌上只有一道冬瓜花蛤汤和一道清炒蔬菜是王老师的手笔,他出场时手执锅铲,压根是虚假广告。这么一来,王震钢就吃得很寒碜了。   也吃得很快。没一会儿,他就放下了筷子,看看和春跟曲景明,神色中透出点催促,被王老师看出来了,招呼两个小客人:“慢慢吃,别着急。王震钢,你去给妈妈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一下。”   王震钢瞪着他,紧抿嘴唇,脸憋红,很生气的样子。   “去不去?”王老师掀起眼皮,冲他看来。   那边春风先生看他们父子俩一副要动火的样子,忙劝道:“别搞得这么紧张,我来打。”   王震钢倏地一下扎过去一记厉色:“你别恶心我妈!”   王老师“啪”地一声拍下筷子,人如长相,是个脾气暴躁的,只见他目光冷峻地盯着王震钢,训斥道:“你书怎么读的?有没有点礼貌?你妈抄你梁叔作业的时候,你还在上辈子呢,轮也轮不到你来说这话,打电话去!”   王震钢迎视他爹的眼神弱下去,最后撤退了,正当和春以为他要就此屈服屈打电话的时候,他豁然起身,对和跟曲景明说:“我吃饱了,我先出去等你们。”就拉开椅子,很有骨气地往大门扣走去了,王老师在后面沉声喊了他两次,他就以开门和关门回应。   这可尴尬了。和春跟曲景明对视一眼,曲景明读懂他的意思,笑一笑,还是很淡定的样子,不过吃饭的速度加快了。春风先生则简单地对王老师说了两句“别生气”“你儿子就跟你一个脾气”之类的话,然后离开饭桌,自己打电话去了。   他背对大家,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说话,开口的语气竟然颇为亲密:“梨子吗,我回来了。”接着就没听他说什么,过了片刻,他“嗯”一声,挂了电话,回来坐下。   王老师询问地看过去,他晃了晃手机,说:“会回来的,我打电话她会给这个面子。”王老师听了,一脸放心的样子,转而瞟了一眼门口,刚才的震怒轻了许多,目光中有几分无奈,微微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春风先生又友善地对两个小客人笑笑,说了几句闲话。这边,曲景明不动声色、偶尔应和;和春最会应酬大人,有一句回两句地聊,把气氛调得颇为活络,王震钢要是看到自己的朋友在他背后这么人精,不定得多生气。   一两个话题落下尾巴后,两个小孩儿碗底都见了空,曲景明放下筷子,和春立道别:“那我们就先走了,一会儿还要上自习,谢谢王老师,谢谢梁叔叔,你们辛苦了。”   曲景明简单附议。   春风先生听了,随即起身地送他们出门,还把和春买来的水果塞了两个回去,态度自然宛如一家之女主人。   两个人小鬼大的看似规规矩矩下了楼,到了楼底下,前不见说好等候的王震钢,后没有王老师和春风先生,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八卦之光,可又一时拿不准该怎样开口八。   和春怕曲景明不懂这个事儿,据他回忆,曲景明根正苗红,生活中没有接触过这个话题,怕是不懂。可他又显出了八卦的兴趣,这就让和春不好把握分寸了……这一迟疑,他们就出了院门,看到王震钢等在外面。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有个从外归来的女人也走近了他,王震钢一见那女人就跑过去了,用小孩子委屈告状的语气喊了一声:“妈!”接着又拦住那女人,一扫委屈,特有担当似的,肃声道,“你别回去,他们就想让你不好受,你别回去称他们的意!”   他妈听了这话,原来还微蹙的眉顿时舒展开了,拍拍他,说:“上学去,大人的事情你少瞎想!”   王震钢血气方刚的,又刚刚受了气,不敢把气还给他爸,当然要对她妈展露一番,便狠狠地“呸”了一声,背后骂道:“他们不要脸!他们这种人就应该出门被车撞死,上山摔死,下水淹死……他们就是犯罪!”   “小钢!”他妈喝他,同时拍了一巴掌在他手臂上,脸上不见得很生气,但表情也很严厉了,“你什么教养?有这么骂老爸的吗?梁叔叔还是你妈我的朋友,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不要在这里逞口舌没口德。”   王震钢委屈得都要哭了,他敢对当爹的发脾气,一走了之,但不能对他妈甩脸色,忍得嘴唇发抖,也只是呜咽了一声“他们就是贱”,然后跨一大步,离开他妈,还不忘示意停在两米外扮演过路群众的和春跟曲景明一起走。   两人匆匆对王震钢妈打了个招呼,就跟着跑了。   王震钢又愤怒又委屈的心情无边无际地蔓延,整个人气压极低,书当然是看不进去的,闷闷地趴了一个晚读加一节自习。下课后,和春跟曲景明就来找他了。他对这两人此刻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他们居然心安理得在自己跑掉之后还照常吃完饭,很可恨;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己带了他们回去,竟然遇到这么大动静,家丑都外扬了,很不好意思。   但和春看起来没有丝毫尴尬,三人站在走廊里,相对无言半分钟后,他主动问了:“你之前说,你爸妈分居是因为有人出轨,是你爸出轨那个梁叔叔吗?”   王震钢就服和春这老大当惯了的眼色,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什么都惊不着他,比如眼下的问题,他就问得直接、切中要害、深得他王震钢的心。于是,王震钢点了点头。   和春见他不抗拒聊这个话题,本着八卦的真心,披一层关心好友的皮,语气忧心又疑惑地问:“但你妈好像跟他关系也很好?你爸还说你妈抄他作业,那至少得是学生时代就认识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王震钢吸了一下鼻子,目光深沉地投向远方,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才开始说:“不是学生时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三个是邻居,小时候住的也是跟现在大院似的地方,一直玩得很好。我妈学生那会儿就喜欢我爸,但我爸……我爸就是不喜欢她。后来那个梁出国了,没音没讯的好多年,我爸我妈是青梅竹马嘛,年纪差不多的时候,我爷奶催促,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其实我从小就觉得他们俩之间很奇怪,明明认识几十年了,还总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吵架,也不亲近,到我五年级的时候,他们就突然分居了,我到去年才知道,我爸是搬出去和……”   和梁叔叔住一起了。这后半句,他不说出来,和春跟曲景明也各自听明白了,两人又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但曲景明很快地移开了视线,搞得和春来不及跟他做更多眼神交流。   曲景明用他那带有点安慰色彩的温和语调,问道:“他们三个见面是什么情况,你有没有数?”   “有,他们要离婚。”王震钢抬起头,“我爸我妈,他们这次肯定要离婚。他们早就想了,我外婆不同意,说我爸抛弃我妈,闹得很凶,现在她老了,不管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沉吟了片刻,然后很长地叹息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没扯出笑来,倒扯得一脸苦相,说:“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恨梁,我爸这几年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总会找机会让我和梁接触……他这个人,不坏,我没有那么讨厌他。我讨厌我爸,也有点生气我妈,一个自私,一个傻,而且他们都……都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他们离婚,人家电视剧里都要问一下小孩儿跟谁的。”   可能是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真的在乎这点,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很飘,还稍稍捏了点开玩笑的语气出来,使得气氛不那么正式,免得太难为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凡心中真正的想法暴露在别人面前,就总是羞赧、甚至难堪的。   曲景明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和春悄悄地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拇指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他看过去,见和春很轻微地摇了摇头,一副“交给我”的表情,于是他放弃开口。这种人情世故的事情,他看在眼里,心里端得明白,可要落到实际安慰人上,还是和春的嘴巴花言巧语多。   和春揽过王震钢的肩膀,十分同仇敌忾地说:“嗨呀,大人都是这样的,每天看生意看工作看哪里好偷偷养个小情儿乐一乐,眼睛哪里还看到小孩儿呀,你不知道,我爸还在的时候那才荒唐,跟我大妈扯不清楚就算了,外面还有一堆男男女女的呢,我都见多了……”   曲景明:“……”   和春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童年故事,他是不是真的从小就见了这么多大世面,曲景明不知道,反正听这一耳朵,真是感觉大开眼界了。关键是,王震钢的表情看起来竟然十分相信,几度张嘴想说话,都被和春嘴里的故事情节憋回去了,恐怕听完以后得对这位流氓二代生出一番同病相怜之情。   唉,作孽。曲景明忧心忡忡地想,和永联要是泉下有知,一定能给他儿子气活了,明年清明要多烧两柱香才行。   这天之后,王震钢也没怎么再提起家里的事情。他恢复了自己日常那套四六不着、疯疯癫癫的调调,不过更喜欢跟和春曲景明混在一起了,分享过最难堪的秘密之后,距离总归不一样些。于是,本来坊间热衷歪歪的形影不离二人组,变成了三人行。   但随着他们关系的亲密化,王震钢就不太容易拿到女孩子们歪歪的第一手资料了,因为他也逐渐成了彷州二中高一年级作业本小说的一部分。   这个学期结束后,离过年就没多久了。   曲洋那边打了电话来邀请曲景明去过年,原话是“回家过年”,曲洋那播音主持腔,听起来真像是在某台的春节特别节目……曲景明表达了自己感动的心情,问候了那边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最后拒绝了。   和春听着曲景明打电话,等到他温和但坚定地说“不去”的一颗,心才定了下来,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曲景明也难得调皮地对和春吐了吐舌头,又跟曲洋扯了两句客客气气的水话,然后把电话挂了。   和春说:“你跟他唠叨那么久,我都以为你要被说动了。你们曲家那边的人真的那么好吗,你居然给每个人都说了不一样的祝福。”   曲景明说火:“还不错吧,基本没有深交。”   和春:“那就还是有人深交了?”   曲景明点点头:“爷爷跟我处得挺多,那边人很多,但都很忙,只有爷爷比较清闲,我那段时间每天都陪他去钓鱼,他有时候也教我写字。”   “哦。”和春讪讪地回,内心有点羡慕,他想起顾尚维家带他去过的一个度假村,里面也可以钓鱼,可惜他自己怕是进不去……放眼彷城和彷州,哪里可以好好钓鱼呢?   曲景明一看他垂下睫毛一动不动的样子,就知道他脑子里在倒腾着什么主意,心里好笑,可又有点暖暖的。自从他知道和春的心思,就总能从他那些自以为藏得密实的破绽中品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来。   有时候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觉得,甜。   和春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地方来,就先把这个问题记下了,打算回头再问问顾尚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垂眸看着曲景明,说:“我们去跟大妈商量一下,看看给姐姐和顾哥送什么订婚礼物吧,不然快过年了,外面店都关门了,不好买东西。”   曲景明仰起脸朝他看去,正迎上他的目光,客厅的窗户没有关,冬天的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好像把他劈了两半,一边冷,一边暖,可唯有两只眼睛盛着一样的专注,完完整整一丝也不浪费落在自己的视线里。   两人都头一次发现,视线和眼神是真的有热度和重量的,撞到心口上,足可比拟陨石撞上小星球,从此陨石和小星球,都不一样了。 第47章 破土   和容跟顾剑锋的订婚仪式在年后,本来只是想简单地先办个家庭聚会,宣布一下他们终于正式好上了这件事,他们都太忙,还没有空折腾真正的婚礼,因此通知的人也仅限于两方直系亲属,但没想到对这对新人有兴趣的人那么多,主动嚷嚷参加的人加了又加,最后家庭聚会变成亲朋好友聚会,人数足足够在酒店摆好几桌的。   那跟真正的婚礼规模也差不多了。   这天,顾家老爷子和夫人只低调露了个面,接受了新人的奉茶礼仪,就退场了,坐得远的客人连他的样子都没看清。随着他的退场,顾家这边的长辈也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顾如笙代表顾家长辈。   她款款来给陈老太敬酒,作为和容的亲弟弟,和春也收获这位顾大小姐一番官腔十足的夸赞,曲景明旁观着,总觉得顾如笙的态度有几分居高临下,让人不太舒服,但和春似乎无所谓,他应对得十分游刃,说话举止都恰当,后来竟让顾如笙吐出了几句真心的赞扬。   末了,又对陈老太夸道:“你养了一对好孩子啊,容容那么漂亮能干,和春小小年纪气度不凡,老太太,我代表我自己再敬您一杯。”   这话让在隔壁桌敬酒的和容听见了,她担心陈老太年纪大了,喝不了酒,可她那边又是盛丰集团的高管,一时也抽不开身来。顾剑锋见未婚妻着急,便对和春抛了个眼色。不愧是厮混许久的哥俩儿,和春立刻会意,兴奋地给自己倒了酒。   曲景明看着他,小声问:“你替大妈喝?”   和春这里没有未成年不能喝酒那一说,他一笑:“那当然。”   说着就站起身,站到陈老太身边,机灵又不失稳重地回了顾如笙的夸奖,顺着也夸了一番今天没有到场的顾如笙家的小孩儿,把顾如笙又哄得眉开眼笑,然后替陈老太喝了酒,又主动敬了自己的份,看着十分豪气。   最后,顾如笙目光落在曲景明身上,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好,听说学习非常厉害啊?”   曲景明放下筷子,从刚才和春倒出的酒里给自己满了一杯,站起来,对顾如笙抱以微笑,乖顺地回一句:“谢谢顾阿姨。”   顾如笙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才笑道:“你是容容的养子,那也是阿锋的养子了,叫我大姑吧。”   曲景明倒是有亲大姑的人,他亲大姑是个年过四十也不结婚的女作家,长得跟曲洋一样,一副好皮囊,却是薄凉冷冽的款,男人这样还可以显得正气,女人这样就煞气了,她个性随长相,也煞气,对谁都冷眼,可尽管如此,那位亲大姑给曲景明的感觉,还是比眼前这位舒服些。   他还是嫩了点,笑得很不由衷,喊一声:“大姑。”又说,“我敬您一杯。”想赶紧结束这段无聊的寒暄。   和春一听,忙转回来,夺了他的酒杯:“不行,你不能喝酒。”   顾如笙玩笑道:“和春还挺照顾小外甥。”   已经好久都没有人开他们这个玩笑了,和春听着顶亲切的,笑嘻嘻地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对顾如笙说:“对啊,大姐,我外甥还小,这杯我就替他敬啦!”   顾如笙看着他一饮而尽,抬了抬眉毛,道:“和春有没有兴趣以后往政界发展?我看你可比你姐夫适合。”   和春愣了愣,显然没有想过这条路。   顾如笙拍拍他,说:“可以考虑一下的。”转身又和陈老太说了一会儿闲话,接着便也款款退场了,把场子完全交给新人的朋友们。   不知道是不是顾家的都自带强压气场,他们家的人这么一撤,现场就迅速闹腾起来,顾剑锋和同事们平时也惯于打成一片,是个平易近人的领导,大家跟他玩起来很不见外。相比之下,和容就像电视剧里严厉的御姐高管,他们轻易不敢亵渎,她就有了空闲回来照顾自己家人这桌。   被顾大小姐称赞“适合往政界发展”的和春足足三杯五十二度的白酒下肚,再坐下时,已经感到头晕了,但他不上脸,因此脸色仍旧正常,和容训了他两句,说他未成年喝什么酒,他顶嘴说自己虚岁十八了,连上娘胎那年,足足成年了。   和容:“……”   和春看他姐无语的样子,笑嘻嘻地把两手搭到和容肩膀上,面对面看着她,皱了皱眉,让眼神清醒一点,看起来要严肃了,一开口,语调却有点飘忽,说:“姐姐,你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我真羡慕姐夫,这么多年等过来了……你看就,就等到了喜欢的人。”   说话态度还真是严肃的,只是让飘忽不定上下起伏的语调毁了。和容捏了捏他的耳朵,摸到一片凉意。和春掰下她的手,握着放在自己胸前,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和容,又说:“姐姐,我祝你幸福。”   这话说得整桌子和家的人,并一个刚刚跑过来的顾尚维,都一心口的温热,只是感慨涌到喉咙口,却揉不成合适的言语来。   和容叹了叹,说:“我知道了。”   然后轻轻挣了挣手,和春就松开了,也不知道是借酒劲,还是借着氛围,他一头扎进和容怀里。他们姐弟这么多年也算相依为命,其实从来没有这么亲密拥抱过,和容这个人又本就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一时真是愣住了。   “以后,和家可以交给我了,大妈和明明,都可以。”和春抱着她,喃喃地说。片刻后,放开她,咧开嘴傻兮兮地笑了笑,接着就一脑门趴饭桌上了。   曲景明丢下筷子,赶紧摇了摇他:“和春,和春。”   他扭过半张脸来,对曲景明说:“困……”   陈老太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也不在乎刚刚围过来的顾尚维,对和容道:“你那个大姐也太欺负孩子了,把和春喝成什么样!”   和容:“……”   莫名感到自己被作为顾家的一份子嫌弃了,这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她打电话喊了司机,把两个小的和陈老太都先送回家。和春在车上呼呼大睡了一个回程,到了顾剑锋的公寓,又倒在客房的床上继续睡。陈老太一边嘟囔顾如笙笑面母老虎,一边准备去给和春煮粥和解酒汤,让曲景明看着和春,嘱咐道:“他要是吐,别让他吐地上。”   曲景明点点头:“知道了。”就跟着出了房门,把脸盆、毛巾、水杯和开水什么的,都准备了一套,打算全副武装防止他这个便宜小舅舅把别人家里弄脏。   “明明。”和春半睁着眼睛,视线模模糊糊地望向曲景明,声音有点沙哑了。   这让曲景明想起小时候和薛冰冰在一起,那位人母多半时间里没什么当妈的自觉,深夜醉归的情况时有发生,每当喝多了,嗓子就会发干沙哑。他像照顾当初的薛冰冰那样,给和春倒了半杯开水,又兑上凉的,单手把和春拉起来,递过温开水。   “你喝一点,嗓子会舒服些。”   和春靠着他:“我不喝。”   曲景明懒得跟这半醉耍赖的人周旋,扶起和春的脑袋,将杯子凑到他嘴边,说:“喝半杯。”   和春低低地“哦”了一声,含着杯口,慢吞吞地喝水,眼中泛着几分迷茫,视线不太集中,飘飘悠悠地在曲景明脸上晃荡。两个人的距离有点近,和春如果像平常那样盯着自己,曲景明还能说几句话调整氛围,可现在他不知道说什么是能让和春反应明白的。   半杯水喝了半分钟那么久,曲景明浑身不自在地把杯子拿走了,说:“你睡着,我去看看大妈煮好你的汤没有。”   和春拉住了他的手。   曲景明在被拉住的刹那就预感到了什么。人类本能的预感和反应真是很神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很清楚和春要干什么;他很清楚和春要干什么,也知道应该甩开他;他知道应该甩开他,且掂量得出自己很容易甩开……可是他没有做这些理所应当的拒绝行为,他就那么顺从地被和春摁下去了。   和春的嘴里有五十二度酱香型白酒的味道,他生疏地印上来,胡乱撬开曲景明的牙关,把酒香和烫得惊人的温度送了进去,然后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炸开,一片绚烂,什么也分不清。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曲景明也在颤抖,可是曲景明没有拒绝。   脑中那片五彩缤纷的绚烂中浮现出这么四个大字,他觉得刺激大发了,简直要发疯。他听到了陈老太的脚步声,可是他停不下来,甚至隐隐约约地想,把曲景明吃下去,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也许这是做梦,梦里没有关系的,如果不是做梦,那一停下他就会挨揍的,反正都要挨揍,不如走深一点……   曲景明空白的大脑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转动,他一把推开和春,陈老太的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外,他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拿起和春喝过的水,在陈老太开门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喝水。眼角一瞥和春……这货儿倒是会装,两眼一闭,除了脸更红,嘴唇亮晶晶的,就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陈老太把一碗汤放在桌上,问曲景明:“醒过吗?”   曲景明镇定地睁眼说瞎话:“没有。”   陈老太看起来有点疲惫,一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边说:“我真是老了,忙这半天,就跟上了大刑似的,骨头都累散了,唉……那你看着他,粥在外面热着,我去小房间躺一下。”   曲景明:“好。”   陈老太就走了。   曲景明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绝对是在装睡的和春,突然鬼使神差地去把门反锁了。   和春听到那“咔哒”一声,惊得脊背都紧成一条绷满的线。他嚯地坐起来,盯着曲景明,两人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对视。他怀疑自己是不清醒的,也怀疑曲景明是不清醒的,因为他分明看到曲景明的眼神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温度,灼热得惊心动魄。   好像过了有半辈子那么久,曲景明走过来,半条腿跪在床上,低头看着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和春呆愣地瞪了瞪眼睛:“啊?”   曲景明看他这脑子会不过劲儿来的样子,笑了,慢吞吞地问:“你知道我知道了吗?”   “不知道。”和春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也跪起来,跟曲景明平视,“其实不是完全不知道,有一点点知道,你有时候躲着我,我就想,你是不是知道了,但我很怕你真的知道了,所以不敢这样想。但是……我的妈……你居然真的知道!”   他说完这串绕口令一样的话,用自己晕乎乎的脑子理了一下,结果不仅没有理清逻辑,还压根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挣扎了一秒,就屈服于眼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的本能欲望,放弃做一个清醒理智的人了。   他屈起食指,搓了搓人中,眼睛望着曲景明,偷偷笑:“再……来一遍?”   曲景明没有说话。   和春大着胆子,挪动膝盖凑近去,低下腰身,仰望曲景明,一手掌在他脑后,一手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很轻地触碰了一下,轻声喊:“明明。”   他们第一次以这种逆天违道的形势亲近,他还把握不好分寸,那一下捋得太若有若无了,在曲景明感受来,就像什么小虫子从头发上爬过,怪刺激的;或许还有那声“明明”的影响,二者齐下,搞得他头皮一阵发麻,眼神都变了。   和春还以为他动了情,心神难抑地荡漾了一下,便带着满身酒气把他搂进怀里,梦呓似的,迷迷糊糊依靠本能去吻他。   天地为之失色,日月为之黯淡,他想。 第48章 少年郎   和春像是一脚踩进了云层里,好几天,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那天的事情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大脑,把他的神经缠得密不透风,任何情况下,只要给他超过两秒的安静,他就能描摹曲景明的嘴唇形状。现在,连曲景明三个字都像带着火,一想就滚烫,烙在心口,烧得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桌面上摆着一个算数用的草稿本,上面不知不觉写满了这个名字。同桌眼神好,瞟一眼就看到他各种理科计算公式中夹着的一堆“曲景明”,惊讶了一下:“你这是怎么的,难道传闻是真的,你跟曲景明是一对?”   和春睨他:“你有病啊,我练字。这三个字,横竖弯勾,要啥有啥,可以全面练习。”   同桌扬了扬眉梢:“……哦。”   和春翻了一页,侧身对同桌,一边转笔一边听课,听了两句,台上老师的声音就不见了,耳边只有曲景明那天的呼吸声,他已经着了魔,脑子里除了想曲景明,想其它什么都是一闪而过没滋没味的……然而,有时候想人也会累,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塌下肩膀,目光飘过几个人头,落在曲景明身上。   那人也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笔,但上课态度比他认真不知道哪里去了,不时在书上写写画画。这落在老师眼里,算得上是捧场听课的好学生了。但凭和春对曲景明的了解,上课听课,那是他无心向学的表现,正常情况下,他只顾自己嗖嗖嗖往前学,哪里会闲得下来听课。   他在想什么,也这么不专心?   和春心花怒放,唇边不由自主勾了一抹笑意,低头在草稿智商写了一句话,撕下来折好,趁老师板书的时候,点了点前桌,让人帮他传纸条。眼下,他们隔了两组,兜兜转转了好几个人,纸条才到曲景明手上。   曲景明不用动脑子也知道是谁传来的,他微微挺了挺脊背,手里捏着纸条,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下,又记了两条老师的笔记,才轻轻往和春那边飘了个眼神,看到和春傻了吧唧的笑容……这点出息。   想是这么想着,可鄙视里还冒着甜味,他打开纸条:中午放学后留下来帮我补个习呗。后面画了个什么玩意儿,又被涂掉了,还涂得很彻底,然后追加一张圆溜溜的笑脸。   补个屁习。曲景明在心里嗤了一声,卷起纸条塞进桌面两摞书的缝隙里,坐直了身体,把手里课本翻到几个单元后,开始干正经事。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后,大部分同学都奔向了食堂,过去和春也是这些积极分子里的一员,但今天他恨不得落后于所有人。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同学们鱼贯出教室,主要是看着曲景明的同桌,人家一走,他立刻随手拎了本物理练习,屁颠屁颠地过去鸠占鹊巢了。   他装模作样翻开一页,笑嘻嘻地对曲景明指了一题,曲景明接过去看,神情认真。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只剩下一两个跟他们一样“热爱学习”的,然而每个人的课桌上都是高高的书堆,不伸长脖子刻意看,还真不容易看到别人。   教室一空,和春就开始犯贱性。   曲景明空着的手搁在桌面上,以往,和春光觉得他脸长得好看、身材好,这会儿发现,这双手才是天赐的冰肌玉骨,手掌薄而削瘦,自然微屈的手指修长洁白,骨节分明,一点瑕疵也没有,古人诗中一去轻万里的少年郎,大约就是用这样的手执握缰绳,策马踏花。   和春用指尖去逗他的指尖,曲景明下意识缩了一下,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别闹。”   一点都不严厉。和春要脸的时候那是很要脸,不要脸起来,每根毫毛都是流氓,他完全把这句话当做耳边一阵撩人轻风,得寸进尺地拎起曲景明的手指把玩。   曲景明起初还拍开他,后来就随他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执笔那只手就在草稿纸上刷刷写起了解题步骤,三下两下竟然就完成一道题,这才将一直被把玩的手抽走,顺便用手背甩了和春手腕一下……可真用力,和春“嗷”叫了一声,很疼的样子。   曲景明懒得理他,指着题目:“来,你通读一遍题目我再跟你说。”   “哦。”和春恹恹的凑过去,把下巴垫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读题,曲景明在他旁边摊开解题步骤跟他讲解,他心不在焉,目光一直瞟教室里另外两个人,他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耳朵里只听清一句“其实这道题的基本思路还是G=mg,我们拨开障眼法……”   那两个人可终于起来要走了。和春紧紧盯着他们,眼看他们跨出教室,和春心里一松,突然抬起头,带这电光一般的眼神倏然打断曲景明的讲解。这一眼劈下来,曲景明心头也跟着燥热了,不自觉地按下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亲在一起。   偌大一个教室,空荡无人,安静得诡异,他们只听得见来自彼此的声音,这声音又被教室之外那些遥远的、模糊的声音包裹着,无端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安全感;可同时,在随时可能有人闯进来的公共场所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又带着巨大的暴露感和危机感。   头悬利剑,非常危险,非常刺激,就像他们此时的心境。   理智上都知道他们这样是不被允许的,是玩火,可打心里,谁也没有认错的诚意;不确定这种行为是否因为感情,但没有人愿意停下,甚至没有人去追究感情这回事——如果欲由情动,那听起来挺浪漫的,可要是情生于欲,那未免煞风景,因此追究起来实在没有意思,不如让火燃烧。   一切道德和束缚都遥远而模糊,只有此刻亲密接触落于实处。   他们都是今日少年,既不求天长地久,暂时也不甚在意对方将自己放在心中何处,真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彼此的醉和吻之中,获得此生未曾有过的放纵和满足,又隐隐约约找到一点身为同类的精神共鸣。   这些年一起长大,他们太熟悉,可因为太熟悉,也就几乎没有太深地去交流过彼此的内心世界,从外表看,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如果不是被命运意外地聚到一个屋檐下,可能永远也成不了朋友。可是直到那天曲景明上了房间的锁,跪到床上,沉默但堪称主动地跟他厮混苟且,和春才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内心深处是一样的。   满腔的叛逆和不知名的渴望被压抑了许多年,他用开朗大方没心没肺把童年的伤痛埋了个严严实实,好像父母双亡带来的心灵恐惧和碎裂都随着当初那个心理医生一句“没事了”,就真的没事了;曲景明则是别扭地活过了童年,心中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磕磕绊绊、敏感比较,又怎样给自己包裹了多少层茧,才终于不再轻易被冷待和歧视伤害,如今脸上挂着一张温和懂事的面具,优秀又听话,招每个人喜欢……   可这都不是他们的真相。   真相是,他们渴望彻底的叛逆,彻底的哭闹,彻底的破坏,彻底的坏,摔倒肮脏之中,裹上厚厚的污秽……怎么堕落怎么来,哪怕这个可恶的世界把他们敲碎了也没关系,他们会重生,等他们从肮脏污秽中爬起来的时候,才会成为真正敢于直面阳光的人。   倘若这份彻底的堕落还能拥有一个同伴,那就是壮丽的诗歌了。   那天,曲景明和他拥吻的时候,他感到灭顶的幸福和多想一分都后怕的幸运——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这个同伴,而且,太好了,这个同伴是你!   他知道,曲景明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多说,一吻即合,从此像两个流落茫茫荒原的亡命徒一样,结伴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内心做无声而激烈的抗争。是懵懂,也是清醒,是本能,也是爱意。   “我饿了。”换气的间隙,曲景明说,同时按住了和春摸索到他腿根的手,他们还离得很近,他盯着和春的眼睛,看着那双有点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清醒,然后一字一句道,“我们现在就这样,不要太多。”   和春茫然了一下,随即灿烂地点头同意了,眼角溢出甜腻的笑,又凑过去,舔了一下曲景明的唇缝,很会卖乖地回答:“好,你说怎样就怎样。”说完,他退开一些,顿时两人都觉得呼吸空间宽敞了许多,眼神缠了一会儿,都很有默契地笑起来。   “那我们去吃饭?”和春话是这么说着,人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视线往下瞄啊瞄的,假装不经意掠过曲景明腹部以下。   曲景明:“……”   忍着扇他一巴掌的冲动,踹了他小腿一脚:“看个屁,走,教师食堂!”   和春屁颠屁颠地跟上。   学校宿舍午间休息从一点开始,宿管老师会查房,他们还有十五分钟。匆匆感到教师食堂,也没什么可吃了,两人挑挑拣拣,各点了一道菜,合着吃。   离开旖旎的氛围,曲景明的思维很快就回到正常路数了,一坐下便有点懊恼地责备和春:“你刚才给我拿的那道题是什么玩意儿,那么容易,你不会?”   和春摇摇头:“什么题?我看都没看懂。”   曲景明瞪他:“你有好好看过吗?”   和春嘿嘿笑笑,夹了一块肉咬了一半,剩下的往曲景明嘴边送,被躲开了:“我现在想起来了,那道题上周周测的时候出过的,你那时候就问过一次了……以后不要浪费这种时间了,找借口也找一道正经点的题。”   和春把剩下那一半也自己吃了,他刚才也就是逗逗曲景明,心里清楚,曲景明才不会在人多的地方跟他胡闹。可见,相比之下,还是曲景明比较要脸。   他配合着要脸的曲景明:“知道了,我会找一道你都解不出来的题,共同进步!”   曲景明被他气笑了。   他们看着时间吃饭,并不慌忙,还能聊点闲话。从练习题扯到周考,从周考说到月考,月考之后是家长会,自然又扯到他们的家长大人和容,说到这位姐姐,和春突然一个激灵,拍下筷子,“哎呀”一声,接着惊呼:“糟了!”   曲景明看他一惊一乍的,也放下筷子:“怎么了?”   和春“嘶”地吸了一口气,放低声音,说:“姐姐知道我喜欢你,我还跟她保证过,高考前绝不让你知道,绝不打你的主意。”   曲景明听了,眼神闪了一下,没有说话,只微微低下头,继续吃饭。和春还在那边叮咛嘱咐,说绝对不能让和容知道现在的情况,不然他会被和容打断腿的,搞不好吊在院子打,到时候就丢脸丢大啦…...这些乱七八糟的,曲景明一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收入了他刚才插在一堆嘟囔里的短语:我喜欢你。   他知道和春喜欢自己,但这会儿发现,真的听到他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受了。不肉麻,不荒唐,不讨厌,挺好的。温暖柔软,可以垫在心底。   “明明,你可记住了,回家见姐姐一定要装好一点,不能被发现,她眼神很厉害的。”和春唉声叹气地说,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揍的惨况。   但依曲景明的看法,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你不会挨打的,他们一定会把我送走。”   闻言,和春一愣。曲景明看着他,含笑道:“我反正不会被她发现的,你要小心,比如,你这么看着我就不行,这么喊我名字也不行,随便进我房间更不行。”   和春在桌子低下握住他的手:“那我也要进。”   曲景明:“那你就要为后果负责了呗。”   “那有什么。”和春晃着他的手,把情话说得义薄云天的,“我要是挨打了,你就看着别动,你要是被送走,送到天涯海角我也去把你追回来。”   曲景明看着他,嘴边噙笑。   到底少年郎。 第49章 承诺   和春在篮球场上奋战着,远远看到曲景明来了,一边绕过阻挠试图投篮,一边对队长说:“我要下场了!”   队长做了个0k的手势,他正好甩开了敌方的阻挠,双手扣着球,微微踮脚,对准篮筐,一击必中。帅气。他满意地做了个手势,然后下场。曲景明走到他面前,递来一瓶水,还是拧开的,他嘿嘿一笑,说:“谢谢啊。”   两人走上校道后,他才凑近曲景明耳边,补道:“今天怎么这么贤惠?”   曲景明瞥了他一眼,大约是当他的话是放屁,因此没有跟他计较:“刚才在办公室看到这个月的成绩表了,你班级第九,年级二十九。”   和春听了,大喜:“都达标了!”他邀功似的看着曲景明,“这下我安全了吧?”   曲景明点点头,随即淡淡地说:“但要保持,一直到期末,才是真的安全。”   “哦。”和春蔫蔫地答,喝了半瓶水,剩下的塞回去给曲景明。   高一第二个学期中,最抢眼的主题是分科,分科就意味着重新分班。于是,和春受苦受难的时刻到了——每次面临升学和分班,曲景明必然把他提溜起来,没完没了把他埋到课本里,为的是勒紧成绩,免得一纸分班表把他甩出去了。   他总觉得自己能在年级中考个百来名,就很满足了,但是曲景明要他在前三十,他就不得不奋斗。何况,补习计划是曲景明在上个学期就给他制定了的,他也不舍得让曲景明的用心白搭。因此,在每个中午放学后的教室里,他们还真的好好补习过,“乱搞”则成了他的奖励……在这么个奖励机制下,他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并获得眼下喜人的成果。   两人从球场走回宿舍,和春还热得不行,动作毛毛躁躁地,几乎是一脚踹开了寝室门,力道没把握好,声音震天,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纷纷抱怨他,他笑嘻嘻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大家也就罢休了,只有方勤不买账,冷哼了一声。   和春抬头看了一眼方勤,也回了个冷哼,然后跑去洗澡了。   时间已经不早,没有打球之类的课余活动的同学多半都收拾妥当,准备去教室了。室友们纷纷离开,最后宿舍里就剩下个还在等和春的曲景明,以及永远不高兴的方勤。他们俩倒是不算交了恶,只是曲景明作为和春这面的人,也懒得跟方勤搞好关系。   一时间,宿舍的空气有点僵冷。   和春在卫生间喊:“景明,我的沐浴露没有啦!”   曲景明从床底拿出自己的,送到卫生间去。和春开了条门缝,轻声问:“那谁还在?”   曲景明点点头,和春遗憾地撇撇嘴:“真讨厌。”眼睛直白地盯着曲景明的嘴,眼角挂着有点坏的笑意。曲景明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催促道,“赶紧的,别磨磨蹭蹭。”   和春缩回去了,随即有水声哗哗地响起,曲景明在阳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宿舍里。方勤已经下床了,看样子准备走人,见曲景明回来,他冷冷地丢过来一个嘲弄的眼神,脸上挂着一副很讨人厌的表情,很是让人想揍他。   曲景明懒得理他显而易见的挑衅,老神在在地在和春床上坐下等人。   方勤笑了笑:“你们两个,不觉得脏吗?”   曲景明当即听出了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平静下来,他平时遇事就惯于不动如山,此刻脸上神情自然也看不出有一丝变化。他就跟没听见似的,安然地刷着和春手机里的各种软件。   方勤的挑衅挑得那么高,没人接,重重落在地上,他感到自尊受损,又提高声音补了一句:“别以为没人看出来,你们敢做就要敢当啊。”   这么大声,就不是说给曲景明一个人听了,更是给和春听的。曲景明表面无动于衷,心里还是提了一下,略略担心和春听到了要发飙。方勤比他更关注卫生间那边的动静,不料过了好半晌,和春都没给一点反应。方勤悻悻地走了,曲景明抬眼一瞟那背影,轻蔑地笑了笑。   和春从卫生间里跑出来,他已经穿戴整齐,只是头发湿答答的,看起来有点狼狈,配上一张忿忿的脸,一开口就骂上了:“一个男的,怎么那么八卦,贱人!”说完不解气,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低级!”   曲景明把手机递给他,站起来:“是低级,是贱人,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和春一看时间,离晚读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便顾不上再擦一擦头发,揣好手机就跟曲景明一起出去了。夏天天黑得晚,晚自习前正是夕阳最美的时候,他们迎着色彩缤纷的天际,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心情仿佛被夕照安抚到,变得柔软。   和春轻声问:“你怕吗?”   曲景明闻言,侧头看他:“怕什么?”   这像是反问,又像是回答。和春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就觉得本来就柔软的内心更软绵绵了,他抬手轻轻刮了一下鼻尖:“被人发现,被叽叽喳喳讨论什么的,肯定说我们变态啊……想想还挺毛骨悚然的,我们在别人眼里,得多那什么啊……”   曲景明听着他的话,突然笑了。把和春笑得心惊胆战的,瞪大眼睛,半撒娇半认真地说:“你笑什么,有话说话,笑起来吓死人了。”   曲景明:“你现在想那么多,早的时候怎么不想?”   和春:“想了想了,我一直都有想,我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就想了,那时候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就怕你讨厌我。”   曲景明:“我不讨厌你,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和春抿了抿唇,看着他:“我怕别人讨厌你,说你闲话。”   曲景明一脸莫名其妙:“我也不要别人都喜欢我啊,别人爱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你……”他停顿片刻,进行了短暂的斟酌,然后直视和春,道,“你能扛多少,我就能扛多少。”   和春愣了一下,琢磨着这话的意思——你能,我就能,这话简直等同于“You jump, I jump”,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浪漫的誓言,他终于可以靠这句话确定曲景明不是一时冲动跟他厮混在一起,确定将来倘若遇到阻碍,他不会是一个人。揣紧这颗定心丸,他觉得天不怕地不怕。   这天,随着月考成绩表一同发下来的,还有分科表,老师在台上再三嘱咐,选科要慎重,历数了文理科各自的利与弊,最后拍着表格最底下的一栏,强调道:“一定要跟家长商量,我要看到家长签名,才确认你们的志愿。”   在她说话的时间里,和春已经把表填好了,只差一个家长签名,本想自己模仿和容的笔记签上,想想,又停住了,打算拿回家让陈老太签。下课去曲景明那边一看,也只剩下一个签名空着。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自从和容订了婚,陈老太就真的成了一个孤寡老太太。和容平时基本住在彷州,最近又忙着把彷城的金花茶公司搬到彷州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和春跟曲景明一个月见不到这个家长,都已经司空见惯。他们俩尚且可以每天在一起,可陈老太就是真孤独了,她一个人住在大别墅里,身边不过一只老鹅,一条小狗。   唯有周末,两个小孩儿回家了,家里才有说有笑有人气。   隔天星期五,和春跟曲景明准时买票回家,一进家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了,陈老太听到院子里小来的汪汪声,从厨房觑了一眼门口,见到两个小孩儿推推搡搡的不知道在干嘛,吩咐道:“快洗手吃饭了!”   和春“哎”地答了一声,丢下书包,跑到厨房去掀开桌子,这个看一看,那个闻一闻,同时不忘拍马屁,把陈老太夸得眉开眼笑的,直想,真是没白疼这小子,于是反手给他多加了一道冰甜点。   和春惊讶地“啧啧”叹两声:“大妈你又研究新玩法了啊?”   陈老太一脸得意:“那是,我做的冰淇淋,比外面卖的都好吃!”   和春吃了一口,又连连称赞。三人的饭桌,让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扯得挺热闹。饭后,一老两小又搬到院子里去,吹吹晚风说说话,小来现在已经跟大鹅和平相处,一左一右蹲在陈老太脚边,看起来颇为和谐。   和春突然想起还有分科表要给陈老太签名,一拍大腿站起来,就跑进客厅里去了,不一会儿,手上晃着两张表格出来,递到陈老太面前,笑嘻嘻地说:“请老佛爷恩准!”   陈老太瞥他一眼,坐直身子,一边把分科表垫在膝盖上签了名,一边感慨:“这就分科了,你们俩到家里的时候,都是小不点,那么快就要分科了,过不了几天,你们就选大学了,到时候,我一个老太婆就没有活法了。”   和春拿过自己那一张,瞪了她一眼:“大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陈老太收起笔,把另一张递给曲景明,笑笑:“我都不怕说,你们怕什么听。”说着,拍了拍膝盖,双手撑了一下摇椅,站起来,不料,才站了一半,就跌回椅子里去了。和春跟曲景明第一次见她这样站不稳,吓得都站起来,和春离她近,伸手搀了一把。   陈老太甩开他的手:“不用大惊小怪的,我最近啊,那个气血虚,经常蹲着坐着久了,起来腿软,没什么大问题。”   和春拧着眉头:“经常?”   陈老太无所谓地又试了一下站起来,这次站稳了,她系一口气,说:“是啊,算老毛病了。好了,我要去散步了,你们两个上楼去吧,我看你们早就想去玩电脑了。”   闻言,和春跟曲景明对视了一眼,心道,玩电脑那都是过去的爱好了,现在他们的爱好是对方。这当然是他们自己的秘密,不足为人道。两人送陈老太到院门口,看她跟隔壁老太太一起走了,才返回屋里。 第50章 清白   两个小孩琢磨到晚上,一致决定要给家里请个阿姨,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重要的是可以陪陈老太说说话,万一老太太再出点什么一头栽倒的事情,还能有个人及时发现。对于这个提议,陈老太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只是笑笑,拍拍膝盖,侧过脑袋对着和春。   “大妈头发白了几根?”   和春一看,那可不是“几根”的量了。和春喉咙一哽,不好回答,使坏地握了一把老太太绑在脑后的长发,笑嘻嘻地说:“哪有几根啊,大妈你扎俩大辫子,还可以招惹一群纯情小年轻呢。”   “瞎说。”老太太甩了一把脑袋,把头发从他手里拽出来,脸上却含笑意,“招惹什么小年轻,那多恶心,要招惹就招惹一群老头儿,来上一段黄昏恋,这辈子都让你爹糟蹋了,没好好叫人疼过呢!”   她平常这样嘟嘟囔囔的抱怨多了去了,可哪句也不像此时此刻的这一句,让和春觉得如鲠在喉,几乎就要替和永联满怀愧疚了。小时候,他只觉得他爸是个英雄,他妈是美人,英雄美人天造地设,至于大妈,那是就跟上辈子的事儿似的。后来跟着大妈长大了,才心疼起了大妈,一生半辈子,一半陪着和永联贫贵与共,一半拖带和容,到了下半辈子……   他看看眼前的陈老太,自认刚才那句恭维也不只是恭维,陈老太确实有迷倒一群老头的魅力,这些年人安宁下来,出身带来的气质如水落石出,往外一站,哪有几个小老太比得上她大气娴雅,稍稍打扮,可不是迷倒众生吗。   “大妈,我觉得,你去招惹个好老头回来,还真是个好主意!”和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特真诚地说。   陈老太看着他,看了半晌,发现这小孩儿不是开玩笑,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脸上微微红了几分,拍开他:“小孩子家家,净想些轮不到自己想的。”话锋一转,又戳到和春身上,“我说你们俩啊,好好读书,别早恋,你们这么小,懂什么啊,多喜欢多喜欢,不是过几年当了过眼云烟,就是瞎胡闹一场误了自己。”   和春讪讪地去看曲景明,只见曲景明对陈老太笑眯眯的,乖顺地回答:“好咧。”   好个屁。和春鼻子里轻轻一哼。   两人陪着老太太到九点钟,老太太准时去睡了,他们也各自回房间。然而过了一会儿,和春就径自拧开曲景明的房门,钻进来,反锁门。曲景明靠在床头默英语,看他来了,从中间挪到靠课桌的一边。   和春委委屈屈地爬上床,曲景明默书,是不会理他的,他就憋着委屈等着。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他都快跟着把两篇课文背下来了,曲景明才放下书,手搭在灯的开关上,问:“说会儿话吗?不说我就关灯了。”   和春:“关了灯也可以说话。”   还更方便动手动脚。曲景明对他那点心思,不动手指头也知道,但还是关了灯,躺下来。大夏天,床上没有大被子,就一单被,他稍稍拉了点盖肚子,才掖好被角,和春就来抓他手,拉过去,一根一根手指掰着玩。   曲景明由着他,有点好笑:“我就是让大妈高兴放心一下,你这都介意上了?”   和春“嗯”了一声,把他的手以十指相扣的方式握住,人凑近来:“也不是介意,就是有点不舒服……我可不同意大妈的话,我会一直喜欢你的,到死都喜欢你。我也不会误了自己的,更加不会误了你。”   曲景明听了,没有吭声。   和春也不在意,他们好上之后他就发现了,原来曲景明变得平易近人这事儿,纯属对着半熟的外人。刺儿少了,跟人交流往来好了,想必是他那个大文化人爷爷的影响。可对着近到这个程度的他,时不常还是跟以往一样,冷冰冰的,乍一摸,摸不到他的温度。   可他要是真心泄露一分,能烫死个人。   “我这不是第一次喜欢你了。”和春叹了口气,小声地说起这些年的心路,不说不知道,说了发现自己点点滴滴都记得,怎么自小发现曲景明好的,怎么连大鹅也嫉妒的,怎么在疏远的两年里打消念头的,又怎么死灰复燃的……   曲景明静静听了十多分钟,一次也没有打断,也没有更多表示。和春手里扣着他的五指,有点点温度传来,可他无声响,他还是觉得没底,说完,晃了晃他的手:“你说句话嘛,感动不感动?”   曲景明“嗯”了一声,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不感动。”   和春失望:“咦……”   曲景明也没再往下评价,那大约就是已经说了实话了,和春都有点喉哽了,松开手,准备翻身睡觉,却在翻身那一刻被曲景明搂住了肩。他们平时也就限于亲亲嘴,在学校总没什么场合能这么搂搂抱抱,这猝不及防的一下,还挺给劲儿,他身体僵了僵,感到曲景明贴上了他的后背。   “不感动,你真傻。”   黑暗之中,人的视力失势,听觉似乎就会变得更好,他们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年轻的身体活跃而敏感,还什么都没干,呼吸就有些紧促。   和春呆着,脑子里稀里糊涂地想,他的明明这是要放宽政策了吗?是不是可以干点亲嘴以外的事儿了?想想就兴奋,他都有点发热了。突然,耳根遭到一点湿溜溜的触碰,那柔软的湿滑沿着耳根,游到耳背、耳垂,简直是给他那点热意浇了大桶火油,他脑子“嗡”地一响,就炸开了,想也没想,便转回身,张嘴缠住刚才撩拨自己的舌尖。   不经事的身体全凭本能和直觉互相接触,亲吻的范围蔓延到所有方便操作的地方,睡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脱了,坦诚以见太直白,满室喘息把悖德的刺激和压抑都放得无限大,身体的纠缠和摩擦越发欲罢不能,什么时候在彼此手里释放的都搞不清楚,直至两人身上都布上一层薄汗,新鲜的疲惫感和酣畅淋漓的满足紧紧包裹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才停下来。   和春搂着曲景明的腰,亲了亲他的耳朵,声线莫名不稳,一字一颤悠地说:“我爱你,明明……我爱你。”   真肉麻。但这颤得跟要哭似的声线可能听着有些可怜,曲景明听得鼻子一酸,转个身,手臂环过和春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肩头,听到和春那颗心脏异常清晰的雷动,听久了,还能听出点节奏韵律来,跟什么乐曲似的,活活生出几分安神助眠的效果来。   他们又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就睡着了。   找阿姨的事情,他们给和容讲了讲。和容自己忙是忙,总有手下人能使唤。和春跟曲景明隔个礼拜再回家,家里已经多了个人。据说是和容手下一名员工乡下守寡多年的小姨,姓周,人不到五十的年纪,因为守寡,又不受夫家待见,看上去有些灰败之态,也不是很爱说话,不过做事情利索干净,也不错了。   他们俩周五到家,周六就去外面挑了个小礼物回来送给这位周阿姨,把她当正经长辈似的,恭敬地请她好好照顾陈老太,有什么事儿及时给他们打电话。   周阿姨收礼物收得很腼腆,人也真是个实在人,知道这家人最担心的就是陈老太的身体,后来跟陈老太熟悉了,话头多了起来,没事儿就总劝陈老太去做个全身检查,自己知道个清楚,不瞎想,孩子们也放心些。   陈老太脾气躁起来那是要骂人的,周阿姨都笑吟吟的,不跟她计较,搞得她骂人骂得很无趣。被这么烦扰了大半个月,终于还是去检查了一次,从数据来看,各项指标自然都有点问题,但按她这个年纪来看,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总体来说,医生还是给了个“身子骨挺健朗”的评价,嘱咐她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多锻炼身体。   体检报告摆在和春面前,他翻了翻,也看不大明白,只听了陈老太的口头汇报,就放下了。那边的曲景明又拿起,倒是一项一项看得很认真,但也不太搞得明白那些数据各自都代表了什么状况。反正检查了没有大问题,他们也就放下心了。   陈老太哂他们:“瞎操心,害我花这冤枉钱。”一副很心疼的样子。   俩孩子合数给她打了个大红包做安抚,她笑纳了。   现在家里有了阿姨,不仅减轻了陈老太的孤独,连院子里的大鹅和小狗都活泼了许多。大鹅已经是老鹅,轻易飞不动了,小来从体型上看,却已经不是一条“小狗”,攀起来,也是能搭到和春胸前的高度了。   老人和动物,把一幢大别墅的氛围打造得挺热闹。   到这年六月份,和容的公司基本搬到了彷州,公司那用了好几年的冷冻机也到了要大修的时候,这次她没空再去山东见那家厂子的人了,随便派了个手下的姑娘去。翻资料的时候翻到当年偷偷录的饭桌上的音,本来是录着以防万一的,后来终究没用上。   如今,不用导出来听,她也能记得那猥琐老男人当时说了什么下流话,怎么占她便宜的。光是想想,还恶心得头皮发麻,于是又给手下的姑娘加了个护花使者同去,派的资料工具里包含了一支崭新的录音笔。   忙碌告一段落,她和顾剑锋就开始想着筹备婚礼了,他们私下属意大俗的国庆,想着这样不耽误大家时间。后来找了个大师算日子,那大师眼看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十分“恰巧”地也给算出个国庆假期某一天。   日子敲定了,时间就紧了,这时候有钱有势的好处就出来了,难定的场子,难排的策划师,一甩钱,一亮□□公子的身份,就都拿下了,鞍前马后的人前赴后继,竟然用不上两位新人操心什么,于是对这场婚礼,两人都没心没肺地当了甩手掌柜,非必须本人出场的项目,一律找不到人。   然而没想到,自己的事情可以甩手给别人打理,却有人的事情必须和容出面。   她八百年难得接一个陌生的座机来电,结果这来电就来自二中。那是七月初,马上就放暑假了,二中高一一班的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和容说:“你家孩子平时看着挺乖的,这学期成绩也平稳,这期末考试不知道怎么想不开,就搞起作弊这一套来了,这是不是平时缺少家庭关爱啊?”   和容搞不懂作弊跟缺少家庭关爱有什么关系,但她盯着墙上的时钟看了一会儿,算了算今天还是有点时间安排给学校的,便回了话:“我今天可以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吗?”   老师:“行,晚上十点前都可以,十点后我就下班了。”   和容添上这一笔行程,挂了电话,从手机里翻出和春的号码,想了片刻,终究没拨出去,转而翻到曲景明的号码,拨了出去,结果却是和春接的:“姐。”   和容一愣,眉角直觉性地跳了一下,她没时间细究这份直觉,既然电话左右是和春接到,她也就不顾忌那么多和春的心情了,反正他迟早也得被拎进办公室对质教育,开口直言道:“我今晚去一趟你们学校,你好好想想你作弊的嫌疑是怎么回事儿。”   和春:“啊?!”   和容一听,就明白了:“你没做?”   和春:“我哪能啊,我敢作弊老师不找我,明明也会打死我的。”   和容心里一松:“那你好好想想哪里惹的嫌疑,到时候来了办公司,给自己自证一下清白。”   说完,她挂了电话。心里又浮起那丝直觉,脑子里闪过刚才和春的话……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喊上“明明”了,破小屁孩,三个月不监督,难道就要逆天不成? 第51章 风雨   和容晚上八点到学校找到高一级老师的办公室,发现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家长,每个都情绪激动,叽叽喳喳,听了两耳朵后,和容发现他们都在给自家孩子申冤,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家孩子绝对不会作弊。   几个家长同一阵线、统一联盟,老师们很快被吵得头疼,十分后悔使出“叫家长”的绝招,最后只好由年级主任站出来,表示一定会好好调查,请这群家长先回去。期间,和容站在这群家长身后,一句话也没能说上,他们被劝走之后,和容才上前。   “主任,您好,我是一班和春的家长,今天跟老师打电话约过……”   “和小姐和小姐,这里!”一位靠窗位置的老师站起来,朝和容招呼。   年级主任年过五十了,此刻一脸焦虑,努力维持着好风度,道:“具体情况,您问问班主任老师吧,我这边一定好好查,给同学们一个交待,好吗?”   和容笑笑:“主任辛苦。”   年级主任确实满怀疲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匆匆出了办公室。放眼这间办公室,多半老师也都跟年级主任一个精神面貌。   高一一班的班主任没等和容开口,就先把事情交待开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这次的作弊问题不是一位同学的事情,是群体性事件,差不多每个班都有一两位同学受到举报,我们正怀疑,这是有预谋的污蔑,这件事会严肃调查的,不可能让这么多同学蒙冤。”   事情真是出乎预料,和容也有点唏嘘。班主任移了张椅子给她坐,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堆小纸条,撒在桌面上,语气颇为严厉地说:“这都是和春的,有考试重点难点,有答案记录,他把这些带进了考场,就算没有用上,那也是要等同于作弊处理的。”   和容翻开纸条,一一看了看。末了,抬头去看老师,甫一产生眼神接触,老师就扬起一丝笑意,一边收了纸条,一面道:“这样,和小姐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找和春同学问问真相?”   和容眼神淡淡地看着她,回答:“好啊。”   老师笑得十分暧昧,起身来:“那就走吧。”便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和容稍稍看了一会儿这个背影,只觉得相当反胃。眼下的所谓“真相”,根本不重要。和容久经商场,没少跟政府、事业单位打交道,当中都是什么风气,养了一群什么货色,她很清楚,只是像这位老师这样,大方暗示要东西的,还是让人有点咂舌。   两人远离办公室两个教室的距离后,老师放慢了脚步,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啊,学生竞争很激烈,这次考试的成绩是他们高二分班的第一参考,平时的成绩统统作为第二参考,但如果作弊这一点坐实了,那就怎么都不可能给分到好班去了,对孩子以后影响就大了……”   和容来都来了,恶心归恶心,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她笑笑,一面拉开包,一面道:“和春这个孩子性格比较急,但作弊这种事情他不会干的,希望老师您明查。您平时也辛苦了,有时间多逛逛街,放松放松心情。”   老师看着她递来的彷州第一商场额度的黑色购物卡,动了动唇,没出声。   和容亲亲热热地把卡塞到老师手里:“您也教了他一年,他什么人品您应该心中有数,这马上就要升高二,进什么班还不打紧,可要是背着个作弊的污点上去,他以后就太难看了……您也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以后这么个形象吧?”   老师叹了口气:“道理也是这个道理。”   和容拍拍老师手背:“我也打扰您很长时间了,这就不耽误您工作了。和春那边,就算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我跟他通过电话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那个性,一会儿不小心冲撞了您,那就不好了。我的想法是,我自己去看看就好,您说呢?”   老师目的已经达到,什么都好说:“行,你是他姐姐,你跟他好好谈谈,到时候年级主任调查起来,肯定还会问到他本人的,你跟他嘱咐一下,让他到时候态度好点。”   和容应着好,又好言了几句,等着下课铃打响了,才前往和春教室。   不料,一到门口就遇上一场热热闹闹的大戏——和春把同学的桌子给掀了。她到的时候,那位同学正跳着脚蹦开半米远,堪堪躲开了自己课桌上那堆哗哗掉落的课本。   她不认识那位同学,高一一班的同学们却都认识,那就是跟和春积怨已久的方勤。他们俩不和,这点很多人都知道,此刻见他们正面杠上,大家都有点兴奋,一边窸窸窣窣地低声讨论这是什么仇什么怨终于要撕破脸皮了,一边找好了合适的位置进行围观,连准备上厕所的都不去了。   方勤跳开半米远,抬头朝和春瞪去,怒骂了一声:“你他妈发什么疯!”   和春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发疯,他一派清闲姿态,倚着身旁一张课桌,可惜他太高,那课桌有点不够他靠的,显得像是被他压住,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气定神闲,浑身散发出一种令少女们脑中幻想大为活跃的炫酷气场。   曲景明本来看着还有点担心,眼下见和春还不忘耍帅,也就懒得过去助阵了,只斜坐着远远看他,听到他声音不高不低地质问方勤:“是你举报我作弊的?”   方勤脸色变了变,梗着脖子:“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和春理直气壮:“凭你讨厌我啊,那天我们班跟我同考场的只有三四个,他们三个跟我那么好,肯定不会陷害我啊,你就不同了……”他笑了笑,“你恨不得我出点什么问题,占不上重点班的名额,只可惜,就算我占不上,也轮不到你啊。”   这话大约是戳到方勤心里去了,刚刚他脸色还只是变了一变,如今简直煞白。他握着拳咬着牙,眼睛死死地瞪着和春,像是随时要冲上去跟和春动手。和春也以为他要跟自己动手,尽管肢体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心里已经想好等会儿对方扑上来,自己该怎样潇洒帅气地把人撂倒,然后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活活把人骂哭。   他年纪大点了,不再喜欢把人揍哭了,热衷于智力角逐、言语攻击。   然而,方勤恶狠狠地酝酿了半天,只是默默地弯下身,把自己的课桌摆好了,然后蹲身去捡自己的课本。他气焰一放,和春的威武就顿时失去了用武之地,好比一拳头打了棉花,自己不痛不痒,对方好像也不见痛痒。   非常没劲。   “喂,你给个准话,是不是你告的我?”和春又踹了一脚已经被摆回原位的课桌,这一脚在方勤满脸隐忍的衬托下,看起来很有欺负人的味道了。   方勤不言语,定定坐回位置上,倒是很有骨气地抬头跟和春对峙:“清者自清,你要是没作弊,怕什么怕?”   和春气得一咬牙:“呸,少给我转移重点,清不清是我的事,现在我就想知道,是不是你小子告的我?你要是承认自己孬,我就不问了。”   和容在教室外看了一会儿,对这对峙两人平时的关系已经心中有数,对答案也基本可以确定。然而她也知道,那位同学绝对不会承认,一来这种事情一旦承认,自己就会受到处分,二来这次恐怕如老师所说,是有预谋的“团伙作案”,他不是一个人,更不能承认。   反正,和春再怎么逼都是白搭。   和容走到曲景明的座位挨着的窗边,伸手点了点他的肩:“明明。”   “和姨!”曲景明看到她出现,面露讶色。   和容:“去把和春叫出来。”   曲景明丢下手里的笔,便起身去和春那边,挤开好几个同学,才到和春身边,拉拉他:“和姨来了,叫你出去呢。”   和春是知道和容要来学校的,听了这话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往窗外一看,见到和容站在那里,想到自己刚才的小恶霸行径都让他姐看去了,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和容一贯不喜欢他这副痞子流氓样,于是丢下方勤,屁颠屁颠跑到和容那边,赔着笑请罪撒娇了。   和容对他的撒娇不为所动,冷淡地开口道:“你跟我到楼下来一下,问你点事情。”   和春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莫名觉得很不妙,低低回了一声:“哦。”   果然,和容对他做不做弊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两人在教学楼下挑了个僻静的地方,和容便开门见山:“你跟明明是什么情况?”   和春在下楼的时间里已经飞速回忆了自己跟曲景明的日常,确定和容是绝对没有直接证据的,于是装傻:“什么什么情况?没情况啊。”   和容确实没有证据,只有直觉,那就不好说有凭有据的话,只好先循循善诱给个警告:“我的建议早就已经跟你摊开说过了,你要是懂事点,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希望你不要害人害己。”   和春嘟囔了一下。   和容没听清,横眉道:“说什么?”   和春提了提音量,干巴巴地重复道:“老生常谈。”   这话里满是忿忿和不屑,一股子少年刚愎,顶撞的意思呼之欲出。   和容听了,气是有的,更多的还是想发笑,这些年她养这两个孩子基本是放养,就连发现和春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没有真正去干涉他们太多。两个孩子平时的自我约束看着也还挺够用,以致于她差点就忘了,十六七岁的少年,哪里是有理听理,明对错就真能守得住对错的?   她想了一会儿,不再委婉,直接给出自己的最后态度:“你如果能好好守住这两年没什么,以后我不管你们怎么发展,但你要是让我发现你们这会儿怎么着了,你这方面,我和你大妈都不会放着不管,明明那方面,我会让他爸处理。”   “有用吗?”和春嚯地站起来,一肚子气堵在胸口,刚刚入耳的话多少还是吓到了他,现在他手脚都是凉的,心里越是没底,嘴上越要逞强,“你不觉得,拆开我们会让我们更加学不好习吗?这种低级办法根本达不到你们的目的!”   和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气笑了:“你以为,只是读书这一个问题吗?”她拉了和春一把,让他坐下,放缓语速,“你不承认,我也能感觉到,你和明明好了,是不是?”   和春心惊胆战,犟着嘴巴不说话。   和容道:“你光是想着自己喜欢明明,可你以为你现在这份喜欢能给他什么?你今年十七岁,是不小了,可你连一点主动学习的自控力都没有,每次升学分班还得他监督着你学习,你仔细想想,没有他,你们现在光是在读书这件事上,就隔着多远的距离?你别说我陈腔滥调总说学习,那是因为学习就是你这个阶段的主题,你这个阶段搞不好这个主题,怎么敢说下个阶段能搞好下一个主题?现在是学习问题,以后还有的是别的问题,你现在都管不好自己,以后能撑得住什么?给得了他什么?还是说,你的喜欢就是现在得到他,以后他因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在乎了?你以为人生这么简单吗?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跟他在一起这么容易吗?”   这话在和春听来,很有振聋发聩的效果了,他的心惊胆战变成战战兢兢,快抬不起头来。   和容到底不舍得太逼迫他,一段重话之后,停顿了好半晌,才和言补道:“明明得过了年才十六岁呢,小东西,十六七岁是很脆弱的,有点风风雨雨你们就得折了。你真喜欢他,就多为他想着点,不要害了他。我先走了,你自己想想,想好了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说完,和容便起身了,拍拍身上尘土,走了。   “有点风风雨雨你们就得折了”,和春想着这话,觉得一点都不是吓唬,因为光是和容刚才那一席话,就让他感到一股子倒扣在脑袋上的压力,压得他胸口发紧,压得他心生恐惧。他不知道这份恐惧的成分是什么,可是它就是横在那里了。 第52章 踏实   天大的事儿也抵不上放假重要。作弊事件还没有水落石出,该放假还是放假了,涉嫌的学生无从得知调查进展,一个个只等着判决,这个假放得几家欢喜几家愁的。而事实上,这件事在学校领导那里,早就已经有眉目了,只是这眉目有了比没有还让人犯愁犯怵。   二中这届校长是个女人,姓杨,漂漂亮亮的,才来了不到两年,学校里有资历的主任平时都有点不拿她当回事,这点眉目就只传到本来该升校长,却因为这位空降女校长而窝窝囊囊继续躺在副职的某位副校长身上。好死不死,放假当天,是顾剑锋来接孩子,人来早了,在校园转了一圈,就让他听去了几分风言风语。   这位公子可不知道女校长被瞒得严严实实,当时就杀到校长办公室去了。   女校长保养得当,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减掉保养分的话,估计接近四十,见了顾剑锋,眼珠子一转,想必是曾在什么场合见过这位公子,没等顾剑锋自我介绍,就热情地亲手烧了水泡好茶,一双眼睛笑吟吟地直送秋波。   把顾公子恶心坏了,本来还想讲点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这股秋波袭来,他就忍不住直来直往了:“听说贵校发生了校园暴力事件,不知道杨校长打算怎么处理?”   闻言,女校长差点儿滑落茶杯。她来这里任校长就是过个渡,其他校领导不待见她,凡事瞒她三分,她也懒得深究。可校园暴力这种事情,如果是一般的学校,学生成分复杂,还比较说得过去,换了二中,全省数一数二的高中,进来就是半只脚跨进重点大学的地方,成分就比较简单了,无非三种:成绩好的、权者、贵者。成绩好的一般不会去搞这档事,剩下那两类人,轻易也得罪不起;如果闹大传出去,她的仕途就得在这里闪一个腰了。   女校长思路捋到这里,面色凝重了,方才暧昧如花的笑容没有了,拿起电话就要拨号,顿了顿,又放下了,出人意料地抹得开面子,不怕承认自己无知无为,先态度真诚地向顾剑锋讨教了这消息的来源。   顾剑锋就把自己听到的整理了一遍:“你们高一级这次期末考试大规模被举报作弊,被举报者无一例外都是高二分科后文理重点班比较靠后的竞争者,你们的年级主任查了,这算是有组织有目标地各个击落,至于举报的人,目前的怀疑是遭遇校园暴力,被迫出头。我听到的就这么多,杨校长,这件事你还得仔细掂量掂量……”他意味深长地轻叹了一口气,“不好做啊。”   女校长自然比他更知道不好做。多聊两句,知道他是来接孩子的,留了心眼问孩子姓名,便客客气气送人了。顾剑锋没捞到说法,反而被这女人的傻真诚糊了一脸,也很无奈,只说事关自己家孩子,他会持续关注,且算施加一点压力,就走了。   接到和春跟曲景明,他又把这事跟他们说了一遍,末了,有点忧心地说:“你们两个平时多照应点对方,现在这些学校都是什么环境,动不动还校园暴力了。”   和春格外吃惊:“我们学校有校园暴力,带头的居然不是我?”   曲景明听了,噗嗤一笑。和春今天难得地自己坐到前面副驾座上去了,听到他笑,扭过头看他一眼,仰了半边脸,说:“我是不是过气了?当不成老大了?治不了人了?”   顾剑锋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你还治人呢,不要被人治了就不错了。你小时候玩的也就是小混混路数,拉帮结派搞点调皮捣蛋的小动作,现在你们学校这情况……嗨,敢欺负人,仗的都是势,拿别人当枪使。”   和春很不服气,嘟囔:“我小学的时候,勉勉强强也算个贵……”   顾剑锋失笑:“是哦,差点忘了,你爸是一方走私大佬。”   和春还很得意:“那是!”   他得意得起来,顾剑锋却得意不起来,反而露出一点苦笑。和永联死了这么多年,他都快忘了这一茬,但有的是人忘不掉。像和春这么与有荣焉忘不掉的还好,像他顾家那样,把这当做和容出身污点忘不掉的,就很难让人愉快了。但这都是他自己的糟心事了,不必和两个孩子吐露。   好歹给人当着姐夫,他还是好好给和春讲了讲自己对这种校园暴力的看法,让他小心防范,也别傻兮兮被人拉拢成为一份子,读书就清清静静读书。   “那你会继续管这件事吗?”和春听罢他的劝诫,也不知道走心有几分,反而拿了一点追责的意思来问他这话,仿佛他有义务督进这件事似的。   顾剑锋想了想,抿了抿唇,点头:“我会的。”   和春收到满意答复,觉得这个姐夫真是个好人。   后座上的曲景明却有点忧患,认为这件事水有些深,不相干的人掺一脚进去恐怕不是太好。他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倒腾想了一路,到彷城家里的时候,拉住顾剑锋,把自己的顾虑都倒了出来。   “……顾叔叔还是不要出面的好。”他望着顾剑锋,三分劝七分忧地说。   顾剑锋有些诧异,没料到这小孩儿想着这么多,也没想到他这么关心自己,以往他只隐隐感到这小孩儿不太赞同自己跟和容的事,以为自己不太受待见的。因而,此刻便突然有种被认可的喜悦,觉得这下是真被当自己人了,心情大好。   他拍拍曲景明的肩:“放心吧,你顾叔叔吃过不少米了,会规避不良影响的,有的是人想帮你顾叔叔出面。谢谢你提醒,想得还挺深。”   曲景明没觉得自己想得深,不过是一听见就会思考的问题罢了。他颔首笑笑,没说什么。   这时候,和春从屋里跑出来,脸上还挂着刚才忙活搬行李热出来的汗,神色很是迫不及待地说:“姐夫,我觉得你还是找个人当枪使吧,可千万别自己去管啊,我们学校好多塞进来的人家里都是当大官的,搞不好跟你家都熟,你要是露面,以后关系多不好看啊……”   顾剑锋:“……”   曲景明听了和春的话,更加不觉得自己想得深了,看,和春都想得到。他反而觉得,自己压根就不必多此一举提醒顾剑锋,诚如顾剑锋所说,他米吃得可不少,能考虑不着么。这么一想,他便甩甩手,回屋里吃米去了。   顾剑锋看看曲景明的背影,又看看和春,咂舌叹了一声:“你们俩可真同步,想的都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和春:“……”诡异地脸红了一层。   和春对这个“一家人”的意思很是向往,可和容几天前跟他的谈话还在他脑子里不时回荡,他很怕自己承担不起这个“一家人”的责任,因此这几天都不敢跟曲景明太黏着;几次想把和容的话对曲景明坦诚,图个一起面对,又舍不得让他也承担这份压力,就这么拖到今天放假。   顾剑锋留下吃了晚饭,跟陈老太唠了会儿嗑,也算是把腿休息利索了,就驱车回彷州。陈老太心情一好,拉着周阿姨看电视,看到十点钟也不愿意睡觉,和春跟曲景明倒是有点熬不住了,纷纷要上楼洗洗睡。   两人走到楼梯口,陈老太冷不防说了一句:“你们俩别一起睡,动不动就打架,吵死了。”   和春跟曲景明惊悚地对视了一眼,和春高声回道:“才没有呢!”就快步跑上楼去了,也不知道回答的是没有一起睡,还是没有打架。   老太太这话起了十分钟的震慑作用,等和春洗好澡,心里跟曲景明似的把这话翻来覆去琢磨了个遍,还是拿不准到底什么情况,就更加没法儿自己呆着了,他拿钥匙把自己房门锁掉,装出反锁的样子,然后溜进对面房间。   曲景明看到他,抬了抬眉毛:“你怎么来了?”   和春笑嘻嘻的,搭手反锁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曲景明那样敏感的人,除了从未想过的领域感受不到之外,像是和春疏远他之类的,他心里明明白白,只是见和春也挺为难,而且他自己多少有所料,就没问。眼下和春屁颠屁颠跑过来黏他了,他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还有点类似小别胜新婚的期待。   和春爬过来,大气不喘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两个人都有点忍不住,眼神直蹦火星子,于是很动情地交换了一个深吻,他们现在最会的就是接吻了,磨合得堪称有技术。完了搂着脖子抱在一起。和春一面用小指头搅动曲景明的发尾,一面攢着一心房的苦恼,有点郁闷。   “和春,不要一个人憋着,告诉我。”曲景明一句话撕开他的郁闷。   和春憋了好几天,终于没能在这句话底下撑住,便把和容的话和自己这几天的纠结思考都和盘托出,又分析了一下刚才陈老太的话,很沉重地说:“姐姐那里也许还能说得通,大妈要是知道了,我刚才想了想,可真是没办法。你不知道,她住院那年,有一天我去看她,在病房遇到一对来旅游的,她嫌弃死了,本来跟人家聊得好好的,一知道人家是同性恋,马上黑脸走掉了,第二天就出院回来了。”   曲景明安慰地点了点他的耳廓:“她们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难接受。”   “是啊。”和春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脑中思路又跳到别的话题去。他放开曲景明,盯着他,笑笑地问,“那你怎么接受得这么快?”   曲景明:“接受什么?”   和春:“接受同性恋啊!”   曲景明愣了愣:“我没想这点。”于是他现场想了想,然后展开回答,“我刚知道你胡思乱想的时候,最烦的不是你是男是女的问题,是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我怕没有时间陪你这么闹。后来觉得,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这点时间,就考虑了接受你的可能性。”   和春被这思路惊着了,他一直好奇曲景明到底怎么想的,没想到结果是这么……理性的时间安排问题。他一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无奈,几乎就想问“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又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太婆婆妈妈,话涌到喉咙便闭了口。   曲景明总结了一下最后观点:“我对同性恋没所谓接受不接受,我接受的是你而已。”   和春又被惊了一脑门,这次不是因为此话思路清奇了,而是因为他敏锐地从中品味到几丝糖分,幽幽的细细的,吸一口就往心里渗一点,绵绵无绝似的,搅得整颗心都甜了——这话比“我喜欢你”管用多了。   曲景明是情话高手,自己那些四个字三个字的表白,都俗气。   曲景明看他一脸呆愣表情,笑了笑,关了灯,把脑袋埋在他脖颈边上,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说过了,你能扛多少,我就能扛多少。就算我被和姨送走也没有关系,我会等你找来的,不要着急,没什么可担心的。”   和春“嗯”一声,把他抱得很紧。两人好了一个学期,他第一次踩到踏实之处,这么会儿,他真的什么也不担心,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他还怕没有时间、没有地方跟他谈恋爱吗? 第53章 突发   暑假在家里清闲了几天,曲家照例打电话来喊曲景明回去玩,和春在门口逗着小来,眼睛不时往客厅里瞟,曲景明倒好,认认真真和那边人讲电话,好半天才赏和春一眼,眼角带着点天外飘来一般的笑意,和春一看就知道,那笑跟自己毫无关系,他是让那边的人逗开心了。   什么人啊,还能把曲景明逗开心了。   和春胡思乱想着,很不开心,手上薅着小来脖子上的毛。小来没得到走心的伺候,很是有意见,冲着他“汪汪——”喊了好几声,他没搭理,小来就不跟他玩了,站起来,抖一抖浑身的毛,往大鹅那边跑去了。   和春落了个狗都嫌弃:“……”   大鹅一直蹲在菜地里,脖子长久地插在翅膀里,只有小来过去了,它才把脖子抬起来,一颠一颠的,像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很累的样子。和春靠在门边看着它们,心里不由得计算起了大鹅高寿,这鹅买的时候就说可以用来煲老鹅汤了,也不知道当时多大了……越算越觉得不是滋味,怎么看老鹅怎么觉得它快挂了。   等曲景明挂了电话出来,就看到他一张忧心忡忡的吊丧脸:“怎么了?”   和春说:“我觉得,咱们老鹅的寿命差不多了。”   曲景明:“瞎说什么呢,鹅能活三十年。”   和春大惊:“真的?这快赶上人了!”   听了这话再看老鹅,顿时就觉得它只是这些年吃得太好,懒了,不愿意动了,整天就在菜地里转悠,要么成天蹲着一动不动。反正,是不用担心它会立刻死翘翘了。和春立刻不愿意理它了,转而关心起曲景明的决定来。他刚才走神了一会儿,没听完曲景明后来那一小段的电话内容,不知道他最终怎么回答那边的。   “去两个星期吧,陪陪我爷爷。”曲景明回答。   这倒是意料之中了,和春也没有太失望,“哦”了一声,就说起自己准备接着去盛丰打杂,这次不跟着和容了,跟着顾尚维一起跑市场。顾尚维是顾家的少爷,毕业前都会在公司各个部门轮着做,这样等毕业了,那也是“有基层经验的人”了,顺理成章进入决策层。   现在和春是顾家实打实的自己人了,顾剑锋也跟他探讨过以后是否去盛丰发展,表示如果有意,那就不必考太远的学校,走跟顾尚维一样的路子就行了。和春平时面对别人安排自己,都没什么意见,这次却呈现了几分犹豫,没有满口答应,只说“还没搞清楚自己最喜欢干什么”。   曲景明听他说这些,心里有点复杂、无奈。其实和春就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他自己分明也挺喜欢的,这会儿说没搞清楚,无非就是想高考的时候看着点曲景明的志愿罢了。这份心思,感动是令人感动,却未免幼稚了,他还不能对和春说“你幼稚”,说了和春会不高兴。   那就不说。   两个人坐在门口没边地瞎扯,有笑有闹。   夏天的傍晚迟迟不来,屋里的菜香已经满溢,周阿姨冲门口喊了两次“洗手吃饭了”,两个崽子都没动身。周阿姨也很无奈,她手上还炒着最后一道蔬菜呢,只得朝陈老太望了一眼:“你们家两个小子关系真好,每天形影不离的,也不见吵架打架。”   陈老太蹲在地上剥花生,眼皮也没抬:“小时候三天吵一次,五天打一次。现在……”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因年老而混浊的目光像是漂浮着一层絮,有些含义不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周阿姨炒完菜,装好盘,一边解围裙一边往门口走去,凑到两个孩子身后,拍拍他们:“吃饭了,再不进来,你们大妈要生气了。”   和春回头看了一眼陈老太,送出一脸灿烂的笑意,大声说:“就来!”   屋里的陈老太听了,拢起面前的花生壳,想起来把壳都扫好。这次,她还没有站起半身就察觉到了脑中空白、腿脚发麻的滋味,胸闷伴着气紧,让她一时感到恐惧;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凉意从小腿倏忽窜向全身的骨头,叫她双手撑着膝盖,一动不敢动,生怕有纹丝移动,就会趴倒。   “大妈?”   “大妈!”   两声惊叫传进她耳朵里,她从短暂的失神里清醒过来,下意识张嘴想骂他们“吵死了”,然而上嘴唇和下嘴唇分开,喉咙使劲发声,吐出来的也不是成字的音,而是一串模糊的咕噜,好像气体在液体里翻腾似的。   和春见她说不出话来,吓坏了,赶紧伸手搀着她,一面对曲景明说:“快打电话给姐姐!”   陈老太被扶到沙发坐下,喉咙里咕噜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明明也没有怎么的,这声音却突然带了嘶哑,光是言语强硬,实际毫无气势:“急什么,别找和容,去肖医生的诊所看看就行了!我之前有什么不舒服,都是在那里治好的!”   曲景明那边已经打通电话,简短地对和容交待了眼下状况,和容也吓了一跳,忙让顾剑锋联系方便的关系,过了一会儿,让他们先去中医院,那边会联系好医生让他们看。陈老太很不愿意去医院,说自己不是一两次这样了,有经验。   和春急死了,哄了几句,还被吼,自己也有点脸红脖子粗,把声音都憋高了,一老一小眼看就要吵架,周阿姨忙呼声劝着:“别吵别吵,大姐是时不常有点不利索,每次歇一会儿也能好,你们两个小的不用太着急。”又对陈老太说,“叫你去看看又不害你,你女儿都联系好医生了,就去看看情况深浅嘛!”   陈老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胳膊环椅背的木条,很固执:“不去!”   和春半蹲在她面前,压了压脾气,好言劝慰。曲景明挂了电话,过来拍拍周阿姨,示意她跟自己出来。周阿姨看看陈老太,又看看和春,见那两人一个气咻咻,一个压着急脾气,挺不放心的,没敢走远,就跟曲景明到客厅电视机前。   曲景明问:“您来了以后,她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   周阿姨掰着指头:“有三四次,也不是都这样,有时候只是腿脚有点麻,我帮她按摩一下就好了,有时候时候站不太稳,说头晕,也是扶着东西歇歇就好,今天这样严重点,但我们经历惯了,也没觉得多大问题,你们是见得少,吓到了。”   曲景明没有质疑什么,又问:“她上次体检,是自己去的还是你陪她去的?”   周阿姨:“她不让陪,自己去的。”   曲景明沉吟片刻:“肖医生的诊所,我记得好像搬了,搬哪儿了?”   周阿姨“咳”了一声,不屑一顾样子:“能搬哪里,还不是原来那旁边,门面大一点,又加了一层二楼,现在招了点人,还分科室呢,搞得跟个小医院似的。”   曲景明咂摸了一会儿,没再接着问,让周阿姨把那份体检报告找来,不用给陈老太,悄悄给他就行。说完话,他回到陈老太面前,这会儿老太太已经被安抚好了一些,和春的急脾气也随着她的放松而松透几分。   曲景明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蹲在陈老太面前,用他一贯乖巧温顺的声线哄道:“和姨给您联系的是中医,把把脉,按按摩,就知道您到底什么情况了,不用拍片吊水的,老医生今天正好坐诊七点钟就走了,您今天就是他最后一个病人,他不看完,都不安心下班的。”   陈老太瞧他一眼,不响。   曲景明弯起眉眼,笑眯眯的,一副乖乖孩子的模样,又说:“我跟曲爷爷说好了,过两天就去那边,约好了呆半个月呢,我要是不知道您的情况,怎么安心呆半个月啊?”   陈老太轻哼了一声,看看饭桌,不满地嘟囔:“都没吃饭,小周忙了那么久……”   周阿姨忙道:“回来吃回来吃,我热着,等会儿你们回来还可以吃。”   陈老太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胳膊,撑了一把椅子,站起来,挺了挺腰杆,鬓边几缕银丝飘悠悠地晃了一下,和春离她最近,那几缕银丝晃得他眼睛有点辣疼,心里不舒服极了。他偷偷看一眼曲景明,就想说,你别走了,留下来陪陪大妈吧。   不知为何,此刻大妈在他身边,他就想起之前大鹅一颠一颠脖子的样子,都透着一股子不利索,透着不能自理的无力。在他记忆中,大妈可不是这样,大妈骂起人来,街坊四邻都要探个脑袋出来看。纵使大家闺秀出身,骂不出什么很脏的词,但她时常会憋出些半文半白的句子,让人十分给面子似的鼓上两掌。   那虎虎生风的大妈多好。   和春跟曲景明按照后来顾剑锋打电话来的指导,到了医院,很快找到那位老中医。老中医姓赵,据说快有七十了,精神矍铄,本来退休了,又被返聘,一个礼拜就坐诊两三次,什么时间都凭他自己定,提前告诉医院做安排就行了。   他对自己坐诊时间内来的病人倒是来者不拒,因此曲景明说陈老太是他今天最后一个病人了,还真像是信口胡诌。老赵大夫一手抱着个茶壶,一手给人把脉,兴致盎然,一个过了叫下一个,陈老太进去之后,后面还有抱着孩子排队的。   老赵大夫喝着热茶还哼着曲儿,任凭陈老太是顾剑锋介绍来的,插了队,他也没有更多几分殷切,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先把了脉,然后放下茶壶,蹲身照着陈老太腿上几个关节、穴位敲敲打打,敲一处问一下什么感觉,陈老太没什么感觉,全是疼。   老赵大夫嘿嘿笑了:“中风不像中风,骨质疏松倒是挺严重,你平时不晒太阳啊?”   陈老太看他又捧上茶壶,觉得这老头就是个玩物丧志的,因此没什么好声气:“晒,吃完饭就出去晒。”   老赵大夫:“晚饭啊?”   陈老太:“那不然中午饭啊?”   老赵大夫:“那当然得是中午啊,晒晒好的太阳,补补钙。你还腰酸,经常头晕眼花,虚乏无力,晚上容易被吵醒,是不是?”   这些老头刚才都没问,陈老太也就没说,这下让老头都复述出来了,她便有一霎那吃惊,但又觉得,人上了年纪都这样,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淡淡地点点头。   老赵大夫写字也不放下茶壶,一边写一边说:“给你开几味药,补补气血安安神,这把老骨头还是要多晒晒好太阳,没事从你们家溜达到医院,再溜达回去,路程刚好对上你这膝盖可承受范围,心里不要想太多事情,熬得自己操心劳累的,精神劲儿差。”   陈老太讪讪地看他两眼,不吭声了。老赵大夫说完话,又哼起小曲儿,工工整整写完药方子,递给陈老太,桌上一台老旧的小钟刚刚好指向七点。老头嘿了一声,也站起来,说:“下班了下班了,今天你是最后一个!”   陈老太:“……”   老头见她不动,面有疑色,道:“怎么,不想走了?赶紧去捡药吧!”   说着,他开了门,外面排着队的病人见他把白大褂都脱了,好像都知道今天到时间了,他不看了,便纷纷跟他打招呼,然后七嘴八舌地说话,他也和和气气跟人家聊天,就这么被一群排了半天队都没看上诊的病人簇拥着走了。   和春跟曲景明都叹为观止,啧啧咂舌,末了忙来扶陈老太。陈老太眼瞪瞪剜了一眼老赵大夫的背影,把手上的药单塞给和春:“去捡药,捡完回家吃饭!”   和春拽着难得能看懂字的药单,屁颠屁颠跑了。曲景明扶着陈老太,两人朝楼梯口慢慢走。到了楼梯口,陈老太停下脚步,扶着楼梯扶手,等在不远处药房捡药的和春。半晌,她攥了攥曲景明的手,收回目光,落在曲景明脸上。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温和,直视曲景明,说:“我只有一件事对不起和永联,就是没有给他生下儿子。这傻大春,是老和家唯一的苗,明明,和家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断后。”   曲景明的手重重抖了一下。 第54章 未了   大约是五岁上下,薛冰冰曾经把他寄放在一个现在连称呼也想不起来的远房亲戚家里,那家也有个小男孩,是个欺善的物种,热衷于欺负他。他们家后面有一片空地,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主人诞生了什么奇思妙想,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坑深足平齐一个成人的胸,夏天里,两场连续的暴雨下来,坑就盛满水,水清后,那小男孩儿骗着曲景明走进水里。   那是他一次难忘的溺水体验。   他一脚踏空,水从鼻子灌进,张嘴想吐出来,水又充满嘴巴,无法呼吸,挣扎不得法,肺都被呛得生疼,最可怕的是脚下没有底,水是那样无处不在又毫不顶用,他没有依托,感觉就要死去。后来他就怕了水。   现在,他的感觉就跟那次溺水一模一样。   他盯着和春的背影,多么想抓牢他,可是他连在水里握住他手的能力也没有,濒死的窒息感、走投无路的困窘,逼得他有点站不住,喉咙堵着一团含混灼热的气,他不由得咳起来,越咳越堵,当着陈老太的面,咳出了满眶眼泪。   陈老太大概是没想到他能有这反应,也吓了一跳,忙给他拍拍背顺气:“你啊,你们这些孩子……别激动,多大的事,以后你还会有别的喜欢的人,这哪就是唯一了呢,我刚才话是重了点,你也别太过心啊。”   曲景明想说点什么辩解,又出不来成字的音,便分出神来摇了摇手。那边和春捡好药听到他猛咳嗽,药袋子一抓就抢步跑过来,一面轻抚他的背一面问:“怎么了你?让什么给呛着了?你看你,跟哭了一样。”   “别哭,别哭。”他用拇指抹开曲景明眼眶里涌出来的泪水,脸上的笑容跟哄小孩似的,眼里还有点坏坏的戏谑,曲景明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好了解他,看到他一个眼神,不假思索就能明白他心里想什么。比如此刻,他知道和春想亲他这无缘无故的眼泪。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曲景明渐渐恢复平静,暗里叹了口气,又觉得好笑,明明他比和春小,却发这样的感慨。   “好了?”看他不咳了,和春的停下轻抚,拍了拍他的背,“刚才怎么呛着了?”   曲景明咽了咽喉咙,望着他的眼睛,笑了笑,摇摇头:“口水呛的。”   和春嘲笑地薅了一把他头发,拉他起来:“走了,回家了。大妈,我扶你走。”说着,把药塞给曲景明,自己去扶陈老太,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描述老赵大夫给自己看病的过程,言语间很是嫌弃那个乐呵呵的老头。   “哪里有给人看病还整天笑嘻嘻的,不像话。”她脾气上来了,觉得全世界都应该跟她的感观和情绪同步才对,和春花言巧语地哄她开心。这些声音都近在身旁,可曲景明却越听越遥远,有一小会儿,他几乎听不清和春的话。   这件事在他心里放了两天没有告诉和春,也就没有再打算短期内说出来了。陈老太在那之后也没有多给他施压,甚至对他比平时更温和爱护,然而他的敏感在这样的微妙反常中,特别活跃,叫他时常从中品味出被疏远排斥的意味来,心情难免低落。   好在和春一面忙着伺候陈老太,一面忙着跟和容商量去顾尚维部门的事,对他表现不甚明显的心情没有什么察觉。两天后,他也要去曲洋那边了。   分别这种事大约也有个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和春对他的依依不舍比上回轻多了,送了他去机场,抱别罢了,便急着赶往公司。他在过安检的队伍中扭头看和春的背影,眨几次眼的劲儿,就不见影子了,怅然堆满心房。   曲家老爷子住的是老曲家在水乡的老宅子,那宅子有百年历史了,曲家从老爷子的祖辈就是有钱大家族,因此宅子用电的历史也超过八十年了,如今每年修缮,外面看着有些破败,里面却样样方便。老爷子退休以后,一个人住在里面,后来得了个年轻的红颜知己,眼下两人加一个管家里杂务的阿姨一起住着,曲景明来了,就四个人。   曲洋问他要不要先去周边城市逛逛,一个年轻人总和老爷子住在小镇子上,总是不够朝气。曲景明摆摆手拒绝了:“镇子上就很好。”   曲主播日理万机,本来也没空陪这个便宜儿子,乐得见他安静懂事。曲景明就在老宅子里住下来。   老爷子年过七十了,有着严格的生活作息,夜晚九点要入睡,早晨五点起来,在庭院中练一套拳。曲景明来了,会让他催着一起练拳,一套拳连续打七遍,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罢了就有早饭吃。白天老爷子看看书练练字,曲景明喜欢的话可以跟着一起,不喜欢就自己去镇上逛逛。整个儿是再闲适也没有的生活。   这日子过到第三天,老爷子罕见地在早晨练拳的时候开口说话:“小子,你心神不宁。”曲景明一凛,便被老爷子两指拍了一下肩头,“这招垮了。”   曲景明赶紧沉腰收肩,认真地回答:“是。”   老爷子道:“你每次来,都满腹心事。在那边过得不舒心了?”   曲景明回答:“舒心的。”   老爷子:“那是挂心那边的人?”   曲景明目视前方,打出一拳,目光落在庭院中央的大缸里,里头种了一株睡莲,有一朵半开不开的花蕾上停了一只小青蛙,两眼瞪瞪地与他对视,他突然感到一股说不清地感动,转身出了下一拳,真好与老爷子面对面,他开口请求道:“爷爷,我想介绍您认识一个人。”   老爷子淡笑:“你挂心的人?”   曲景明扬了扬嘴角:“是。”   老爷子应允了:“行,多个人多份热闹。你肯主动把那边的人介绍给我认识,我很欣慰。”说着,老爷子一拳头落在掌心上,尔后立身,收势,“吃早饭吧。”   这天晚上照例通电话的时候,曲景明把自己邀请的意思表达了,和春很惊讶,有点不明所以。诚然,他对曲家有一定好奇,至少也是很想知道影响了曲景明为人处世的老爷子是怎样的人,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他还是很想去的。   可是很显然,当下不时合适的机会:“我刚跟顾尚维走一个项目呢,之前姐夫问我有没有兴趣以后来盛丰发展,我现在也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盛丰这么多年下来,各种结构都很完整了,建制也蛮科学的,市场部很有意思,我......”   他顿了顿,口气有点抱歉的意思:“我下次再去,好吗?”   曲景明听了,点点头,又想起和春看不到的,便轻咳一声,打算回一句“好”,结果还没开口,和春就笑了,说:“你一定点头了,对不对?”   曲景明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是啊。”   和春嘿嘿笑出声,松了口气:“我以后一定会去的,你住的那老房子好帅,跟拍电视剧似的,你们家有没有剧组过去取景啊?”   曲景明:“经常有。”   和春慨叹:“真羡慕,你那才是暑假,哪像我似的,累死啦…...唉,景明,你以后要是搞学术研究,我来包养你吧。”   曲景明这边笑着,语气刻意厉害了些:“说什么?”   和春赶紧改口:“我养你。”   曲景明:“胡说八道。”   和春哼唧了一下,用两人亲密时那种甜甜黏黏的声线,如人在耳畔,一字一顿说:“我,养,你。”哄得人心都化了。曲景明揣着手机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很吃这一套,便宜都让他占去了,恨无奈,很心甘情愿。本来邀请被拒绝的那点小失望,都被安抚了。   物理距离这样远了,果真产生美。   他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有时候说一两分钟,互相交待一下自己情况就挂了,有时候发展成不要脸模式,思念和爱意比在身边的时候更真实更明确,有几次心跳得很快,他仿佛理解了和春说爱他时的冲动——那会儿他只当和春这脑残不过事后脑子发懵,轻易把超负荷的话讲出口,叫他无话可接。到自己喉咙里含着那三个字,却使劲儿压着密不宣口时,才了解和春的真情实感。   他几乎忘了陈老太的压力,离开彷城之前那种阴霾、沉重、不安,好像因为客观的物理距离而减轻,他不会因为老太太温和可是充满苛求的眼神而压抑,也不会因为担心再次被施压而忐忑,甚至不用因为真的跟和春亲热而感到负疚。   他在千里之外真正感到爱上和春,距离竟然这样不可思议地成全了他蓬勃绽放的爱情,他舍不得这份安全,舍不得就这样回去。于是半个月过去后,他退了机票,找了个理由把归期推到开学前。   为此,和春叽叽咕咕很不真诚地抱怨了一下:“说好半个月的,一下子变成一个半月,咿呀~”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个不伦不类的京剧腔调,“曲郎,你好狠的心啊!”   曲景明乍一听,笑死了:“你不是从我爷爷的唱片机里学的吧?”   和春得意地说:“是啊!我最近接触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客户,很喜欢听戏的,我还打算学两段,下次酒局的时候来两嗓子,他肯定爱死我了,合作就拿下了!”   曲景明听了,乐不可支。曲老爷子用唱片机放绝版戏曲唱片,他自己整天在屋子里听到也没感觉,没想到让和春从电话里听听就学去了,想起和春小学的时候还跟同桌妮妮看各种文学作品,至今作文都是他拿分最高的考试题目之一,就觉得,和春假如不经商,那可以走艺术道路。   “你的艺术细胞这么强,真不像走私大佬的儿子。”   和春“呵”了一声,更得意了:“你们光知道大妈是书本网大小姐了吧,其实我妈文艺修养才深呢,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睡前故事都是十四行诗!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嗯。”曲景明一针见血地总结,“原来你爸喜欢女文青。”   和春:“你说对了,我爸就喜欢把女文青变成庸俗家庭妇女。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干嘛?”曲景明知道他要耍流氓,不响他。他一点也不在意,很快自问自答了,“我喜欢把你这颗数学公式脑装满日日月月日日。”   曲景明:“……”他仔细掰开这几个字,觉得和春嘴巴真是挺欠的。但这个通话不出所料地滑向了日日月月日日的方向。   令人期待又忐忑的归期还是到来。临近八月下旬时,曲景明正打算跟曲洋确认回彷城的时间,一天,他突然接到和容的信息。很长一条,足足刷了三屏幕,言辞恳恳切切,告知他一件事、两个决定、三声对不起。   一件事,是陈老太的病情加重了,确诊为老年中风;两个决定,一是老太太决定跟和春摊牌,反对他们的事,二是她自己决定跟曲洋协商,把他留在曲家;三声对不起,一声为老太太,二声为自己,三声为和春。   而和春的电话,在他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曲景明坐在庭院里,盯着那株睡莲,大概是这缸里环境太好了,最近总有小青蛙出没,蹲在莲叶上,鼓着眼睛和他对瞪。他也不知道自己跟一只青蛙对峙了多久,直到曲老爷子那位红颜知己出来喊他吃晚饭,他才像是把灵魂从哪里拽回来。   红颜知己年不到四十,貌美,恬然,眼光准,一眼便知道他不对,扭头对里面的阿姨说“给孩子装饭留着”,又用极其轻柔的声调问他,“你要不要聊聊?”   曲景明摇摇头,他微微仰头,眨了一下眼睫,有眼泪从他眼角溢出。还没有表白,也未曾告别,他想。这不公平啊,和春,我还什么都没有说过呢,你那么傻,你都懂吗? 第55章 剑锋   陈老太好像预感到了自己的病情,选了个和容、和春都在家的午后,把他们喊到面前,让周阿姨牵着小来出去遛了。三人对坐,她问和春要了手机,她平时几乎不用手机,和容给她买的老年机都不用,智能机更加没有碰过。   可她掂了掂和春的智能机,就很准确地按下了关机键。   那个场景在和春的眼里有点诡异,他想说什么,大妈已经把他的手机放在沙发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身,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坐姿。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几乎温柔地对和春:“孩子,你和明明,趁早算了,好不好?”   和春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忽然明白陈老太给他关机的用意了。刹那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许多念头。大妈什么时候发现的?大妈这一招想了多久了?姐姐知道吗?明明知道吗?明明怎么还不回来?明明还回来吗……   这些念头呈现在他脸上,是一种反应不过来的呆愣,他定定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起来像在打它的主意,其实只不过是为视线找一个落脚点。过了片刻,他想起和容在身边,就扭头曲看姐姐,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挺惊讶的。但和容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句话也不说,仔细看,她的眼神跟陈老太一样,可见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和春立刻知道自己没有援手了。   他一声不吭,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从下午四点半走到五点,期间陈老太跟他讲了一通和永联的发家史,有些他听过,有些没有,但他都不感兴趣。到了夕阳端倪初现时,老太太终于说累了,挥挥手要上楼去休息,结果就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这次她的动静更大了,极其短暂的昏迷之后,睁开眼睛便开始抽搐,姐弟两个赶紧将她送到老赵大夫家里去。老赵大夫给她检查了半分钟,摇摇头,说:“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死犟什么,不肯吃我上次开的药,是不是?”   陈老太听得都分明,想狠狠怼他两句,腮边肌肉却不太能自控,咧着嘴组织了半天的音也没组上,老赵大夫看她那样儿,又冲她笑了笑:“不吃就不吃吧,吃了也就是多捱上一阵子,你别说话了,我再给开一副药,这次是让给你睡得舒服点的,别再不吃了,你还有几十年可活呢,至少也十几年呢。”   老头儿依旧哼着小曲儿,随手从课桌孙子的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纸,就着铅笔写字。完了递给陪同之一和春,嘱咐他去医院捡药,又仔细交待了怎么熬怎么吃。和春始终一言不发,听完了把老太太交给和容,看也没看她们,往医院去了,后面老赵大夫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病情不容乐观,因为他捡了两倍于上次的药。   于是,这天为着陈老太突如其来的病情,他们忙到夜里八点多,和容在楼上服侍陈老太睡下,和春跑到客厅找自己的手机,翻遍沙发也没有,周阿姨去问他找什么,他刺激很大似的,冲周阿姨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火。   和容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他发疯,等他自己不嚷嚷了,才开口:“你手机在我这里,你给周阿姨道歉。”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说:“对不起。”脑子里都是给曲景明打个电话,平时他们就差不多是九点钟例行通话,时间差不多了,他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等会儿给曲景明说说家里的事情,老太太中风了,抽搐还流口水,她很痛苦……   但和容没有给他欺骗自己的机会,说:“你上来,我跟你谈谈。”   他站在那里,抬头朝楼梯口看去,仰了仰脸,不一会儿,眼里就不受自控地亮晶晶一片。周阿姨看看这姐弟俩,很识趣地自己先退开了,交待了一声,菜热在饭里了。   “家里的事情,我已经跟明明说了。”和容在他面前坐下来,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在旁边,他身子随这力气的方向趔趄了一下,人犟着不动,和容一放手,他就又站定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姐。   和容叹了口气,缓缓吐露自己的决定:“我的决定,跟你大妈一致,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一趟曲家,明明我也会说通的,你们现在分开,总比以后容易点……和春,别只瞪着我,说句话。”   和春看着她,动了动唇:“说什么?”停顿了一下,道,“我想给明明打个电话。”   “和春。”和容神情肃然,眼神有些眼里,有点愠怒似的,“你不要疯疯癫癫的,一个男孩子,不要矫情。”   闻言,和春眼神一凛,“嚯”地一下起身,吼道:“那你要我怎么样!趁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趁我们没办法,你们就搞这些动作,你们暗算!你们……”卑鄙两个字被他卷在舌头上,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来,却是发泄似的一脚踹在沙发旁的小椅子上。   他转过身,一手插腰,望着窗外的夜晚,灯光夹在影影绰绰的树木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浓重,但浸着说不出的缠人,让人窒息。他沉默了足足半刻钟,然后低下声音,一字一顿:“我和曲景明没有错。”   不知道是说给和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和容道:“是没有错,只不过……”   “不要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他猛地回身,眼神发狠地扎向和容。   他平时是个没心没肺爱笑爱闹的人,眼睛里总是盛着几分待侯绽放的灿烂,一身阳光;这时候却把这一切都收了,浑身裹着一股子狠戾,眼神冷得结冰,像个寻常的竖起防备的青春期少年,又似乎不止是这样。   从八岁跟着姐姐生活起,他就算是奉了古人那句“长姐如母”,从来没有对和容耍过一次过分的脾气,平时吵吵闹闹也都是撒撒娇的性质,大家都只说曲景明早熟,其实他和春又哪里做了多少年小孩子?不都是还在孩子的时候,就置备了八百个心眼来察人做事吗?   这在平时,都叫做懂事、明理,在此刻,改头换面变成了忍耐。可忍耐成这样,有什么用。   他不忍了。和容不给手机,他就去打座机,拨下曲景明的号码,并没有什么阻碍,电话就那样打通了,可他提着心等,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接。他又拨那老宅子的固定电话,这次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接了,是个女声。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你好,我找曲景明。”   那边默然了须臾,轻声回道:“他睡了。”他下意识瞄向墙上时钟,那边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补充道,“他今天有点不舒服,晚饭的时候发烧了,刚刚吃了药,睡觉捂汗呢。”   “我……”他动了动唇,说得有点艰难,“我想跟他说句话,就现在,拜托你…...”   那边说:“好吧,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曲景明有点哑的声音,轻轻地喊他:“和春。”   他心中喷薄出一股“喜极”的情绪,眼眶是酸的,嘴里反而“噗嗤”笑了出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是个寻常通话,他们也很快就会见面。但和容有句话没说错,不能矫情,不能矫情就包括不逃避现实,不装疯卖傻。   他听着曲景明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明明,发烧严重吗?”   曲景明含糊地“嗯”一声,带着点鼻音,说:“还好,就那样,睡一觉就会好的。”   和春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曲景明:“嗯。”   和春:“明明。”   曲景明:“嗯?”   和春:“还回来吗?”   曲景明:“回不去了。”   和春:“明明。”   曲景明:“你说。”   和春:“你说话算数吗?”   曲景明:“算数。”   和春:“两年。”   曲景明:“可以。”   和春就得意地笑了,笑得一肚子郁闷散了七七八八,他恨不得捧着曲景明的脸亲一口,虽然现在不行,可是他一点都不怕,总有一天,他要把人抓得紧紧的,就站在他姐姐面前,站在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面前。   他这样追加了这个约定和告别,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和容,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和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生气,也找不到一丝或同情或无奈的情绪,那是真正无话可说的表情,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不在一个频道,无论如何无法达成一致,并且谁也不能说服谁。   只好闭口不交流。   从这天起,和春搬到了曲景明原来的房间去住,里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让人碰,以这个房间为线,他和这个家划下一条深深的沟壑,就连他最亲爱的姐姐也不允许跨过来。   过了小半旬,高二开学了,在顾家的光环下,他的分班情况没有受到作弊事件的影响,但据闻其他被举报的人当中有一半都确实被判定了抄袭,而举报者也有被处分的,包括方勤;不过之前听顾剑锋提过的背后的校园暴力因素,却没有一点披露,新一届高二级看着风平浪静。   然而,鸡蛋开了缝必有苍蝇围之。   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学校论坛上就突然出现一篇帖子,头头是道带凭带证地侃侃而谈“举报作弊背后的真相”,被大家疯狂转载并偷偷讨论了几天,紧接着又出现校园暴力主题帖子,与举报作弊挂钩,声称在二中有一个横行霸道的暴力团体,逼迫没有反抗能力的同学,危害校园环境和风气,威胁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   而这些,和春统统不在乎,全是王震钢告诉他的,他听得兴致阙阙。   王震钢看他除了打球的时候生龙活虎之外,别的情况下都恹恹无趣,很是为兄弟忧心,语重心长地说:“你活着能不能有点生气啊,曲景明不在这里你就没了魂,曲景明要是没了,你是不是得跟着殉情啊?”   和春不响他。   王震钢长叹一声,继续刷论坛,不一会儿,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读道:“盘点二中十大养眼CP,阳盛阴衰走入男男时代……哇,太可以了,你和曲景明是榜首!”   听了这话,和春终于“有点生气”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有一丝兴趣。王震钢见状,赶紧把手机凑到他面前,一边划拉一边说:“你看你们的照片,真心很帅了,高一第一学期的合照好多啊,运动会上……这个什么情况,亲上了?你们当众亲上了?”   和春瞄了一眼,是运动场观众席上,他也不记得当时跟曲景明闹什么,靠得是挺近的,估计他那时候倒是想亲上,但哪有那胆量……早知道就应该有那胆量。   王震钢见起哄无果,就悻悻收回去了,自言自语地说:“别说女孩子总编排你们了,我都忍不住怀疑你们,这张也太真了,唉,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春心头一动,道:“是。”   王震钢猛然刹住自言自语,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和春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人知道,他泰然自若地对上王震钢的视线,回答:“是真的,你可以多发几个帖子编排我,需要素材还可以问我提供,过不了几天你就是论坛上精华帖最多的人了,干不干?”   王震钢回过味儿来,退开半步,打量他:“你们俩有病?”   和春冷哼了一声:“病入膏肓。”   说完,他就走了。   就这样,他又以自己和与曲景明被结束的恋情为山,把自己圈在山巅之上,将所有反对、不善、不解、好奇、同情……全都打成“可恶的世俗”,只许他自上而下睥睨众生,不许任何人爬上来真正靠近。他进入世界皆为我敌的叛逆期,凛冽孤僻,刀锋般冷酷。   如果叛逆是剑,他以剑捍守自己的尊严与爱情。 第56章 梦游   十月,和容与顾剑锋如期举行婚礼,薛冰冰自远洋打来电话,两人除了主宾之间的恭喜和应答,没有多一句体己话,薛冰冰连曲景明的事情也没有多问一个字,这个电话打得索然无味,彼此都不再有什么感慨,深情厚谊尽付与苍白的生活,终落得一句歌词,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好在不必见。   白色婚纱加身,半生与世界的不和,半生的自我挣扎,都仿佛在这一刻打上句号。她的心灵曾颠沛流离跌跌撞撞,也曾以为自己这具碳基皮囊会早早湮没尘土,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与世界和解的一天,有心甘情愿投入婚姻的一天。   她把自己的手递给顾剑锋,身后仿佛有一扇门关上,那门后有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庞稚嫩倔犟,不可一世,但在缓缓关上的门前,小女孩的倔强与傲然,全部都显得幼稚可笑,岂有一丝还手之力?   走吧,她已经足够强大,内心再不需要十五岁的小女孩了。   “我愿意。”   随着一句宣誓,她的后半生开始了。   婚后,和容是要定居彷州的,她和顾剑锋买了一栋新的独栋房子,打算把陈老太也接来,但陈老太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说话挺利索,还能简单行动,不好的时候神志不清也常见。而医院常规的治疗和控制,对她好像都没什么用,她好与不好,全凭心情,她声称习惯老赵大夫了,那老头治她她才好。这样,接她到彷州的事情就暂时耽搁下了,和春和周阿姨仍是照顾老太太的主力军。   和春在九月份的时候闹过一个月,一天也没有回家,等和容结了婚,他便仍旧是每周末回家了。   他在家里,话变得极少,有时候在客厅坐坐,跟陈老太两人相对,他总是低头玩玩手机翻翻书,不主动开口,如果陈老太说什么,他偶尔搭腔;但这样的时刻也少,他更热衷于呆在房间里,无声无息的,一天也不嫌闷。   别墅里,安静和冷清渐渐成为常态。   听说曲景明进了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一个月得以出学校一次,平时在校园里,对外通讯很成问题。他那个彷州的手机号码虽然一直通着,可是形同虚设从来没人接过了,连和容结婚,在和春的所知范围内,也没有接到来自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和春觉得他已经消失了。   可他又分明记得两年的约定。   两年是那样短暂,眨眼之间就可以过去;又是那样漫长,不知道可以生出多少变数来。和春忍不住地去想,曲景明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是依旧那么一枝独秀吗?数学有没有横扫全校?新学校的公告栏也是他长期霸占吗?他那么好看,是不是招了什么小姑娘的眼?   这些他都想过无数回,可等难得联系上了,又觉得太鸡零狗碎,不值得拿出来闲聊,久而久之,也就全成了他自己把玩的想象,得不到印证,也不再需要印证。   分科后的第一个学期过去,没有曲景明监督和补习的和春,在学习上力有不逮,成绩表现自然一落千丈,期末考正卡在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上,理科一百名。放假前老师找他语重心长谈了一次话,他只盯着窗外无缘无故下起来的细雨。   冬天还下雨,无端让空气冷了几度。   他听不见老师的话,突然一心想去找曲景明。左等右等,老师还没说完,他只好使出杀手锏:“老师,我家阿姨刚才来过电话,说我大妈犯病了,我今天得早点赶回去呢!”   这招屡试不爽,老师一瞥嘴,一拍桌:“走吧!”   和春就跑了,留着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翻看他一个学期来的考试表现,一次比一次低,而且很有规律,五次月考,每次有一科如同遭遇滑铁卢一般刷地滑下去,把总成绩拉得很难看。   对于老师的愁苦,和春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的,他回家清点了自己的现金,拿了自己秋天生日时办的身份证去银行把卡办了,将自己这些年的压岁钱都转进去,数目竟然相当可观。然后,他打了一次曲景明的手机号,自然是没有人接的,他没在意,又打电话买了机票。   他策划了一场千里相会。   一直到出发的当天,还也没有联系上曲景明。但他根本不怕这些,只跟陈老太说自己放假了跟同学们出去短游几天,就奔着机场去了。除了上回去美国,他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这样目的清晰可又不甚明确的千里奔赴。   飞机倒是很快降落在上海,他早前查了去水乡的路线,下了飞机就直奔旅游集散中心,赶上当天最后一趟去水乡的汽车。关于曲景明在这边的事情,他只知道水乡爷爷家了,别的便无迹可寻。   手机从落地上海就在打,不出所料地没有人接。一个多小时后下了汽车,他换了老宅子的座机打,这家里总是有人的,接电话的还是宅子的女主人,声音听着年纪不小,却总是清浅温婉的,和春觉得她有点像莫淑芳心情好的时候。   对方听说是他,很快报了地址,又问他在哪里,口述了走过去的路。   半个小时后,和春穿梭了几条青石板路,站在老宅子面前。宅前种了一排绿竹,那竹子被料理得很好,冬天里翠影依旧,他等了一会儿,有人出门来接他进去。从彷城出来,到这里,他一路无知无觉兴致勃勃,此刻才像做了个梦,踟蹰抬不起步子。   “柳阿姨,景明……知道我来吗?”他望着眼前气质出尘得不像个凡人的女人,电话里认为她像莫淑芳的念头散得一干二净,这比莫淑芳高雅不知道哪里去了。   曲老爷子的红颜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古时添香红袖的味道,叫柳林姝,也有着和名字一样的韵味,随便说一句话都让人心头湖水泛涟漪:“景明不知道吗?”   和春抿了抿唇:“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柳林姝笑笑:“你放心,他还没有回来,但说了你会来的,所以家里煮有你的饭。”   和春一惊:“他说了我今天来吗?”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他正是联系不上曲景明,才一个冲动跑来的,曲景明怎么会知道呢。   柳林姝说:“他说这几天,也没说是哪天。别站门口了,快进来吧,外面冷。”   水乡确实比城市里冷,不被提醒没感觉到,一有了提醒,和春就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寒意,打了个冷颤,跟柳林姝进了老宅子。其实这宅子他不陌生,因为曲景明给他拍过很多照片,全景和细节都有,他看了好多遍,现在有种奇妙的游览故地的感觉。   今天老爷子好像不在,只有柳林姝和阿姨,他参观过老宅子一圈,吃了晚饭,就留在了曲景明房间里,发现曲景明在这里跟在家里——他们家里,很不一样。这里的房间放的是老式大木床,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家里才没有这么整齐。床对面有一张长长的书桌,上面只有寥寥几本书,但笔墨纸砚俱全,还有一个小香炉。   柳林姝给他点了一炉香,香飘飘悠悠了半刻钟,他就蜷在床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入耳,他才醒了过来。看到曲景明很轻地把一个行李箱放平在地,拉链还没拉开,对上他刚刚醒来的视线,就停下动作走过来了。大木床很高,曲景明半蹲在了床前,下巴枕在床沿,嘴边带着点笑,看着他。   和春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现在看到人,目光上下打量,发现没什么变化,就放心了似的,什么也不急着说了。两个人这么看了对方半晌,同时笑出来。   曲景明伸手拿了个枕头,塞到和春怀里:“你怎么在别人的床上睡得这么好?”   和春搂着他的枕头,盯着他:“瞎说,你的床算别人的床吗?”嘴上这么说着,人还是爬起来了,想下床,结果还没坐起,就被曲景明按住了。   “你接着躺,你躺久一点。”他握着和春的手腕,拇指轻轻捻了捻,“现在像做梦一样,你不要动,你一动,等下我醒了就糟糕了。”   和春第一次看到曲景明露出这样小心的神情,心都疼了,恨不得立刻就抱住他,但他回过神来,也感觉到这是别人家了,外面传来老钟的声音,“叮咚”一下算一点钟,一共响了九下,说明已经晚上九点了,他居然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   曲景明不让他起来,自己去收拾那些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各自讲讲各自学校里的事情,主要还是和春在问,曲景明回答,彼此都没有去谈及半点关于和容、陈老太的话题。   曲景明收拾完,又点了一炉新的香,才过来躺下。   和春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曲景明说:“我猜的。”   这也不难猜,和春的性格就是那样,他大多数事情大大咧咧,不十分计较,但总归有一两件揣在心窝上的事情不能任人摆布,被摆布了也得掰回一局。就和曲景明的事情而言,他不是绝不肯放一放的,只是被暗里一刀斩,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明不白,他不认。   “你是真的了解我。”和春轻叹一声,抓着曲景明的手指把玩,睡多了,脑子很精神,但总觉得不够清醒,他一会儿握着曲景明的五指,一会儿要十指相扣,怎样都不很安心。“明明,我要是没来呢?”   曲景明说:“那就不来呗,就是阿姨白多煮了几天饭。”   和春听了,哈哈笑出来,捏曲景明的虎口:“你可真是小没良心的,我跑这么远来,你不说感动,也不给我奖励。”   曲景明看着他:“感动。”他叹了口气,“感动啊,你真傻。”   和春翻个身,趴着,支肘俯视他:“那奖励一下。”   “好。”曲景明大大方方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自己怀里,咬着耳朵亲了一下,吹了一口薄薄的气,把和春吹得浑身一抖,脑子清醒多了,笑嘻嘻地说,“这可是你爷爷家,有规矩没规矩了?”   “不要那么多话。”曲景明抬起膝盖顶进他双腿,伸手探进他衣服下巴,手掌碰到他后腰,一下子就把他唤起来了。他们以前天天厮混的时候,有约法三章,过分的事情不会做,但现在其实做什么都很过分,他心里充盈着快乐,如堕入云雾,再次感觉一切不像真的,因此又生出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   曲景明很耐心地亲吻他,帮他纾解,年轻的身体火气旺盛,经久不熄,大冷的冬天,汗水湿了发梢,最后额头抵着额头,腰身维持释放那一刻的弧度,紧绷躬曲,呼吸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唇舌交缠的力气,拥吻直至乏意上了头顶,才肯安生躺着。   和春听到曲景明说:“这次回去以后不要再跑出来了,不然和姨跟大妈会担心的。”   和春不想这时候跟曲景明意见相左,撇撇嘴角,说:“知道了。”   香燃尽的时候,他们就睡着了。   和春按照跟陈老太报的时间,在水乡停留了两天,确实算一个短期旅游。老爷子这阵子被书画协会请去忙一个新年画展了,因此两天下来,和春并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爷爷,只在第三天要走的时候,收到由柳林姝转交的小礼物,一个刻着和春名字的玉石印章。   曲景明说:“这个我也有的。”   和春立刻要跟曲景明换,说拿着点曲景明的东西走才算来过,不然回去了以为真的是梦游一场。曲景明难得没有挑他的逻辑错误,慷慨把自己那枚给了他,又亲手帮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到上海的机场,圆满告别。   后来很长时间,和春都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不应该去追求这场圆满的告别,他拿回来一个印章,留了个纪念,却活生生把约好的两年翻了数番,抻成十二年。漫长得超过了他们从相识到分离的时间,漫长得他险些把这段过去埋成了前尘往事,就快超脱了。   那年冬天,他出走水乡一场回来之后,没有人追究他的去向,他揣着这场梦游,渐渐磨得了一身心平气和,在第二个学期找回点往常的亮色,过着寻常的高中生活。他不再对人提曲景明,别人提他也不怎么搭腔,好像一个远房亲戚,走了就走了。   学校总是热热闹闹的,喜欢他的女孩子仍旧前赴后继,学校论坛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个告白楼,里面时不常就有给他告白的,他有一天无聊地回了一条,立刻绯闻满天飞,王震钢看他对女孩子有兴趣,很快就把他上学期说过的话当气话、笑话了,他也懒得对人强调自己的取向。   在这个一切都在趋向正常的学期,唯一的惊雷,是曲景明去了美国读书。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和春给老宅子打电话的时候,柳林姝说他已经走了,他咬了三次牙关,才问出:“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柳林姝善解人意地解释道:“上次你来过之后吧,他爸爸有个朋友回来,刚好提供了一个学校的预科入读机会,就那么定了。”   他握着听筒,半天过去,回了一句:“哦。”   他觉得自己好像曾有预感,但被忽视了;仔细想到底是几时产生过预感,又想不起来,便放弃了追究。这次他没有歇斯底里的生气,也没有撕心裂肺的伤心了,只觉得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如意十之八九,无法强求的事情太多。   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曲景明直接联系过。 第57章 荆棘   起初的确是联系不上,曲景明去了美国之后,彷州的手机号码终于停了,水乡老宅也不可能再找得到他。网络通讯工具,那年头他也就只有一个□□是用得比较频繁的,但这个频繁也仅限于发一条信息过去,一个礼拜内能见回复。   和春犹犹豫豫的,还是给曲景明□□发过信息,然而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复,他也就没再试图联系了。偶尔,他能从和容那里得到一点二手消息,说曲景明一个人在美国挺不容易的,又是上学又是打工,他的天才之光都黯淡了,因为他的天才在数学上,别的,其实和一般优秀生差不多,到了新环境里总归还是吃力。   和春一听这点就难过。   曲景明这辈子就没在学习上吃过力,他是天才,怎么就受了泯然众人的委屈。   有几天,他总是梦到曲景明三言两语给他把一道题讲解清楚的样子,是个自信骄傲的模样,可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是怎样,心里就火烧一样疼。   他也怪过曲景明不告诉他就走,情绪严重的时候,觉得他是背叛了自己;等到静下来再想,就不这样小家子气了。这一走,两年肯定是拿不下了,到底得到什么时候估计是说不清楚,曲景明这个人从来不爱解释,他出口的话总在心里过上好几轮,过来过去都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定是不说比说了好。   ——反正不管曲景明是什么道理,他都会信服的,所以怨怼在过了心里那点劲儿之后,就显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和春逐渐习惯了曲景明不在身边,至于他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其实都一样。“想太多”的日子也并没有太长,他一个天宽地广的大老爷们儿,有的是朋友,不至于憋死在一段被迫中断的恋情里。   秋天,进入高三。家里陈老太很争气,中风好了七七八八,又能说能动了,只是偶尔犯犯半身不遂、口水横流的毛病,总得来说,生活自理、溜溜小来是没问题的,给和春省了不少事儿,他放心地滚进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一年。   一开学,大家都是正正经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第一轮月考之后,一半人被打回原形,第二轮月考后,认清自己面目的就开始消极怠工了,和春就是这一批,班主任挥舞着他的成绩单把他拎到办公室去谈心。   “你努力努力,保持前三十没什么问题,怎么就一百、一百五了?”很是恨铁不成钢。   这块铁的钢把嘴里口香糖往嘴边一扫,口齿略带含糊地说:“我觉得一百名挺好的,够上彷州大学了。”   老师用成绩单摔桌:“你的目标就是彷州大学吗?”她气得站起来,“你要上彷州大学,现在就可以给你上,你应该有更高的目标!”   和春听了,愣愣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老师:“什么真的吗?”   和春:“现在就可以给我上彷州大学啊!”   老师:“……”   和春又把口香糖撩回齿间,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对老师说:“老师,我对彷州大学这个目标很满意,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您放心,我虽然不能成为班里的光荣,也一定不拖后腿,咱们班升学率表现绝不在我这里掉链子,行吗?”   老师无话可说,为一根好苗子自降档次而痛心疾首,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往后,他的成就基本稳定在彷州大学分数线上面一点点的位置了,多一分力气都不肯费的,别人都忙着复习,想好一点、更好一点,他把维稳之外的力气都拿去东鼓捣西鼓捣了。   眼看自己快要成年,他就缠着和容在盛丰要一个正经职位,说考完高考就过去干;又打家里别墅的主意——那别墅太大了,他现在和老太太、周阿姨三个人,加上一狗一鹅,住起来实在很浪费,这两年彷城的旅游越来越有样子了,他就想把别墅弄成民宿宾馆;他甚至没放过根竹园的老房子,认为那里做成特色小酒吧很不错,而且如今根竹园整条街的住户都走得差不多了,完全可以让相关部门出点力,整饬一下那条街,打造成特色酒吧街,一条道儿全是生意。   这些和容不太同意,觉得他真要搞,考完高考再搞就行了,小半年的事情,急个屁。他却非要以前期准备的名头,三天两头往盛丰跑,找这个姐姐磨。后来和容没法儿,加上自己怀孕,私心里也确实认为公司里应该有个她自己的人,便答应了他。   答应了这一件事情,后来房本什么的也就跟着守不住了。   和春一拿到房本,看别墅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拍大腿就乐了,立刻跑去找顾剑锋商量这个旅游开发项目,把顾剑锋哄得信了他的邪,答应让管旅游市场的顾尚维立项。同时,把他交给了顾尚维。   于是,高考前的三个月,别人在试卷上最后冲刺,他冲着这段日子老师给学生的自由空间比较大,一会儿请一个假,打扮得人模狗样地跟顾尚维去应酬。他经了点伤心事,整个人就沉静了许多,内心和刻意练习的言行举止匹配了,有时候对上他的眼神,会忘记他是个刚刚即将成年的小子。   高考来临,他就当是扒拉了三天消停日子,每天睡得饱饱的,把试稳稳当当考了下来。考完当天,冒着哗哗的大雨,他就赶去跟顾尚维上酒桌了,第二天又去盛丰正经填入职表,成了顾尚维的三秘书。   等分数下来,他果然没辜负给班主任的承诺,分数飘过了彷州大学去年的录取线十多分,他便刷刷填了几个专业,一个月后平平安安被录取。   这个时候距离曲景明离开他的身边,已经快两年整,正是原来约好的时间。   可他发现,两年果然也足够长了,他消沉得不明显,忙碌得热火朝天,如今想起曲景明,竟已依稀有了隔世之感。这期间曲景明也不是没有消息来,听说他也拿到了美国大学offer,世界名校,带奖学金的,和春想,他果然不会沦落为普通人。   事实上,高三冬天曲景明还寄回来过明信片,看落款时间,是圣诞节写的,但陈老太收了以后藏到和春高考结束才拿出来。和春摸摸那上面的图案,看看那些简单的问候话语,还有实地地址和邮箱——这算是能联系上了,可他舔舔唇角,终究把明信片夹进一本书里,封尘了。   跟这张明信片一起封尘的,还有曲景明曾经的房间。   和春在里面住了那么久,一样东西都不让人碰,毕业了,改造别墅的主意一定,他就要将这大房子里里外外都大动工,那个房间的面貌也就这样封进他记忆里,消失于施工队的钻墙声。   陈老太去跟彷州跟女儿,周阿姨抱着老鹅、牵着小来,也跟着去了。和春作为盛丰这个最新旅游项目的策划人和监工,得在彷城呆着,每天戴个工地头盔去去别墅、去根竹园转悠。他年纪小,却会做人,每天吃喝跟民工们在一起,平时也舍得自掏腰包犒劳大家,很得民心。   到开学,装修就搞得七七八八了,他去学校报了个道,过了个军训,便开始了彷州、彷城两头跑的生活。为了方便,去考驾照,驾照没拿到,先悄悄上路了,大约是人品攒得很到位,在拿到本之前,他竟然一次也没有被抓到过。   这么忙了小半年,他大学第一学期的考试一片飘红的同时,先行的事业也取得了开门红——别墅开始营业了,根竹园项目的招商也完成了目标,他成了包租公似的人物:原居民自己去经营的,要给他物业管理费,租出去给别人经营的,房租得跟盛丰分,营业收入盛丰要抽成。根竹园68号,则是他本人经营。   “姐夫,你看我要是单干,能不能也拿个优秀青年企业家的称号?”人生第一份巨大的事业成就感让他尾巴直往天上翘,眼角眉梢哪儿都挂着得意洋洋四个字。   顾剑锋泼他冷水:“之后的经营才是大问题,悠着点,你们部门的半年财报堪忧。”   和春早有准备:“天塌下来有顾兄顶着,我只是他一个小秘书,排队论责也排不到我头上。”   顾剑锋睨他一眼,敢情他就琢磨着宰盛丰这个冤大头来练手,咿呀:“小子,其心可诛啊!”   和春嘿嘿笑笑,高兴地领了这表扬。   他的机灵和捷思都受到顾剑锋的赏识,本来只是给老婆面子收进集团的关系户,这么不务正业地在盛丰呆到第四年,就直接取代了顾尚维的位置,真正是个堪称具有传奇色彩的青年才俊了。而这传奇不仅传奇在他事业有成上,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没毕业。   他肄业了,因此造就了又一个“读书有屁用,不读书赚大钱”的黄金例子。   那年校招,他跑回自己的学校去招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只见长着一张荒废了四年脸的王震钢同学,揣着简历穿梭在各个招聘展台前,愁眉不展,本着老同学的情谊,他放下手里的盒饭就奔过去,调皮地从背后拍了一下王震钢。   王震钢一回头,他就笑嘻嘻地吐出一句:“你怎么来我们学校蹭招聘啊?”   王震钢:“……”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瞧了一阵子,和春发现王震钢的脸色不对,回过神来,退了一步,嘿嘿笑笑,说:“你简历我看看。”   王震钢极其无语地把简历递给他,学校一栏赫然填着“彷州大学外语系”……呵呵呵呵,和春抬手摸了摸鼻尖,看看这位时至毕业才相认的校友,深感多年为友的失职,干笑两声,道:“要不来我们公司干?我们还挺需要外语人才的,你学的什么语?”   王震钢:“日语,法语。”   “人才,人才。”和春拉着他到自己的展台,把他的简历塞给同来的人事,交待一声“直接进复试”,就赶忙抛弃自己的盒饭,跟老同学去下馆子了。   两人点了一桌子菜,上几瓶啤酒,酒下肚,感觉就找到了,渐渐聊开了去,和春这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同学当今的校友眼中是怎样的人物。有只听闻他不读书光做生意的,说彷州大学确实没什么可读的,他是敢做敢突破的英雄;有听闻他姐夫背景的,说他们家真是攀上贵枝了,鸡犬升天;有知道他爹当年是彷城走私大佬的,又给他编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奋斗史……反正,他俨然是个传说。   “我给大学同学说,你是我哥们儿,都没人相信。”王震钢委屈地打了个酒嗝,眼睛有点红了,“这四年,我喊了你三次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你一次也没答应,搞得我都不敢相信,我们曾经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了。”   和春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王震钢同甘共苦了,但这么拒绝了他三次邀请,这点确实不够意思、不是人,于是他赶紧举杯赔罪,拍着王震钢的肩膀,义薄云天地说:“以后,你跟我干,有我富的,就有你贵的,兄弟!”   王震钢用力碰他的杯壁:“干!”   捡了个王震钢回公司,他酒醒后就开始琢磨,是时候培养自己的团队了,他不想一辈子在盛丰里干,累死累活不过是支撑一个部门,发展终究要受整个集团的布局钳制,做到顶也不过是管一块业务,赚了钱还得先进盛丰的口袋,他姐夫再吐一小口给他。   他还是希望以后单干。王震钢是他规划的新开始,他手里有了一整个部门、一整个市场的权力,便开始大刀阔斧折腾,想迈着大步往前走。   他一门心思扎在工作里,刚刚正常毕业的王震钢同学发现,自己这位昔日的好兄弟,早已经不是个孩子,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他闲暇时当自己是老同学,老朋友,拉着喝喝小酒,啃两盘烧烤,推心置腹侃侃而谈自己的规划,听起来简直是要在盛丰造反,便怀疑他迟早要阴沟里翻船,最后死得很惨;可回过头又惊艳,认为这位同学果真是个商场高手,野心勃勃,手段又狠又稳,年纪轻轻,在盛丰已经是一座轻易推不倒的山,他的“造反”也都微妙地保持在他大老板、他姐夫顾剑锋可容忍的范围内。   因此,他可谓是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地建立自己的根基,也不遗余力发展盛丰的旅游板块。王震钢自从进入公司就没有跳过槽,跟着他拼命,转眼就把该奋斗的光阴奋斗完了,年到而立,再看当初因为老同学关系而进入的小小旅游部门,已经在此同学手上被一次又一次送上新台阶。   ——盛丰集团早年以水产品贸易起家,后来以房地产做大,接着又因顾剑锋的眼光,半路拼进了互联网行业。而旅游,只是互联网板块的一个部分,这些年在和春的打理下,产值却占据整个集团的四分之一还多,光是公司的旅游品牌“春和景明”估值就超过十个亿。   这一年,和春二十九岁,离三十还有半岁,他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里头是个双眉如剑,眉峰如山,眼神远看带着三分笑意,细看暗藏寒冰的男人。为了身强体壮地拼下去,平时没落下锻炼,摸摸肚皮,还有几块不错的肌肉,站直身躯,穿上正装,英武俊朗得有点惊人。   这个年纪,王震钢准备结婚,婚假已经请好,昨天还跟他说,蜜月期不接电话,有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情请和老大顶着。而他自己,每次回家但凡碰到大妈清醒的日子,必然被催婚,要给他介绍姑娘相亲,就连和容有时候都会抱着小孩儿提这一茬。   这些年没有人提曲景明,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小男孩儿,就连和春自己想起来都很恍惚、不可置信。他爱过一个男孩子?那是怎样一个男孩子?他现在又怎样了?   这些问题偶尔会在他脑中出现,但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时间去想,也找不到合适的心情去想。站在三十岁的门口,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半辈子,别说是少年往事,就连上个月见客户时被塞进怀里的女人是胖是瘦他都记不住。   他荣光加身,而无人分享。   一呼百应,却无可执手者。   王震钢娶了个美人儿,看上去花枝招展,不是过日子的款式,但王总说了,女人就是要美美养着,她爱干嘛干嘛,过什么日子?美就是日子。这个观点与美人一拍即合,两人相识三个月就闪婚了,蜜月路线就是“春和景明”旗下最新开发的旅游线。   他原本预备着跟英国贵族似的,婚礼一完成,酒也不敬,洞房也不入,穿着婚礼礼服、开上车就去度蜜月。不料,婚礼上出现大乱,他们永远兢兢业业、永远立于风雨中坚如磐石的老大,和春,三杯酒下肚,竟然直接栽倒在酒桌上,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响应,婚礼疑似要惊变丧礼,吓得新郎官赶紧打120。   “送哪儿啊?送哪儿啊?这大郊区的,上哪个医院合适?”众人慌了神。   这时,还是顶着交际花名头的新娘子见多识广:“这礼堂隔壁是秦山庄园,庄主是有私人医生和医疗设备的,我跟他又过几面之缘,要不先请他们家的医生看看?”   王震钢捧着他媳妇儿的脸亲了一口:“谢谢宝贝儿,救命的宝贝儿!”   众人七手八脚把和总送到了隔壁庄园,又听说家里大医生出门还没回到,现在只有一个来面试的助理医生在,王震钢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现在是个医生都是救星,还挑剔什么老少,马上一边赔笑一边让人把医生请出来。 第58章 重逢   王震钢见到医生第一眼的时候,心想,这个医生比我媳妇儿还好看。再看第二眼,觉得眼熟。追究第三眼,就傻眼了,两手下意识拉住对方胳膊,他这些年摸爬滚打走的是谐星风,当下也没去掉这层诙谐感,扯着嗓子高声嚎:“景明!”   曲景明吓了一跳,拿听诊器的手都被这货的嚎法震抖了。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两趟,才确认似的笑笑,点头致意打招呼:“阿杠,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呢!快来快来,救救你春哥儿吧!”王震钢拽着曲景明的手腕,把他拖到宴席中。   和春已经被人平放着放在地上,身边围着一堆好诗群众,王震钢一边拨开他们一边说:“留点空气留点空气,劳烦都出去呼吸吧!”   群众们见医生已经到位,就纷纷往外撤了,反正外面有一大片草坪,婚礼提前进入室外环节,这点意外并没有阻碍他们玩乐。只有三两跟了和春多年的心腹很不放心,留在室内,王震钢搔着后脑骚在旁边随时待命。   曲景明低头给和春做检查。他知道这是和春,只是长期的职业习惯让他能够优先把这个人当做一个普通病人,然而他只望了和春的脸一眼,心头便“铿”地跳了一下。他对这张脸感到似曾相识,又感到陌生得可怕,并不能立刻进入重逢的状态……他还有些庆幸和春现在是昏过去的,否则他们就将四目相对,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你好吗”之类的话,这不仅尴尬,还令人沮丧。   他自认从不害怕物是人非,可眼下却觉得脑袋上方扣着一个名为“近人情怯”的大盆子,一倾覆,他就会狼狈不堪;这样,他就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此刻埋藏在职业习惯之下的心情,其实无法承受尴尬、沮丧带来的失落。   他并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   “景明,怎么样?他要不要送医院?你们庄园里的设备够不够用?”王震钢苦恼地蹲下来,问道。   曲景明低声回了一句“没什么大问题”,伸手去翻了一下和春的眼皮,又道:“他疲劳过度,轻度昏迷,还有点低血糖,等会儿吊个葡萄糖水就行。这里什么都够,让他休息最重要。”   说话间,指尖触碰落在和春右眼的眉毛上,突然有点移不开手。他的眉毛看似非常硬朗,黑而浓,摸上去却是软软的,每一根都好像带着温度,灼烧与之相触的手指尖。他短暂地留恋这种灼热,在被人发现自己失态之前收回手,问这家的佣人要了一间休息室。   “背他过来吊水吧。”   王震钢背起人跟他走了。   水吊起来,就像往人心里安了根定神针,王震钢整个人放松了许多,他扯扯身上的新郎礼服,跟曲景明就和春的事情寒暄了几句,很感慨地说:“真是吓死我了,他平时可以一天只睡五个小时连续一个月,每天还精神抖擞的,我经常劝他,这么透支会折寿,他不听,也放不下工作……”   说着,目光一瞥,看到曲景明盯着和春发呆,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有点飘:“那这个,我还得招待来宾,老和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曲景明抬头,冲他弯弯眉眼,唇边噙笑:“放心,他没事的。你……你今天结婚,不好意思,我也没有准备,改天补你份贺礼。”   “嘿,碰到你人就是礼,等我度完蜜月回来请你吃饭,不能拒绝啊!”王震钢掏出手机调出号码键盘,递过来,“手机号留一个呗。”   曲景明留下一个固定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办手机号,这是我住处的号码。”   王震钢乐呵呵地存下,跑了,顺手带上了门。跑了大老远,想起自己英俊潇洒的胸花刚才还落在休息室里,又折回头去。那门带得也不严实,他没敲就推开了,当即目睹一场非礼勿视,眼瞪瞪看着曲景明弯身亲吻和春的眉毛……此人在他心中多年的、近乎神话的形象,瞬间倒塌,脑子里冒出一行字:没想到曲景明是这样的妖物!   该妖物也发现他回来了,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拇指轻轻滑过和春的眉梢,然后拿起桌边的胸花:“来拿这个吗?”   王震钢顶着一天灵盖的压力艰难点头,上前去接过那朵胸花,讪讪道:“抱歉,抱歉。”   曲景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低头看看和春,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像是要跟王震钢一起出门了,王震钢战战兢兢的,惊讶地瞟了他一眼:“你也走?”   曲景明点头,从床那边绕过来:“他昏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能醒,我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再说…...算了。”他顿了顿,带笑意的眉眼黯淡了几分,随手带上门,果真跟着王震钢杠一起往外走,“刚才的事,不要跟他八卦了,挺尴尬的。”   你还知道尴尬。王震钢一边腹诽一边点点头:“当然当然,我是那么八卦的人吗?不过我就是好奇,以前他跟我说过,你们俩……啊?真的,是真的?”   曲景明沉默须臾,回答:“真过。”又笑,“但过去了…..我走那边,就不跟你去草坪了,有空联系。”   王震钢确认了一个大八卦,很震惊,倒不是震惊这个八卦的内容,而是震惊自己过去居然没当真,白白错过了大戏!他懊恼地看着曲景明的背影,悲叹了一声,又扯嗓子问道:“那我告不告诉他,今天是你救的他啊?”   曲景明:“随便。”   这不是为难人吗。   王震钢琢磨了半天,等婚礼完全结束,去看了一眼和春,心想如果他醒了就说,没醒就算了。结果和春已经在休息室跟秦山庄园的庄主聊得欢,手边的果盘被他“矜持地”吃掉了一大半,真真是偶像包袱千斤重,又扛不起。   这些年,和春在外面端着一个十分体面的形象,用当下流行词汇总结,就是“男神”;但跟他熟悉到指甲缝里,如王震钢之流,就很清楚,男神表象之下,他仍旧保有那份骨子里剔不掉的……二百五。   因此,他外在的男神形象纯属虚假广告。   王震钢看着这险险濒临暴露本性的虚假广告,实在不忍多与他同室相处,便装模作样做了个虚了吧唧的汇报,声称自己马上就要出发了,上下属间做了个告别,他就带着自己的新娘头也不回直奔机场。至于和春能不能及时知道曲景明的救命之恩,就随他去吧。   和春确实没能及时知道这事儿,但他再次见到曲景明,也没有隔多久。   白天参加了王震钢的婚礼,傍晚他又跑回公司去,准备看个方案,要不是已经下班俩小时了,他一定还要拉几个人加班开会。然而,在公司看方案看到一半,就接到和容电话。   和容意思明确地要求:“现在回家。”   她口中的“回家”,是回她结婚时买的那房子,现在她一家三口,加陈老太、周阿姨,都在那个家里住着,唯独和春自己,这几年浪迹于出差途中、公司休息间、公司附近酒店……一年到头掰掰手指头,“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于是为了堵和容那句“不回家”的批评,他就在公司附近入手了一套二手公寓,近一年都住在那里了,和容看他有个固定的地方躺,基本也就不说他了。   这么严肃下令,也不说具体原因,只要他回家的情况,少见。   他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脑,靠在椅背上歇了会儿,觉得白天的疲惫还没消散,内心十分懊恼这种意味着精力衰退的现象。歇了五分钟,他收拾了一番,驱车回家。   还在院子他就感受到家里气氛与往常不同,最明显的讯号,是家里没有和容叫打他外甥顾尚源的声音。顾尚源小朋友大概是照着舅舅的性格长的,马上就要升小学毕业班的人了,还熊得跟和春八岁那年似的,在学校里嚣张跋扈、拉帮结派、调皮捣蛋,和容三天两头就能接到老师的电话,从小到大,没一点让人省心的。   和春平时一靠近院门,就能听到里面鹅飞狗跳顾尚源嗷嗷叫的声音。   今天没有,十分诡异。   这吓得和春连进门都蹑手蹑脚,目光警惕,随时准备应付家里的什么突发状况。结果,他在门口鞋子都还没扒拉出来换上,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声线带着一点细微的颤意,喊他:“和春。”   这个声音也不全然是陌生的,他揣着一点疑惑抬起头,看到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个杯子,静静地看着他。曲景明,他心里想。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好像同时也卷过去一股洪流。可它来去如闪电,像纸做的,像道具,很不真实,雁过无痕。随即支配他情绪和言行的,是他长期形成的,明明十分熟悉,可眼下用起来又好像哪里不对的行为模式。   他半弯着身,一手搭在鞋柜上,一手抬起来摸了摸鼻尖,冲曲景明笑笑,回道:“景明。”   这时,阿姨从卫生间的方向跑出来,给他递来一双鞋:“你太久不回来,原来的拖鞋让小来祸害了,你穿一双新的吧。”   “哦。”和春接过鞋子,踏进去,走到客厅里,看看曲景明脚上,穿的是跟自己一样的新拖鞋,笑了,“我们俩都是客人。”   曲景明也笑了,把手里的杯子递给他:“温水。”   和春没有扭捏,接过去就喝了一口,冲楼上喊了一声“顾尚源”,小子应声滚下来,半个人挂在他身上撒娇叫舅舅舅舅,脸上写着“有求于人”四个字。   这可真是救命的有求于人啊!和春赶紧端着杯子尽他的长辈职责去了,把顾尚源拉到沙发上,细细询问这小子又闯了什么祸。小子受宠若惊,见鬼似的瞪了舅舅两眼,舅舅一拍他脑袋:“说啊!不然等会儿你妈下来我就救不了你了!”   “哦哦哦,是这样的。”顾尚源立刻老实交待,“我们隔壁班有个混球,今天在我们教室外面的草坪踢球,特地踢到我们班教室来了,把我座位旁边的玻璃窗撞了个洞,我就收拾了他,老师硬说我搞校园暴力,这哪里是校园暴力,这是替天行道,而且他踢的是我的座位,这不是在本太岁头上动土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和春听了,点点头,说:“没错!”   旁边的曲景明“噗嗤”笑出声。他来了大半个小时了,顾尚源是个自来熟,对这个据说是自己哥哥的小哥哥已经消除了陌生感,见他笑,就觑个脑袋问:“景明哥,你说我有没有道理?”   曲景明不愿误人子弟,又觉得和春刚才一本正经回答“没错”特别有意思,不想否定他,于是折中地说:“有道理,但是没做好自保,不太好。”   顾尚源想了想,挺信服的,觉得这个便宜哥哥还不错。但他妈的脚步声已经从楼上传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他左拍拍舅舅和春,又拍拍哥哥曲景明,指指大门口,说:“我先出去避避风头,我妈要是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去改邪归正闭关修炼了,不日出世,必将拯救苍生于水火以赎旧罪。”   说完,猴一样窜出大门,和容下楼的时候,只见到他留下的猴影了。   她在楼梯口,看着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两个男人,他们一人占了沙发一角,都还望着顾尚源遁逃的方向,脸上神情与姿态都出奇一致,像一道静止的风景。过去,还在彷城别墅的时候,他们经常挤在沙发同一个角落,一个不注意他们就能闹起来,你踹我我踹你,那是一道动静很大的风景。   “姐姐。”和春先发现她,朝她看来,笑嘻嘻地喊。   风景好像从这里撕开一道口子。   十年一梦,曾经亲密的小男孩儿成了现在各端一方的大男人。 第59章 堵车   和春坐在角落里,听和容跟曲景明说话,期间他回了两封邮件,追究了一个下属不值一提的小错误,然后跟人家闲聊起来。他如此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像个被迫听女人们扯鸡毛蒜皮的无聊男人,一脸乏味,伴着哈欠,似乎并不在意那边聊什么。   但那边聊的总会飘进他耳朵里。   他不由自主捏着手机从那边的叙旧中拼凑曲景明这些年的生活轨迹。   曲景明起初出国去了纽约,住在一对瑞士老夫妇家里,那是曲洋的朋友,也是他在美国的监护人。在纽约期间,薛冰冰只去看过他一次,后来听电话的意思,似乎是她先生不乐意她过分去参与儿子的生活,那位老先生思维很奇特,认为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连孩子也必须一并丢在过去,生怕薛冰冰如今和孩子接触太多会破坏现有生活。   因此曲景明人在纽约两年,与薛冰冰的来往跟大洋相隔的时候无异。后来他考入华盛顿大学学习临床医学与药学,便基本长居西雅图,起初两年的圣诞与感恩还会回纽约瑞士夫妇那里,第三年开始,老夫妇环游世界,他就没有回去了。   自华盛顿大学毕业后,他又到波士顿的大学继续学习,如今已经取得博士学位,正在漫长的实习医生期,今次回国是因为一个交流项目,交流地点正是彷州一医院,此院是彷州也是本省最好的综合大医院,他前天才落地,昨天忙了一天,今天又去见了一个老师介绍的前辈……说到这里,他为自己回国第二天才上门来道歉。   然而,他的“不好意思”四个字说了三个,和春便眉毛一拧,觉得哪里很不舒服,迫不及待找了个话头打断他:“姐,我回去了,实在太困了。”   曲景明最后一个字果然被他戛然堵住,像一片断崖,险险悬着。和春说不清自己的不舒服从哪里来,他就是很不想听到“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之类的话从曲景明嘴里说出来,他一时还拎不清原因,只好简单粗暴地规避。   说完话,他从塌陷成窝的沙发角落站起来,和容这才分了点注意力给他:“你回哪里去?今晚不住在家里吗?”   和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中瞬间泪光闪闪的,他抹了一把:“姐,我马上都三十岁了,哪里有一直住在姐姐家的道理,还是回我的二手小公寓舒服,你们聊着吧,我今天还晕倒了俩小时呢,得回去补补了。”   闻言,曲景明也站起来:“我也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要去科室报到。”   和春余光瞥他一眼,心中有种预感,还没琢磨明白,就果然听到曲景明道:“我住得有点远,你有时间捎我一程吗?”   和春眉睫一跳,盯着曲景明,有点发愣。从进屋起,他这才第一次正面、主动直视曲景明的脸,他发现曲景明长得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小时候,他长得跟曲洋很像,面部线条斧砍刀削似的,他又总是冷着一张脸,整个长相便正得有点冷酷;如今不知道这张脸掺了什么柔和成分,五官揉着一个平易温煦的表情,活活将冷的线条柔化了几分,又戴着一幅斯文败类热爱的那种金边眼镜,笑着看过来,隐隐可见从薛冰冰身上继承的美艳,这样一张脸,架在因高瘦而略显纤细的骨架上,便浑身上下都在诠释一个词:美人。   和春多看了他片刻,觉得惊心动魄,便移开目光,人往门口走去:“行,那赶紧吧,都快十点了。”   曲景明对和容告别,后者淡笑着点点头,她有了孩子以后便像个真正活在尘世中的人了,眼神里有了烟火、有了琐碎,看面前两个孩子,也有了过去不会有的那种毫不讲理、全凭母性的宠溺,这份宠溺把她的隐忧冲得极淡。   她送孩子到门口,叮嘱着:“明天都回来吃饭,谁也不能缺席。”这话主要是说给和春听的,和春很识相,一边穿鞋一边“哦”,和容又对曲景明道,“今天不巧,和春他大妈不是很清醒,看着你人也没认出来,明天说不定能好点。她现在老年痴呆一阵一阵的。”   曲景明倒是好像很适应和容现在口中絮絮叨叨全是家长里短的样子,很乖顺地点点头:“没关系,我也研究过一点老年痴呆的课题,回头给她看看。”   这时,和春已经穿好鞋子,站在门边等他。   “那我就走了。”他跟和容挥挥手。   和容点点头,一直目送两个孩子出了院子,看到和春停在院外的车亮起灯光,听到它飞驰而去,才关上门,回首看看空荡的房子,呆着站立了一会儿。她如今仍然可算是美丽的妇人,但再美丽也是一个被家庭生活磨光少年个性的妇人了,再不屈也失掉某种精气神。   她觉得一生至此虽没有悔恨,却难免有所遗憾。   便开始心软,希望孩子们少些遗憾,保持精神和锐气。   她叹了口气,十年难得一次地给曲洋打了个电话,曲主播正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间段,接电话也接得懒洋洋的,一声“喂”之中翘了两个尾声,接着笑意盈盈地问:“你怎么有心情给我打电话了?”   他们之间的交情,少年止于薛冰冰,中年止于曲景明,其实意难平多过稀薄的情谊不知多少倍,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日常联系的。她轻笑一声,这次倒是丝毫不带怨怼,语气平淡地说:“我就是作为知情人告诉你一声,你儿子回来了。”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听曲洋开口,已经没有那份笑意,有的是无奈:“他到你们那边去了?”   和容道:“是啊。”   曲洋:“冲谁?”   和容:“你说呢?”   曲洋顿了顿,低声自嘲:“他还怨我……真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道像了谁。”   和容不耐烦听他感慨,道:“我通知到位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就要挂电话了,听筒撂了一半,听到曲洋补来一句:“你这次不再管了?”   想了想,她又拿起听筒,像过去锐气十足的时候那样对电话里冷冷啐道:“你太不了解你儿子了,我劝你还是少强迫他,不然他就不是怨你的问题了。”   说完,就真的撂了电话,独坐在沙发上,不由自主陷入回忆。   彷州经济持续飞速发展的同时,交通也犯了大城市的普遍毛病,夜里十点钟了,城区大马路上还能堵车,和春在车里放着一个风格妖娆的国内摇滚乐团的歌,主唱且唱且说地表达一些听不太明白的心情或是思想,还伴着吵吵嚷嚷的音效,有金属乐器声,有唱戏般的唱腔片段,非常热闹……可纵使如此,和春还是哈欠连连。   曲景明给他递上一张餐巾纸。   和春低眉看了一眼,接过去抹了一把眼泪,含含糊糊地说:“我可能有一个礼拜没睡超过五个小时了,平时也不这样,今天可能喝了点酒…...对了,今天阿杠结婚,你还记得这人吗?”   他好像是终于找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显得有点兴致勃勃,没等曲景明接话,就一茬接一茬讲起了婚礼上的事情,滔滔不绝地把婚礼做了一次口头重播,中间穿插一些两人这些年共同打拼事业、同甘共苦的经历,言辞间大有今天他嫁了女儿一般的感慨,末了,像所有人一样叹一句:“这傻小子怎么就结婚了呢?”   曲景明听他说话的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这时才转过头,看着他,片刻,说:“你呢?”   和春没反应过来:“什么?”   曲景明微微歪下脑袋,靠在椅背上,视线投向后视镜,轻易抓到了和春偷偷摸摸瞟自己的目光。猝不及防被抓包,和春有点不自在,悻悻收回目光,握方向盘的手下意识随着妖娆的音乐打拍子,可音乐已经到尾声,车里短暂地陷入安静。   曲景明说:“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打算结婚?”   和春“哦”一声,清了清嗓子,回答:“没那个时间。”   曲景明笑笑:“那打算呢?”   “打算……”和春拖了一点尾音,然后长叹一口气,听起来充满人生行到半路的慨叹,音乐又要响起了,他却伸手直接关掉,使车里完全陷入安静,随意指了指前面的车屁股,“我现在的生活就像此时此刻的堵车,悬在半空,前面还有很多事情等我做,我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生活什么时候会趋于规律和稳定……和一个人结婚过日子,规律和稳定总得有一样,不是吗?我都没有,根本没法儿打算。”   曲景明说:“哦。”冲他刚才指过的车屁股努努下巴,“喏,这车动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和春是司机,当然时刻注意着路况,当即做好冲出这一段路的准备。可是……他又从后视镜偷瞄一眼曲景明,发现他挑起这么个看似意有所指的话题,话才讲到一般,竟然就安然闭目养神了。   就这样?就这样?!   和春好恼。   车在曲景明的指引下,开过半座城,停在一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那是个开发很早的住宅小区了,从外观看,墙皮都已经哗哗剥落,墙根长青苔,青草低低成丛,目测能养青蛙,比当年根竹园68号还破。   和春忍不住开口:“哎,你是暂住,还是以后都住这里了?”   曲景明:“先暂住吧,之后看看情况。这里离医院近,就这么住着也行,反正……”   “多久?”和春问。   曲景明听懂了,和春是在问这次交流多久。   事实上,他上午去秦山庄园找前辈,偶遇和春的时候,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晚上来拜访和容,也是提前为之。诚然,他在看到项目交流单位是彷州一医院时,几乎不顾一切拿下了交流机会,为的是回来见一见这些人,尤其是这个人,但他丝毫也估不出结果。   一个人生活的这些年里,他只晓得了一件事,那就是世事都不是数学,无法依靠逻辑推倒清楚,也不能依靠公式去进行。因此他只能秉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希望至少求得一个答案。   “半年。”他轻声回答。   和春点点头:“那半年过了你就回美国了?”   曲景明:“按医院计划是这样。”   和春:“挺好。下车吧,明天我来医院接你去姐姐家吃饭,几点好?”   曲景明:“还不清楚,我自己过去就行,有需要的话联系你。”   和春“嗯”一声,看着曲景明下了车,互相挥挥手,没有过多停留,便开车走了。开出一段路,他按下半扇车窗,夜风立刻汹涌地灌进车里,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往事,有些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的画面,猝不及防钻出来,它们闪现,然后模糊,说是重的,可带不起心头一点涟漪,说是轻的,又让他喉咙发哽;他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颗跳动的玩意儿,问问它现在有什么感觉,可是风把他刮了个顶清醒,他也拎不出一点能形容、能定义的心情。   他活了快三十年,今晚最茫然。 第60章 转圜   和春喝了一肚子冷风回到自己的二手公寓,灯也没开,就着外面的路灯光芒摸进房间,一头栽到床上,闭着眼睛放空了一会儿,感到睡意不足,撑开眼皮来,眼睛又很累,典型的大脑活跃过头,妨碍睡觉。   他有着所有现代年轻人的毛病,睡不着就反复刷手机上的软件,一个微博就够他刷半小时。微博刚刚有的时候,他就为公司申请了一个,那时候经营一个微博号还比较容易,他投入了点心思,砸了点钱,慢慢混成了百万粉丝大蓝V,当中活粉还是不少的,每次打开就有看不完的评论。现在账号有专人打理,他偶尔登陆都懒得细看,眼下真正的无所事事,便浏览起来。   果真是看了半个小时,脖子就一歪,能睡着了。   但睡着了也不消停,他毫无意外地梦到曲景明,一个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梦中梦,他在梦里还自嘲:果然梦到这家伙。然后就旁观者似的看着自己和曲景明。   还是在他那辆车里,还是堵车的路段,他心中塞着点问题,现实中的当时没有问出来,也不是那么明确,如今看梦里,就变得很清晰。他问曲景明:“你回来只是为了交流项目吗?如果没有这个交流项目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打算回来?”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你说过跟我一起扛的,为什么就那么走了?”   “景明,你骗我。”   “景明,你有没有……”   而曲景明只是看着他,眼睛像是今天见到的那双,藏在金边眼镜后面,很好看,很可恶。他拼命想,小时候的曲景明是什么样子的……凉的,总是很冷淡……不对,后来也对人挺好,和同学们有说有笑的,女同学还有说曲景明温柔的,可是只有他知道,曲景明才不是那样的,他就是对人冷冰冰,好像全世界都不配跟他做朋友,他可藐视人了……   ——曲景明可藐视人了,和春曾一度在心中这样看待这人。   藐视不算一个褒义词,但他把人揣在心窝子上,看什么都好,觉得曲景明睥睨众生酷得很;尤其是他睥睨众生,还唯独跟他好,要把他拽在身边的样子,最好了。   但他不知道,这种“最好”,现在还作不作数。   梦里的他,心里憋着最后一个问题问不出口,曲景明的眼神自眼镜后面投出来,起初还见温和,后来就有点冰冷,周围突然满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抬头朝远处看去,隐约看到红绿灯,可闪烁的是哪一盏又看不清,让人心里很焦急。   他就给急醒了。   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有一霎那天旋地转,梦里那个压在心口的问题跟着冲了出来,同样也堵在了此时此刻、身处现实的他心头。   “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想着这个问题,重重呼吸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已经过了午夜,临近商业中心的住宅区也安静了,他侧耳,试图停一停外面大马路上的动静,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车声,搞得他无端有点失落。   手机就在手边,他又翻了几条微博,没什么可看的,退出,手指不经意碰到第一屏的通讯录,心里“突”地一跳,视线盯着第一个联系人,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这些年,他每一台手机通讯录的第一个联系人都是曲景明当年的号码,虽然他知道那个号码停了,但只要这么揣着便有种踏实感,于是这渐渐成了一个习惯。   他飞快地给这个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如果这个号码已经有人用了,这条短信说不定能给它现任主人和自己恋人刮起一阵风波。但是这些和春才不管,他发完信息,顿觉通体舒畅,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就开灯捡了睡衣跑去补热水澡。   他还有点自知不可能、但还是怀揣着的妄想:万一有回复呢?万一回复的是曲景明呢?   打见到曲景明起,至今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支配他正常待人接物的行为模式已经疲软倒塌,他从那种保护气体似的行为模式中暴露出来,终于正面接受了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曲景明回来了。   被保护着的时候,并没有觉察这件事对自己的冲击,此刻意识明朗了,便感到石破天惊,有股说不清的激动在身体里乱蹿,火辣而尖锐,所到之处,席卷如潮,在深夜里野蛮地掀开他这些年厚厚堆叠的麻木,露出他严严实实裹着的陈年的热意。   他很难形容和定义这种冲击,既觉久违,又感新鲜,够支持他通宵工作的。   短信终究没有收到回复,但他已经不在意,洗完澡后精神抖擞地打开电脑,真抱着通宵的心处理了两份文件,忙到后半夜才去睡下,早上七点,又准时起来了。   他常年这样作息,倒也不觉得很累,上班以后把夜里想好的会开了,又跑了个什么部门领导的办公室喝茶扯皮,为自己下一个项目做准备,临近公司下班时间回到公司,方才有一点疲惫浮上头,打算在办公室躺会儿再去医院接曲景明。   不料,推门进办公室,里面就赫然坐着曲景明。   “哎,你……”   后面跑来他的女助理,扶着门解释:“这位先生说跟您预约过下班后的时间了,我看也快到点儿了,就让他在您办公室接待间等您……”   女助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大概也觉得自己在说鬼话,为自己色令智昏,轻易把一个没有任何预约凭证的人放进了领导办公室而略略后怕,只求领导不追究她这点小失误。   事实上,她领导也没什么心思追究。   和春挥挥手,让她离开了,自己大尾巴狼似的装出一副平时接待客人的热情大方来,虚掩上办公室的门,笑容满面地说:“怎么自己过来了,大老远的,你联系姐姐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算不在公司,也可以派人去接你嘛……喝咖啡吗?”   曲景明指指面前的杯子:“你助理给泡了茶。”   和春的办公室摆着一台全自动咖啡机,平时招待人,他会亲手磨咖啡豆煮咖啡,使整个谈话的气氛轻松愉悦。这是他的一点交际小手段,效果一直不错,他蛮为此得意的。但今天他当着曲景明的面给自己磨一杯咖啡,突然就觉得这小手段太狡猾了,弄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医院下班挺早的啊?”   曲景明指指他墙上的钟:“还好,一般比企业单位早一个小时,我今天刚过去,也没有什么忙的,就早点出来顺便办点事。”   和春道:“用我帮忙吗?”   他也就是问问而已,那边,曲景明竟十分坦然地点点头:“方便的话,等会儿经过电信公司的时候停一下,我进去换一张卡。”   闻言,和春有种诡异的预感,他凝了凝眼神:“什么卡?”   曲景明:“以前的卡,在国外没办法办理换卡,一直放在古董机里,一会儿去电信公司换张小卡,顺便完善一下用户信息。”   和春头皮发麻:“什么号码?”   曲景明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就以前那个号码啊,我刚走的时候停了大半年,后来我爸过来的时候让他给我带过来了,也开通了。但没有怎么用过,用不上。”   和春:“……”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和春看着他,脑子里不断地盘旋一个事实:也就是说,那个号码一直是通着的,通着的,通着的……而且是在曲景明手里通着!也就是说,昨晚一时冲动发出的短信,他能看到,能看到,能看到!也就是说……自己现在已经暴露了。   在问清楚和丢死人之间,和春陷入左右都不想选的境地,只觉得深夜矫情实在要不得。   他看着曲景明脸上渐渐绽开的笑容,感觉羞耻又愤恨,看看看,就是这种笑,看起来天然有机无公害,把他精明能干的女助理都腐蚀了,放狼入室。现在,这匹狼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让他心惊胆战,一瞬间,他有点小时候每每面临怀疑曲景明已经知道自己小心思的惧意。   好在,曲景明也没折磨他太久,吊两秒钟就给了他一个好死:“短信,我看到了。我想,还是当面告诉你好,所以自己过来了。”   和春想,还好老子靠着办公桌。   不然腿一软滑倒就真的很丢人了。   曲景明道:“想过的,不然我不会回来。和春。”   他站起来,如今他们身高相当,隔着一张茶台,互相平视对方,和春一下子腿不软了,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他对曲景明要说的话有所预感,应该说,从昨天在和容家里,他烦躁的就是这点。   但这次曲景明还是戳着他的烦躁说出来了:“对不起。”   和春听了,倒是没有昨天那种非要打断或者堵住的抗拒,只是心里狠狠地失落。   他小时候是个头脑简单的,起初迷迷糊糊喜欢曲景明,没有什么杂念,就觉得他好看,有意思,想跟他在一起,心里小心翼翼的,行事却总横冲直撞,怀着“万一成功了呢”的侥幸;等真给他侥幸上了,摸到了,亲到了,互相给对方上过手了,心里便厚墩墩的,自信膨胀得很,盲目相信那是可以长久的关系。   可后来事实证明,那踏实、自信,全都不堪一击。甚至没有谁真正来“击”过他,和容、老太太、曲洋,这些人轻轻一记釜底抽薪,他就懵一脑袋,毫无还手之力。他恨那种无能为力,恨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恨自己的自尊被无力感践踏。   他这么恨,于是这些年努力强大,去拥有这么多东西,去拥有话语权。这个时候,他不想知道曲景明当初在另一边,是如何处理他们共同经历的阻碍和打击的。如果他曾苦苦抗争,那么他会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帮上,非常没用;如果他轻易屈服,离开,主动选择沉默,那么他就会感到自己被辜负,十分孤独,十分不甘。   眼下,这句“对不起”说出来,好像就坐实了当初曲景明那边明明有办法跟他保持联系、保持关系,却放弃了——放弃了他。   他怎么不失落。   曲景明仿佛是在给他时间消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他靠着办公桌呆站,曲景明到咖啡机前把他磨好的咖啡煮了,盛满他的杯子,拿过来,推到他面前。两人默然相对了好一阵,时钟指向整点,外面渐渐响起下班的动静。   和春喝了两口曲景明给他倒的咖啡,顺手检查了一下车钥匙是否在身上,神情收敛,重新看向曲景明,道:“走吧,我到点下班了。”   曲景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还有一句话,昨天没有对你说完。”   和春抬抬下巴,眼神飘忽:“你说。”   曲景明:“按医院的计划,我半年之后可以回去的。但我也可以有个人计划,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微微抿唇,露出一点笑的弧度,“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和春觉得自己有点眩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春儿:明明,你ooc了!   明明:哪里?   春儿:你居然追我!   明明:哦,那你现在在干嘛?   春儿:接你去吃饭啊!   明明:(微笑) 第61章 复苏   直到进了和容家门,他都是懵逼神游的,觉得身边坐着的不是曲景明,是一枚炸弹,多看他一眼就能把自己“嘭”一声炸个魂飞魄散。偏偏该炸弹坦然自若,不时同他说几句类似“彷州变化真大”之类的废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然而神游之中,他自己也不知道项上大脑在想什么。   “……我贱命一条,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死定了,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咱们身上还淌着同一个祖先的血啊,你于心何忍啊……”   这一声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净要死要活的“啊”,皆如清风拂过耳,他一点没在意。接着有另一句话落入耳中:“你就帮帮他吧!”   这是曲景明的声音。和春蓦然回过神,抬起眼皮,就见顾尚源和曲景明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疑惑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脑中飞快地回想,终于把刚才过耳不入的话想起来了,原来是顾尚源这小子在苦苦央求他替和容去开家长会。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们老师这次打算告你什么状?”   顾尚源见他终于肯回应,眼神一亮,视线飞快地瞟了一眼厨房,然后亲热地拉着舅舅,压低声音:“能有什么啊,昨天那点校园暴力的事儿呗,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鸡零狗碎……但我妈你是知道的,她现在现在更年期啊,屁大的事儿都能搞得跟天塌了一样,回头训我一顿事小,不让我出门就麻烦了。”   这么多年了,和容对小孩儿没耐心这一点,还是没有变。对懂事的,还能讲讲道理,比如以前的曲景明、被抓住把柄被迫思考问题的和春;对没法儿沟通的,比如现在的顾尚源,方法就十分简单粗暴,要么切断零花钱,要么禁足数日。   和春有点同情这个外甥:“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顾尚源眼中泛起感动的泪花:“下周二。”   和春想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在曲景明的注视下,忍痛割时间:“行吧。”   顾尚源抹开泪花,喜笑颜开。   这天,顾剑锋不在家,陈老太还是不太清醒,看到曲景明,眯着眼睛瞧了半晌,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来。末了,咂咂舌头,明明已经先众人一步提前吃过晚饭了,还扭头问和容晚上吃什么;问完也不等回答,就缩缩脖子,舒服地躺回了专用轮椅中,闭上了眼睛,表情很悠闲。   如今最了解她各种表现内在含义的,就是周阿姨了。周阿姨站在轮椅后,给老太太揉了揉太阳穴,轻声对曲景明解释说:“她要面子,看到你,心里没有印象又不好意思说,就卖傻呢。”   曲景明无奈地笑笑,低头看看老太太,卡在喉咙的“大妈”始终没喊出口,有点落寞地退回自己的座位了。   人终有一老,花白的头发,抻不开的皱纹,混浊的目光,痴呆的神情,凄楚的不能自理……都令人唏嘘,往日怨憎都因这份美人迟暮的苍凉而消散,他不能再对当年那个握着他的手说“和家不能断后”的小老太加诸任何反抗与辩驳了,既于心不忍,也没有办法。   和春在一旁看着他落寞,心头一酸,就有点受不了,起身跑到阳台去抽烟了。片刻,曲景明也出来,和他堪堪隔着半米的距离。和容这房子位置是很好的,阳台对出去就是彷州的母亲河,从房子到河边,只是一条林荫道加一个河堤的距离,绿树活水,看着很是令人舒心。   曲景明双手交握,看着河面,淡淡地问:“我想找个好一点的地方住,你看你们那栋公寓,还有没有闲置的可以出租?”   和春的烟灰一抖:“我们那里?”   曲景明点点头,逻辑清晰地陈述他的想法:“我考察过了,你们小区交通方便,到医院地铁不用换乘,而且离你公司很近。”   和春:“……”这么坦荡荡的理由,他想想,竟然也觉得这个想法的确十分靠谱。   曲景明又说:“你胃不好,住得近的话,我方便给你做点吃的;你的低血糖有点严重,犯起病来反应相当迅猛,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无论你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我都方便赶到;你还有轻微的气管……”   和春惊呆了:“你给我检查过啊,这些我自己都不清楚。”   曲景明侧过身,看着他:“检查过。”   和春:“什么时候?”   曲景明笑笑:“你不知道的时候。”   还学会卖关子了。和春咂摸舌尖,一边躲在烟雾后面悄悄描摹这张脸,一边默默品味这个人的改变。他总觉得如今曲景明站在自己面前,久不相见的陌生多过往日沉淀的熟悉,搞得他恍恍惚惚不知道怎么面对。要一下子恢复过去的亲密,那是强人所难;要完全当做陌生人来重新认识,未免造作,怎么着都不太舒服。   但仔细品一品,这份不舒服里又带着几分兴奋,不定时会有惊喜掉落。   其实也不赖。   他抖抖烟灰:“我让人帮你问问。”   曲景明很讲礼貌:“谢谢。”   却听得和春一激灵,反应过来,自己这一答应,跟今天女秘书把他放进办公室不是一个德性吗?引狼入室,日后必将后患无穷矣。咿呀,可惜可惜,意识到得太晚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啦……他一边暗自感慨,一边屁颠屁颠地打开微信,给兼任着他生活大秘书的王震钢发了条信息要房子。   接下来两天,他都忙着跟进王震钢的远程找房进度。   可愁坏了王震钢,他自认娶了块包装花哨但内里纯粹质朴的真璞玉,这个蜜月是奔着“一生只有一次”去的,走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公司里谁有工作也别找他,少他一个不妨碍公司运转。万万没没想到,都这样了,顶头这位还能厚颜无耻打着江湖救急的旗号差遣他。   他怨气成吨,把和春那小区所有出租、出售的房子都列了出来,丢过去。   和春虽然在小区里住了挺长时间,其实对于里面有几栋楼,哪栋楼有什么优劣,一概不清楚。王震钢的列表把这些都罗列了,算是尽职尽心,他浏览了一遍,十分感动,然后让女助理安排人先去排查筛选一遍。   时间一转,就到了周二。   和春完全忘了要给顾尚源开家长会的事,晚上七点,还跟着企图讨好领导而格外兢兢业业的女助理一起去看房子,当顾尚源打电话来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只得把手机拿开大老远,等顾尚源嚷嚷消停了,才凑回耳边。   “我现在去学校还来得及吗?”   顾尚源脾气还不小:“来不及了,你别来了!让我被老师吊打吧!”说完,果然撂了电话。   和春掏了掏差点没被他声音刺破耳膜的耳朵,又跟着助理和房东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站在阳台放眼望去,正可以看到自己住的那一套,两家阳台相对,中间隔着个小花园,他想象了一下曲景明住在这里,没事儿就往自己那边瞧的情景……心中莫名诞生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   一拍栏杆,转身对房东信誓旦旦道:“麻烦多留一天,明天我带人来看,肯定能定下来!”   房东也不急这一天,满口答应了。旁边的助理一听有了差不多的目标,顿时松了口气,以为可以下班了,不料,和春转身就问她接下来有没有安排,语气突然格外温柔,吓得她一愣一愣,少女心都出来了,脸一红:“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那太好了。”和春看了看表,说,“跟我去一趟二中附小吧,我们家小孩儿要开家长会,我迟到了,他肯定要对我发脾气,你去,他对漂亮大姐姐没办法。”   女助理:“……”   和春:“这个月给你加奖金。”   女助理咬咬牙:“好吧。”   两人驱车前往二中附小,二中本身处于郊外,他们的附属小学却在市内,和春对郊外本部很熟悉,对这个附小就陌生了,打顾尚源电话,这孩子大牌得很,根本不接,他们只好自己去找教室,一间一间摸到小孩儿的班级,里面已经坐满了家长。   女助理整了整头发,扯了扯衣服,昂首挺胸:“老板,我这样行吗?”   和春:“行,你怎样都行。我看看他座位在哪里……咦?”   他目光在整个教室搜寻,按顾尚源给的座位信息去找,一眼就锁定了位置,却发现那座位上早已经正襟危坐着一名“家长”。他眼瞪瞪地盯着那人,对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似的,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和春:“……”   女助理也发现了他异常的反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前几天来公司预约他下班后时间段的客人,正坐在教室里,对方甚至也礼貌地对她点头致了个意。   这时,顾尚源不知道从哪里贼头贼脑地探出来,压着嗓子喊:“舅舅,舅舅。”   和春看过去,被顾尚源猫着腰躲在楼梯口,只露出半张脸的样子逗得有点想发笑,既然教室里已经有曲景明了,他就算了,对助理招招手,往顾尚源走去。顾尚源一副眼观四面耳听八法的警惕样,拉着他就跑。   到了楼下,和春和颜悦色地把女助理又差遣走了,跟顾尚源找了一条树荫下的石椅,亲切交流眼下状况的前因后果:“小崽子,你躲什么呢?”   “唉,别提了,惊险。”顾尚源愁苦地叹气,“我给你打完电话,我妈就来电话了,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今天开家长会,一边骂我一边说赶过来了。我哪能让她进教室啊?她进去和老师一会师,我还有活路吗?所以只好到处打电话,结果景明哥离得最近,我就求他进教室了。”   和春:“他怎么会在这附近啊?”   顾尚源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和春倒是马上转过思路来了,曲景明知道他今天原计划过来开家长会,所以很可能是来等他的......这么一想,他心里先前冒过的那骨子农奴翻身的得意更翘尾巴了,无形地摇来晃去,心情呈现在脸上,就是满面笑容。   顾尚源委屈地剜他一眼:“舅舅,你怎么还有心情笑,我妈估计已经在学校里了,等下咋办啊?”   和春弹了一下小孩儿的鼻尖:“你放心,只要你哥保你,你妈一定会放过你的。”   顾尚源将信将疑,心神不定地看着和春。   结果,曲景明不仅不负众望地保了顾尚源,还帮人帮到底,左边安抚了匆匆赶来的和容,右边和老师相谈甚欢,打消了老师的追究念头,为此,他贡献出了自己当年在二中的名声。   ——当年他离开,不仅造成了和春等熟人的损失,也给二中造成了巨大损失,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就这样没了,二中老师领导都痛心疾首,好长时间还在可惜,他的名字因此传到了小学部。   顾尚源的班主任一听说眼前这位竟然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种子选手,又听说这颗种子如今毕业于世界顶级名校的顶级专业,正在为医学交流奉献力量,立即赞叹得不得了,聊了几句就把顾尚源的事给放过去了,忙着捞昨日天才的今日第一手资料,预备不日拿去闲谈吹牛。   就是苦了和春,为了等他扯淡结束,捱了一个多小时,饿得肚子咕咕叫。   九点半,所有家长都已经离开学校,顾尚源也被和容拎走了,和春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楼下校道踱了半天步,才终于见到曲景明从办公室走来,别提多开心了。   他下意识迎上去,随口抱怨了一声:“哎呀,你好久,我都饿死了……我们吃什么去啊?”   说完,才发现这话很熟悉,很亲昵。记忆中无法立刻找出类似的情景、类似的小抱怨,可这的确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气氛,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话,想着下一刻的事情,前面好像总有无数琐碎好玩的事情,是他们要一起去做的。   而那些琐碎的事情,自从曲景明走以后,他再也没有和别人一起做过。   直到此刻,它们都自动重新开启,悄无声息开始再次回到他的生活里。 第62章 动心   彷州作为省会城市,一直是比较发达的,十几年前,当和春跟曲景明还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屁孩儿时,他们一有空就会跑出来大街小巷瞎溜达,漫无目的,也不思考意义,最大的快乐是找到好吃的。只可惜这样“有空”的时间总是不多,所以他们每一次溜达都力图走到更多地方,不然就感觉亏了。   这座城市在他们眼里,跟在官方宣传片里是不一样的。那些标志性的建筑、景点,都入不了他们的眼,他们一凑在一起,兴趣就在于曾经的大街小巷有什么变化,还有没有他们惦记的小店。   和春想起曲景明前几天跟他感慨过“彷州变化真大”,就有意让他看看那些依旧保持老样子的地方。他开车晃了一圈,停在一条小巷口,巷子不长,从这头就能看到那头,快十点了,还很热闹,店家的桌子都露天摆放,掌勺的直接在门口炒菜,小吃香味飘散四溢。   车停在巷口,他们走进去,随便挑了一家。菜单也不用看,和春瞄了一眼店家门口那张桌子上摆着的东西,就知道今晚有什么了,然后回头看曲景明。   “我随便。”曲景明很好打发地找了位置坐下。   和春“哦”一声,一二三地点了一堆,又自主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自己动手撬开,拎着两个一次性塑料杯过来了。这里每个细节都写着“不健康”,但每一家都还是热闹非凡。和春回来坐下,突然想起,曲景明现在是医生了……医生都是反对这些的。   他挠挠后脑:“这个点了,也不知道别的地方有什么好吃,这种脏乱差的地方就最方便了。你凑合凑合吧。”   曲景明给他递了一双筷子,主动倒酒:“我没在意,我也不是没吃过这些东西。”   和春嘿嘿笑笑,跟他碰杯,然后仰头一口气把杯里的啤酒当水喝了,喝完发现曲景明盯着自己,心里突然就莫名一虚:“怎么了?”   曲景明:“空腹喝冰啤酒对胃不好。”   哦。和春从中品出几分关心,不由自主觉得喜滋滋的。有酒下肚,人便放轻松了,也不管曲景明爱不爱听,就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起来。   “我和阿杠曾经想把这里收了,改造一番,造点特色,造成景点,但他们不愿意,觉得我们改造了以后就要统一营业时间,还收管理费,妨碍他们想打麻将打麻将,想开张开张。”他说完,放下酒瓶,对曲景明慨叹,“以前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啊,怎么就混成现在这样子了?”   这种慨叹都不是真心的,曲景明听了,笑笑,没搭他的腔。   和春看他很敷衍,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怎么能上来就吹自己,这做派,俗!   于是,他不俗地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想着去当医生了?你数学那么好,我以为你会专门搞数学研究,至少也会去搞金融吧?”   闻言,曲景明抬眼看了看他,沉默了片刻,道:“我的监护人原来有个女儿,比我小一点,但是她得了肾衰竭,我在纽约的时候,她帮助我很多,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想治好她……至少也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申请学校的时候,就申请了一个医学院的,被录取了,就去了。”   和春看着他:“后来呢?”   曲景明垂下眼眸,转动手里的啤酒杯:“我大学念到第二年,她死了,我的监护人就去周游全球了,我也没再回过他们家。”   和春抿抿唇,停顿了一会儿,这时他点的炒田螺炒鸡肉炒米粉都送了上来,他将其中一盘米粉推给过去给曲景明。   “谢谢。”曲景明习惯性道。   和春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地梗了一下,对这份客气很不满意,他撇撇嘴,继续刚才的话题:“她叫什么名字,是个怎样的人?”   曲景明:“她有个中文名,是我教了她一点中文之后,她自己起的,叫林鹿,林间麋鹿的意思,她的故乡是盛传向林间麋鹿就可以愿望成真的。她这个人……很有趣。”   和春点点头,想着听听这小姑娘到底有什么有趣的——他凭着那点神出鬼没发挥作用的直觉,判断出这个林鹿在曲景明心里占有非凡的地位,作为一个连大鹅都嫉妒过的少年,他现在也没有大方到哪里去,因此对这个小姑娘有点酸溜溜的审视心态。   然而,曲景明似乎没有了下文。和春一着急,抬眼看过去,主动追问:“她有多有趣?”   曲景明似乎没有察觉和春的小家子气的心思,皱了皱眉,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勉强回答出一个点:“她有点奇怪。平时她还是挺开朗的,爱笑爱玩,喜欢带我认识她的朋友,但在家里,就经常神经质。比如,她种了两盆含羞草,每次含羞草叶子闭上了,她就跟含羞草讲道理,让它展开叶子,是很认真的那种……她真心觉得讲道理能讲通一棵植物。”   和春:“是不是因为她生病的缘故,长期生病的人心理总是会有点压抑的,有点异常的行为不奇怪。”   曲景明微微颔首:“也许是吧。”   和春偷偷看他的表情,试图从中窥探到一丝他内心波动的端倪,好判断这个女孩儿在曲景明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可曲景明吃得很认真,看起来也没有继续展开讲她的打算,憋得他抓心挠肝的。   他们又断断续续闲聊,曲景明过去十二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园里,似乎乏善可陈,他吐露的也都是一些校园里的事情,和春细细听下来,捋了又捋,没发现除了林鹿,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存在,心下很是满意。   和春则说起家里的这些年,和容有了孩子以后怎么变化了,陈老太大病小病时常惊险吓人又平安渡过,还有他的工作和盛丰集团,说到后来,借着微微的酒劲儿拍了拍桌,说:“过了三十岁我就搞独立,再造一个盛丰!”   曲景明笑笑地看着他,点点头,称好,可是眼睛里一点诚意都没有,一句“好”说得像大人听到小孩子说将来要当科学家,搞得和春好没有成就感,盯着他问:“你过了三十岁,想干什么?”   曲景明轻轻“嗯”了一声,回看他:“我三十岁以后……想帮你保持体力吧。”   和春一噎,差点让炒米粉卡了喉咙。   曲景明端起杯子,晃了晃里面的啤酒:“比如这种没有意义的酒,有我在,你就不能喝了。”他目光坦荡荡地看过来,好像刚才那句话就纯粹是在谈健康养生问题,把和春那被砸歪的思路生生拽回了正人君子的轨道上。   和春暗自顺了顺气,虽然自觉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跳,但收获一把砂糖,他掂量了一番,心理也就喜滋滋地平衡了。   一顿饭吃完,就过了十点。曲景明隔天早上安排有手术,和春便送他回去了,两人约好第二天傍晚去看房子,在医院附近那个老旧的小区分了别。   回程时,和春车里仍是放着那个国内妖娆风摇滚乐队的歌,依旧且唱且说,那天听着有点烦其不知所云,此刻却觉得喜气洋洋很好听。他难得这样快乐,心里几乎认了栽。只是曾被盲目膨胀的信心摆过一道,现在不敢再轻易自信爆棚,把话说出口。   话总会说的,然而这回必须得憋圆润了、真踏实了,才能说。   毕竟他从来没想过跟曲景明谈一段,他自小想的,就是跟他过一生。   大概是心情太好,他的睡意很浅,浏览了半天邮箱,又辗转反侧到一两点,才不情愿地睡着。这份伴着兴奋的睡眠,也没有持续太久,还没睡出滋味来他就醒了,跟失眠没有太大区别。只好拿过手机刷APP。   一条本地新闻悬浮在众多自动推送的信息里,他下意识手指一滑,就把它滑过去了,“一医院”的字眼只在他眼前闪过不到半秒钟,等他拾起对这个名称的敏感,已经过去五分钟。   他手动点开该新闻APP,头条就是:一医院附属职工小区深夜火宅,死伤不明。配图是一栋楼半边燃着火冒着烟,照片拍得比较近,依稀可见外墙上的楼号。和春几个小时前和曲景明分开时,特地看了一眼他住的楼号,正和这张新闻配图对上。   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退出APP就给曲景明打电话。然而那边只有忙音,没有接听。打了两次都是这样。他在这期间已经爬起来,随便换了件衣服,抓过车钥匙和家门钥匙,听着忙音出了门。   凌晨的道路畅通无阻,他把车开得要飞起来,一路冲到那个破小区,消防和公安已经拉了警戒线,他并不能靠近那栋楼,问了一个民警,得知目前没有死人,有几个伤员被送到医院去了。和春忍不住又拨了一次曲景明的号码,同时急匆匆转道去医院。   一医院很大,即便附近发生这样的火灾,需要紧急救助,整个医院在深夜里还是安静得不可思议,他转悠了半天才找对地方,看到一片来来往往忙碌的景象,并没有想象中哭天抢地、慌慌张张的情况,整一层楼里,医生和家属都井井有条各司其职,这让和春稍稍放下心来。   他四下看看,匆忙走过的医生和护士看起来都没有时间理他,只有这一层服务台里坐着个小姑娘在不时给一些家属解答问题。   他也扑过去,隔着几个人,伸长脖子问:“小姑娘,你认识美国来的曲医生吗?他也住在火宅那个楼,我想问问,他有没有被送到医院来?”   小姑娘头也没抬,说:“来了。”   和春心头顿时一紧:“那他……他伤得严重吗?”   小姑娘终于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个大帅哥,态度便暖了七八分,笑容甜美,道:“伤是伤了点,不过应该不严重,可能已经在包扎伤口了。”   闻言,和春在胸口堵了一路的气终于松下来,喃了喃“那就好那就好”,抬手一抹额头,捋了满手汗水,凉凉的,他先前一点也没发现。   他咽了咽喉咙,舒缓了一下情绪,又问小姑娘:“他去哪里包扎,我想去看看他。”   “他去……他来了。”小姑娘指了指和春身后。   和春瞪着眼睛回过头,看到曲景明一身大白褂,与另外两个医生同行,三人脸色都颇为凝重,边走边在商讨着什么。曲景明没有注意到和春,直接往另一边走去了。和春在“现在不应该打扰他”和充盈整个心脏的无名情绪中纠结了一下,最后被后者控制了。   “景明!”   曲景明应声看来,见到和春,表情惊讶了一下,随即对他露出一个笑。   和春跨大步跑过去,心里的情绪大有要爆炸的趋势,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能想到的表达都生生憋在了肚子里,张了张嘴,只能干巴巴地问:“你没事儿吧?”   曲景明抬抬手臂:“一点点小皮肉伤,已经包好了,放心。楼里有个老太太,身体本来就很弱了,在事故里受了外伤,本来的病也被引发了,得紧急手术,我现在去消毒,你……你快回去睡吧,别耗在这里。”   和春看着他:“景明……”   “乖。”曲景明眨了眨眼。   和春:“……”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嘭嘭嘭”被炸翻了天,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曲景明走了。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痴迷地想,曲医生真好看啊,穿白大褂的曲医生颠倒众生啊!   他自己回想一下刚才的曲景明,就心动得手足无措,这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心动过,一瞬间,这份心动把他对曲景明的旧情都覆盖了,心跳如雷,久久不止,这难熬的后半夜啊,他需要冷静一下…… 第63章 深水   这一冷静,就冷静到了四点多,心动的感觉让他持续亢奋。终于见到曲景明出手术室的时候,他整颗心脏都剧烈地震了一下,连忙迎过去,激动焦急的样子让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是病人家属呢。   曲景明看到他还在,倒没有惊讶,只是有些无奈,勉强冲他笑了笑,说:“你再等一会儿,我换个衣服,一起回去。”   和春背着一千斤的偶像包袱,双手插兜,很有派头地点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你。”   曲景明的笑眼里多了几分揶揄。   和春厚着脸皮装作没看懂的样子。   等了一刻钟,曲景明才换了衣服出来,和春看着他穿常服的熟悉模样,还是更垂涎他穿白大褂的时候,心想,以后一定要让他在家里那样穿,多好看,多刺激……他脑子里一下子就发散了诸多不宜详述的场景,把身处凌晨的自己搞得心猿意马,异常沉浸,半天没听到曲景明的话。   “……哎,到底行不行?”曲景明大概有点忍无可忍了,用手背拍拍他手臂。   和春回过神来:“啊?”   曲景明一看他那副刚从天外神游回来的表情,就知道他什么也没听进去,重复道:“我那宿舍烧了,现在没法儿住,你家能借住吗?”   能啊!太能了!和春内心“嗷”地一声咆哮,表面还扛着偶像包袱,一脸正色,回答:“可以的。”   曲景明好像很累,没有多跟他玩笑,也没瞎调情,莫名做了个看起来很难受的深呼吸。他们互相沉默了一会儿,在医院停车场找到和春的车。进了车里,曲景明立刻调低了副驾座的椅背,躺着。和春看他不想说话,也就不开口了。   车上路后,和春连音乐也没放,凌晨配相对无言,真是再寂静也没有了。直到过了半程,曲景明才突然轻声开口,讲起刚刚手术的病人,原来是他们医院以前的医生,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曾经做过肾内科主任,却身患高血压肾病多年,性格孤僻,亲不养友不待的,常年寡居,这次差点就死在火灾里了。   “老主任确诊高血压肾病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出现了转为肾衰竭的迹象,她很少吃药,但不是不想活了,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这两年对自己各方面的控制都很严格,医院的物理性治疗她都按时来做,其实求生欲是很强的,但今天,她给我的感觉是不想折腾了……她是我从火里带出来的,那时候,怎么说呢……我就觉得,她不想活了。”   “听说她脾气很坏,五十岁上下做了寡妇,不知道因为什么,就跟家里闹了决裂,二十多年来,她的孩子都不跟她走动,现在这个年纪了,只有医院还管管她,毕竟她是为医院做过突出贡献的老医生。刚才在手术台上,没有任何家人来看她,只有曾经跟她共科室十几年的陈主任半夜赶过来,在手术室里陪着她。”   “唉……我说这些,很无聊吧?我只是突然很感慨。和春…...有人说过,我也会这样孤独终老的,因为我这个人根本没有感情,血是冷的。”   这句话与和春对曲景明的认知相去甚远,他听着,脑中立即想到一个绝不愉快的场景,继而又想到曲景明在这样诛心的指摘下,该是怎样难受的心情呢,自己就心疼得一抽。   他忙转过去看副驾座,想看看曲景明提起这点的表情,以判断这等恶言对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害。然而,曲景明在难得主动说这么说话之后,加上深夜手术的精力消耗,已经累得有点支不起精神来了,此刻他躺在椅背上,视线无焦点地落在前方道路上,眼皮耷拉,像要闭上眼睛。   和春心窝里疼惜极了,柔声说:“你眯会儿吧,还有一段路呢。”   曲景明轻轻地说:“嗯。”过了一会儿,又说,“天都要亮了。”   和春握着方向盘的手动了动,有点伸出去触碰曲景明的冲动,但他们还没有回到那份上,他指尖点一点,没敢逾越关系,只倍加温柔地安慰他:“睡吧,还有很多时间呢。”   曲景明默然,吐出一声轻叹,喃喃道:“谢谢你。”   和春“哈”一笑:“谢什么,没什么好谢的。”   曲景明脑袋往脖子钻了钻,闭上了眼睛:“谢你等我。”   和春听见这句疑似双关的话,愣了一下。他微微侧脸看看已经闭眼睡去的曲景明,只见他的脸一半埋在昏暗中,一半有灯光映照,睡着的人没有表情,却表现着所有的表情、原始的表情。   和春不禁细看他,发现他还是更像曲洋多一些,面部线条清晰得有点不近人情,抿着的唇也带几分冷意,好像天生就和这个世界有距离。   没有人说话,和春就胡思乱想起来。想到曲景明刚才的话,尤其是那句“冷血,没有感情”……这样的评价,和春私心里虽然绝不愿意承认,但想想,竟认为这话其实说得还是挺一针见血。   回想往昔,童年的曲景明冷淡、不与人亲近,确实有那么点冷血的端倪,到了十三四岁,他去了一趟曲家,跟曲老爷子处了一个暑假,再回来就有了点接受人情世故的意思,懂得与人为善了,尽管和春认为他骨子里还是藐视世界,但实际上他已经被人评价为“温柔”了。后来,至今,他好像都在维持这个形象和处世态度。   而自己,因为鬼迷心窍,从来没有带主动意识地去追究过他对待这个世界的真正态度。可潜意识里呢?潜意识中自己是如何看待曲景明这个人的?   当初他一声不吭就去了美国,后来也没有想办法一定要保持联系,两年过去,也只有一张轻描淡写的明信片,那时候自己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分开两年、杳无音讯而导致了感情熄灭吗?如果真的当时就全部熄灭了,为什么十年这么可怕的时间过去后的今天,还是很想触碰他?   所以,熄灭说是靠不住的。失望才是真的。   而失望是因为不相信,不信曲景明对自己的感情,不信曲景明当时还有心——即便自己还有心,也不相信曲景明有。   因为,他和春打心底里和那个指摘曲景明的人一样,也认为曲景明天生冷淡,感情根本捆不住他——童年受过这么多寄人篱下的委屈、白眼和欺负,这样的辱和痛,他都能当做过眼云烟,区区一段不为世俗容纳的初恋,他怎么会带到大洋彼岸去?   十八岁的时候,他和春是带着不相信而心灰意冷的。这一点,直到此时此刻,这个寂静的凌晨,看着曲景明睡中卸下所有为人修养,露出真正的表情,他才从内心深处翻出来盖章承认。   可就在承认的这一刻,他又把自己当年的潜意识否定了。   曲景明怎么会是冷血的、没有感情的?他只是太容易原谅自己遭受的恶意。   他分明记着世间曾给他的所有善意,并且怀有报答之心,所以他会为林鹿的病选择学医,所以他回到彷州,像和家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一样地与他们相处;他还揣着深情厚意,所以他主动找上他,一声苦也不诉,一点埋怨也不透露,只问“能不能给个机会”。   和春绕着十年光阴跑了一圈的思路落回眼前,落回身边躺着的曲景明身上,突然勒马,冲得心头一阵悸动,他想立刻就摇醒他,问问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他不要听学校里的趣事,他要听听他都怎么捱过一个人的苦的,林鹿有没有像自己童年那样陪伴他;这些年,他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这份迫不及待让他当即把车停在路边。   曲景明果然一如既往心事重,一点点异常就让他醒了过来。他很难地抬了抬眼皮,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   和春屏着气息,盯着他:“还没有。”   “那怎么停下了。”曲景明问着,实际上听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为什么。   和春把手搭在他的椅背上,靠过去,半身阴影把他遮住,他才强撑着眼皮睁开眼睛,对上和春的视线:“怎么了?”   和春望着他迷茫的眼睛,无端端心跳得厉害,呼吸都不会了,刚才想好要问的问题一个也想不起来,牙尖咬了咬内嘴唇,搜肠刮肚半天,就问了出一句很没风度的:“你和林鹿,到底有没有谈过?”   闻言,曲景明好像清醒了点,目光有了聚焦。和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但已经来不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们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曲景明支起了身,认真地回答:“谈过,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   和春说不出不想知道。   曲景明顿了顿,说:“从我住进她家,到她去世,我们一共认识四年,在一起三年,异地两年,看过电影,听过音乐会,单独旅过游,拉过手,亲过,睡过,但……”   这种直白描述比讲一个深情款款跌宕起伏的故事可恶多了,和春受不了,没办法等他说完,就欺身跨过去,两手撑在椅背上,把曲景明逼得躺回去,嘴里的话停住,似乎倒吸了一口气,可脸上神色不变,淡淡的,带一点初醒的茫然。   这个表情也很可恶。   和春脑子里回荡着“三年”、“亲过”、“睡过”之类的词汇,灼灼地炙烤他砰砰跳动的心脏。深夜使人发疯,他根本拦不住自己满肚子的火气和凌晨堆积的欲望,也有点不想拦,对视片刻,他一言不发地低头含住曲景明的嘴唇,很有经验地伸进舌尖去找他。曲景明被他吻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抬手搂住他的肩头,两人立刻叠做一团。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贴到对方身上,像点点火星,一撩,烧了一片狼藉。和春这些年大概是没少练习脱人衣服,没两下,曲景明就发现自己衣不蔽体了,他稍微要点脸,想把人推开,和春一点也没给他机会,一手扣着他五指,一手搂着他肩膀,口中换气分开的下一刻,就摩挲咬上他的喉结,柔韧舌尖一推,激得他喉结不由自主滚动,喉中挤出破碎的低叹,好不容易才找到说话的力气:“别,这是路边……”   和春抬起头,眼中竟然一片晶莹的泪花,让他心惊,失去拒绝的意志。   和春的情绪来得很快,见他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了,便更肆无忌惮,偏头去舔他的耳垂,低声轻唤:“明明……”这是好久好久以前,他们还是半熟的毛头小子时,和春常用的招数,没想到穿越十二年,曲景明还是没有抵抗的余力,头晕目眩地放弃了原则,和他陷入交欢的气氛。   身体的反应和接受比什么都直接,在人类之中,男人是更容易在欲望中湮没理智的物种,他们都有过女人,也都没有像传说中的同性恋那样抗拒女人,做起来,应有的快感全都有。但那绝没有像现在他们在一起这样,□□燎原便不顾一切,没羞没臊地厮磨。他们从副驾座艰难地转移到后座,和春还没有肆无忌惮,还记得顺手降下这辆车的自动窗帘,车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让人终于失去顾忌。   “明明,明明,明明啊……”和春的声音中带了点哽咽,两个人四条腿纠纠缠缠,把裤子都蹬掉了,发硬的器官便立即黏在一起,彼此都烫得惊人,光是磨磨蹭蹭,就很快大汗淋漓、心跳如雷,喘息重而不连贯,回荡在车里,色情得非常刺激。   曲景明的腿被和春架在肩上,他高热肿胀的性器在曲景明臀缝间磨了磨,蠢蠢欲动,但没有供润滑的东西在,便终究没舍得胡来。好在他们伤风败俗不是一两次,虽然没有来得及全套上阵,也算经验丰富,曲景明爬起来,光裸的身体和他厮磨了片刻,便轻车熟路地坐进他怀里,小心地调整位置,用腿根夹紧他。   这太顺从太主动了,甚至有几分讨好,这在当年也是不多见的,和春抱着曲景明,亲吻他的后颈,要求他喊自己的名字,曲景明竟然也真的偏过头,舔了舔他的唇缝,轻声喊他:“和春。”   和春一颤,瞪着在情欲中有点失焦的眼睛,喃喃地惊叫了一声:“曲景明。”   曲景明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我在。”   语气软和而温柔,略显清冷的音色也被这语气染上浓稠的宠溺意味,和春下身让他夹得很用力,每一次挺动磨蹭都是刺激,他们就这样引颈交缠,皮肉贴得没有缝隙,往死里寻求那须臾的巅峰,心理和生理都在歇斯底里中震荡,抹开了天边的鱼肚白。   等天真的亮了,他们才清醒过来。体温降下去,情绪也降下去,互相对视一眼,一时谁也不想说话。和春帮曲景明穿上衣服,自己也收拾了一番,返回驾驶座,才道:“你歇会儿吧,到家洗了澡再好好休息。”   “不用了,歇不下。”曲景明也攀回副驾座,把椅背调起来,开了按开自动窗帘,外面已经一片熹微晨光,毫不吝啬地散在这天地间。   和春看着他,心头的余韵飘飘悠悠绵延不止,便忍不住倾身照着他的眉毛印了个吻。曲景明一愣,想起那天在秦山别墅重逢他,自己也偷偷亲吻了他的眉毛,心想,这真是要了命的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挑战一下JJ....万一被屏了,再修。 第64章 风起   说是没法儿歇,曲景明还是在和春家里睡到了午间,一觉无梦。醒来的时候,听到和春在外面打电话,听起来像是和公司下属,那声音和语气都是他没有听到过的,非常认真,光听就能感觉到他精神劲很集中,自带严厉气场。   曲景明饶有兴致地听着他打电话,有种微妙的陌生感,十分新奇。   过了一会儿,他结束通话,曲景明听到他的脚步朝房间走来,然而走了一半便停住,接着就听他又开始一个新通话,这次的语气比刚才要温和些,不过仍然能听出是下属,曲景明听得不由自主勾起微笑。   小时候有很长时间,和春在曲景明眼里就是个行事冲动不过脑子的脑残莽夫,起初他对他这股傻了吧唧横冲直撞的作风很看不上,几乎零容忍。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接受了他的鲁莽冲动,乃至变成全盘包容,他说什么、要什么,只要不过分、给得起,他都接纳,都给。   后来和林鹿聊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林鹿说他宠和春宠得没有原则了,他自己还不觉得。   这世界上就是有些事情,在当事人看来非常习以为常、顺理成章,在旁观的人眼中,却可以划入不可思议的范畴。他大概能理解林鹿的视角,但那个视角所见的一切,他都不是很在意。   “我不也宠着你吗?”他当时这样回林鹿。   林鹿睁大蓝色的眼睛,瞪着他,好像听了什么大笑话似的,过了好一会,才委委屈屈地嘟囔:“你觉得,你对我和对他,是一样的吗?”   这倒是不一样,曲景明想。但对林鹿笑笑,没有回答。   后来林鹿在这个问题上很是纠结了几天,不过她因为生病,不去上学,也没有什么朋友,经常拿着一个问题反复研究,非要从感情和逻辑上都理明白了才罢手,曲景明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没想到,这次等林鹿就这个问题想出个结果来的时候,却给了他一个令他非常意外、并深受影响的建议。   林鹿说:“你以后应该回去找他,相信我,你是真的爱他。”   他当时颇受震撼,这句话埋在了他心底里。   那年他刚刚成年,也刚刚艰难地度过了生活中最难的一年半。那一年半中,他心理大受折磨,令他此生不想经历第二次。   彼时,新的生活里一切都很陌生,他从开口与人交谈,到走出门去,每一样都很吃力。童年确实在他身上埋下了自卑与不安的种子,只是从六岁到十六岁的时间里,身边有和春,他一开始就帮他打通了一切与人来往的阻碍,用简单鲁莽不假思索的方式将他可能会感受到的许多恶意都掐死在了萌芽中,以致于他产生了自己和普通孩子无异的错觉……直到他再次一个人面对完全陌生的坏境,费尽力气将自己不会的事情学会、做好,小心翼翼处理自己待人接物的言行举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唯恐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不堪一击,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弱者。   没有和春,他是个弱者。   这个在成熟之后看来有失偏颇的念头,那个时候却完全占据他的大脑。   他一度怀疑自己什么都不会好了,过去十年的优秀与光芒,全都是假的;他甚至感到,没有了和春他根本不能正常地活着……他有点恨和春,但也疯狂地想念,然而在他想得头都疼痛不止的时候,他没办法联系和春。   他比生命中任何孤独黑暗的时刻都害怕,根本伸不出手去。因为怕伸出手的结果,是失望。他经不起任何失望,没有勇气冒任何风险,完全被内心的虚弱控制,进退维谷。   而林鹿是他暗无天日中一抹有颜色的存在,有时候是灰色的,有时候是橘色的。   灰,是因为林鹿是他在想到“惨”这个词的时候,唯一能找到的可以把自己比下去的人,他十分阴暗地用这个可怜的同龄姑娘寻找一点心理平衡与安慰;橘,是因为,这个比他惨的女孩子,是他唯一的朋友,充满善意,与和春不一样,但给予他相近的暖意。   到后来,他与其说是跟林鹿谈上了恋爱,不如说是满足林鹿一个谈恋爱的愿望,也给自己没有希望的泥泞生活找一根撑下去的拐杖。三年之中,的确如同他对和春交待的那样,亲过、睡过,但都只有一次,实在是个实验和尝试性质的活动。   他没有爱过林鹿,林鹿也没有爱过他。   林鹿是为了在自己短暂的生命里填入尽可能多的“已完成”,而他是个配合者,在这道题目里,他唯一的私心是找一点点与人依靠的温暖和踏实。说到底,他被和春十年的温柔与春风娇惯坏了,温暖竟然成了他活下去的必需品。   林鹿死后多年,他没有怎么回忆过她,只有那句话被他深深刻在心里。当与和春的时光在漫长的时间里淡化、模糊、意味不明,他已经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头找当年的少年时,唯独林鹿那句话,仍然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些年,他也曾在各种环境下遇到过丰富多彩的缘分,男女都有。那之中,有些隐隐呈现发展的可能性,但大部分是一次性。他发现自己对爱情的需求很低,几乎没有与人谈恋爱的欲望,在初到美国时虚弱无力的阶段过去,渐渐重新把握到支配自己生活的主权之后,他甚至也不再需要从别人身上汲取温暖,摆脱了那股子娇惯坏的德性。   只是,他越来越想知道林鹿那句话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爱和春。   而这些,他自认无法对和春倾吐了,他只能寻找那个答案。   和春打完两个电话,终于推门进来,他们一瞬间就对上了眼神,他心里不可思议地丰盈起来,望着和春,笑了笑。和春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蹲在床前,明明长了一张眉目浓重的霸道总裁脸,却大咧着嘴笑,非常破坏人设。   “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生气。”他还讨好地刮了刮曲景明的鼻尖。   曲景明:“你说。”   和春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在外面租个房子太浪费钱了,有我在彷州,你为什么要租房子呢?不如……”   “跟你住?”   “买套新的。”   两句话几乎同时出口,说完,彼此都很吃惊地看着对方。和春一双眼睛在这个人面前就藏不住情绪,喜出望外都快从眼眶溢出来了;曲景明则惊讶,据闻彷州的房价是向一线城市看齐的,原来和总这么有钱?   和春抿抿唇,眼神一片清亮:“买套新的,怎么样,就在彷州母亲河边上,是个新楼盘,盛丰房产那边有投资的,所以我们入手不会太贵的。”   曲景明坐起来,抬抬眉梢:“我们?”   和春保持蹲着的姿势,仰脸看着他,才突然想起来,曲医生这次号称要追自己的,这话说完还没几天呢,自己就上赶着给人家买房子,实在是太没有被追的自觉了。   心中懊恼地一嚎,立马改口:“我是说,我们盛丰的人要入手,都不贵的。”   曲景明:“哦。”对这句圆场的话,他看起来没什么感想,只是皱皱眉头,“我离开这边的时候,户口也迁到我爸那边去了,彷州买房不是有限购政策吗?非本地户口要交多长时间税什么的,我不符合要求。”   和春看他一脸较真的样子,真是挠心得绷不住,起身一屁股坐在床上:“那我买嘛,那个地方很好的,我本来就想买一套以后正经住的,这里终究是为了上班方便临时入的手,以后拿来投资出租都可以。”   曲景明看着他,微微笑:“那不还是跟你住?”   和春凑过去,由着他了:“是是是,你说到点子上了。新房子慢点,你先搬来这里,这里挺好的,物业水平不错,交通方便,出门就有综合购物中心,别看我这是二手公寓,一点都不便宜呢!”   人设都是假的。曲景明暗叹道,点点头,没什么扭捏地答应了,在他计划内的事情,无论会产生怎样的歧义,他都不太在意。   眼下时间已经不早,他连夜手术攒下的调休要到头了,下午还有他那个交流项目的相关研究,不用上手术台,但要做一堆数据整理和分析,看一堆标本。这个点儿,乘地铁去可能会迟,他看看和春:“你不去公司吗?”   和春:“无所谓的。”   曲景明就不客气了:“那你送我去一趟医院吧。”   和春当然没二话,立即伺候曲医生洗脸吃午饭出门,心里格外轻松,盘算着等会儿还是要去一趟公司,让助理把今天的看房预约取消掉……于是,昨天信誓旦旦说要租的话就这样成了放屁。除了退掉看房预约,他还要去一趟超市,他的公寓里那冰箱干净得跟墙壁差不多,好不容易才凑齐一碗面条的料,必须添置一屋子东西。   曲景明到了医院,换好衣服,正要去研究室,就有小护士跑过来找他,很着急的样子:“曲医生,你可来了,齐主任找你呢!”   “齐主任……”他茫然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小护士说的就是跟他住在对门的老主任,昨晚刚刚在他的见义勇为下捡回一条命来。“她找我干嘛?”   小护士撇了撇嘴:“我不知道呀,她一醒来就要找你,都东问西问好几次了,我们都跟她说你下午的班,而且不进住院部,她脾气大得很,莫名其妙就骂骂咧咧的,说什么现在的医生一点医德都没有,还有不上班的……曲医生你别误会,她这不是说你呢,她就是漫无目的随口来的,一生气就这样。她说找你的时候,态度还是不错的。”   曲景明早听说过这个老太太的怪脾气,听了这话,也没在意:“谢谢你,我跟研究室交代一下,等会儿过去。”   小护士说:“曲医生,我可是特地从住院部来找你的。”脸上晃着甜丝丝的笑容。   曲景明看了,哪能不明白,差不多的事情也经历多了,他有点无动于衷,笑笑:“那真是谢谢赵护士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饭,好不好?”是那种不太认真的、逢场作戏的态度,一个好看的男人做这一套,大部分人都吃的。   小护士也觉得挺满意,大约认为有一就有二,信心挺足:“好啊,我可是要吃很多的!”   曲景明一脸温和的笑容,人畜无害,小护士喜滋滋地回去了。   他转身进了研究室,里面同组的李医生见了他,呵呵地打了个招呼,开口竟然也是齐主任的话题:“你可真是青年才俊啊,昨晚一个手术,齐主任就看中你了,今天到处找你呢。”   曲景明也大概想到了这个原因,昨晚的手术里,他不是主治,但提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点,手术做得不太常规,可能引起了齐主任的注意。他笑着回应了几句,看了几个自己要的数据和标本,记号记录,推给李医生:“那我就过去一趟吧,回来再做分析。”   “去吧,这里不着急。”李医生推推眼镜,善意地提醒道,“小心点,老太太骂起人来很凶的,越看好的人越骂得凶。”   曲景明笑着点点头,没太在意。 第65章 风起二   老太太养精蓄锐的效果看起来比曲景明在和春家睡了一上午都好,她手上还吊着药水,人已经坐在病床小桌板前,上面一堆纸张,远远看去,排了一整排。她低着脑袋专心致志地埋头在那堆纸张里面。   曲景明走过去,习惯性观察了一下病人状态,老太太发觉身边站了人,很不在意地抬一下头,大约是医院里白大褂司空见惯,她赐的这一眼连一秒钟都没有,就又低下头去了,说:“我没什么问题了,别一个一个都总来看,我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   曲景明听了,轻笑一声,然后礼貌地伸出手:“老主任,我是曲景明。”   老太太这才认真抬起头来,眯眼打量他,片刻,笑了,脸上皱纹竟然很慈祥:“还真是你啊,来,坐下,我跟你说件事情。”   曲景明拉了张椅子坐下。   老太太整理了一下桌板上的文件,堆成一沓,放在靠曲景明的那一边,正色道:“我接触了半辈子肾衰竭和尿毒症,这么多年下来,收集了一些资料,还有一些想法。听说你专门研究这方面,我这些东西想留给你。昨晚上我听出来了,你做肾衰竭研究,思路跟我的方向有一定的一致性,我这些东西如果能给你点启发的话那很好,不能就算了,你也不缺这点看看的时间,那就拿去看看,没坏处。”   这话说得温和,在后辈面前,更是堪称谦卑,和传说中很不一样,令曲景明有些吃惊。他更惊讶的是,老太太会把自己多年的研究资料和成果,都给一个从医不过几年,甚至在美国都还没有拿到主治资格的年轻人,何况他们基本可以算是陌生人。   曲景明望了一眼那些资料,道:“老主任,谢谢你对我信任,但我对医院来说只是个外人,您把东西都留给我,恐怕医院方面会不快的。”   老太太微微地下脸,用力地眯了眯眼睛,很不舒服的模样,很多老人都有点眼睛的问题。她眯得太用力,眼泪就从眼角挤出来了,她便用小手指揩了一下,又说:“一家医院能做多大事情?你没长期在这里工作生活,不太懂,国内搞研究的环境也很复杂。我看你很正直,真心想做出成果的,才想把东西给你。”   曲景明未语言,看看桌上的资料,那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   老太太见他半天不应承,脸上露出点不太高兴的神色,这下子就有点传说中脾气不好、逮谁骂谁的迹象了,只见她忍了片刻,带着点客气地耐下性子,说:“你昨天参与了我的手术,也知道,我时间不多了,一医院这些小孩子什么德性我都了解,他们看不懂我的想法,我不留给他们。”   这话倒是说得过去。曲景明听她这一口气下来,又是解释又是说明的,没来由有几分心酸,心里想起家里那位已经让老年痴呆把前半生拆成碎片的陈老太,就心软,加上对这厚厚一沓实践出真知的资料的心动,真是很难开口拒绝了。   “那我先拿着了,谢谢老主任。我在这里做项目交流,有半年时间,可不可以经常找您聊聊?”他一只手放在那堆资料上,按了按。   老太太看他答应了,态度又和缓回来,但满脸倦意,不太想跟他弯弯绕绕讲客气话,揉了揉眼角,轻叹一声往身后的病床躺回去了,那副样子,是个常见病人的状态了:“聊吧,我活着,就跟你聊。”   曲景明就这么在医院得了个朋友,收了一沓厚厚的、沉甸一个专家医生半辈子的重要材料。说不激动是假的,他一下子想到的是,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和春。   此时,和春正和王震钢打一个越洋电话,本来还是好好问候着,等和春美滋滋地说房子不租了的时候,王震钢那边安静了三秒钟,漫长的三秒钟之后,王震钢道:“我现在没在公司,咱们俩算是朋友关系大于同事关系,对吧?”   和春一手收心术:“什么时候都是朋友大于同事!”   王震钢:“那我要骂人了。”   和春:“啊?”   接着就听到王震钢那边劈头盖脸骂起来,围绕和春色迷心窍,七大姑八大姨的统统招呼了一顿,最后落脚点是“和春你这个人不把人当人,老子度着蜜月帮你操心房子,你说不要就不要,不厚道”。   由于和春是没有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他听了这么一顿骂,也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哈很开心地笑了。   笑完,贱兮兮地说:“你好歹也是教师家庭出身,骂人别这么低俗啊,这怎么对得起你爸?”   这些天,这位兼职的生活大助理确实没少被他骚扰,大老远的,短信、微信、电话,没断过。和春此刻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蜜月期间遭到这样的差遣,也会憋一肚子气的。王震钢是个好下属,更是个好朋友,他这个做老板的呢,应该理解他的小情绪。所以,他真心不计较这一通骂。   王震钢那边不理会他的玩笑,一阵默然。   和春只好拿出最有效的办法:“我个人你拨一个蜜月红包,成吧?”   王震钢“哼”了一声。   和春咂咂嘴角:“你媳妇儿在身边呢吧?差不多得了,哪有什么比金钱更安抚人心的,你知足吧。我马上就要很缺钱了,现在是割肉给你的,为的都是咱们多年的深厚友谊!”   王震钢听这话,就知道再闹脾气,和总要收回红包了,掂量了一下,很懂事地表示感谢,微信转账即可,不用浪费宝贵的纸张。一个电话回到嘻嘻哈哈的频道上,王震钢说了一下蜜月的趣事,又不太放心地问了问公司里他那块的情况,和春都一一说了,报喜也报忧,前一句说“你不用担心”,下一句就是“没什么乐子就回来上班吧”……几天来,他们之间就数这个电话打得最有内容了。   等挂完这边电话,他才发现手机上有两个曲景明的来电。曲景明这个人,平时发信息一条不回他就不会跟着发第二条,打电话更加,响三五声没人接,他就挂了,连打两次,真是很少见。   他忙回拨过去,那边很快就接了:“有空了?”   和春听这声音和语气,松了口气:“我看你打了两遍,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呢。”   曲景明道:“没有,第一个刚打通就不小心摁掉了,第二个才是正经打的,你没接。”   和春笑:“怎么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好不像你的作风啊。”   曲景明:“我以前上课时间还给你发短信呢。”   和春品味了一下“给你”这个词,成功地把思维扯到大老远去,把自己甜得要溢出糖来,手上不自觉地敲了敲桌面,耳朵里听着曲景明给他讲打电话的原因,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声音清清凉凉的,说不出的高冷性感,脑子里更加胡思乱想了……听了半天,只听取了一句“所以我想着,还是住在医院的宿舍楼方便。”   和春愣了一下:“啊?什么方便?”   曲景明:“跟齐主任讨论问题方便。”   和春把刚才心猿意马过滤掉的内容翻出来过了一遍脑,搞明白了,曲景明说的是,那老主任要跟他研究什么医学问题,他挺感谢人家赏识的,考虑到老太太年老独居,一方面挺担心老太太再出什么事情,另一方面为了方便讨论问题,他觉得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方便。   这本无可厚非,但和春刚刚还在喜悦中,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反差太大,滋味就很不同了。他烦躁地捏了捏办公桌上的笔,有一会儿没说话,又听到那边好像有个谁在喊曲景明。   “这边马上有个讨论会,我先去了。”   和春不太痛快,有点凉凉地说:“你可真忙。”   曲景明道:“你没听说过医生找不上对象,都是因为太忙吗?以后我半夜爬起来上手术台的机会,多着呢。”说着,他顿了顿,之后带了点安抚的笑意,“不过,我今天没有手术了,会准时下班,晚上给你煮点好吃的,好不好?”   就是受不了他贤惠。和春的大男子主义让这句话扯了出来,瞬间感到自己是个心安理得被伺候的一家之主了,不应该跟媳妇儿计较太多鸡毛蒜皮,于是心情一畅,大方道:“去吧去吧,晚上我接你!”   一点都没有自己被吃得毫无定力的自觉。   晚上,曲景明真的给他做了一桌子菜。二手公寓买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饭菜飘香,和春也是第一次发现,餐厅的灯光是温暖的淡黄色,打下来,把菜照得卖相上佳。   曲景明还有一道蔬菜在炒着,他在外面兴冲冲地拍了好几张照片,完了又跑进厨房拍锅,镜头一路移到曲景明脸上,还没按下拍摄键,就被曲景明拒绝了:“不许拍我,拍了也不许发朋友圈。”   和春嘟囔:“你什么都知道。”   曲景明笑笑地看过来:“现在不都这个习惯嘛。”   “但我很少发,没什么好发的。”和春说着,抓了个镜头,拍了。又抓一个,再拍。这么拍了好几张,自己返回相册看看,很满意,就回到餐厅P图去了。   他虽然不怎么发朋友圈,但公司很多新媒体宣传的策划,都是他最先提出并亲自做初期执行的,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学PS这样的软件,因此搜罗了一堆便捷好上手的修图工具,对各个修图APP的使用熟门熟路,出来的效果,发个朋友圈还是很有点品位的。   就是慢了些。   曲景明端着菜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玩手机,当即被筷子打了手:“别玩了。”   和春侧身躲开:“就好了。”   曲景明:“别把我发出去。”   和春嘿嘿一笑:“好。”   过了一会儿,他宣布发好了。曲景明拿过自己的手机登陆微信,点进朋友圈去看,第一条就是他发的。每盘菜的单图、饭桌全景图、灯、厨房……拼死凑满九张,最后一张正是曲景明炒蔬菜的样子,没拍人,拍了半截手。   曲景明:“……”   和春笑嘻嘻的凑过来:“你快点个赞啊。”   曲景明说:“这个图,和姨能认出来吧?”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点了赞。   和春对他的话浑不在意,得到小红心就一本满足,屁颠屁颠一边去洗手,一边回道:“认出来就认出来,咱们俩的事,她不是早就知道吗?以前我怕,现在不怕了,没什么好怕的,谁也别想再对我搞对象指手画脚。”   没什么好怕的。这句话有点耳熟。   曲景明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也这么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简单过个渡,没想到扯日常乐不可支,就扯长了......   下一章再开启“追究爸爸死因”副本吧。 第66章 云涌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和春接到顾尚源小朋友的电话,他哭哭啼啼地带来一个消息,小来……哦不,是老来,在院子里寿终正寝了。享年十四岁。   它的一生,健康快乐,几乎没有生过大病,最多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恹恹两天,平时基本每天活蹦乱跳,与鹅同乐,活得比一般的狗都长。但,它还是到了这一天。   和春有点发愣。   小来被领回家的初衷,是他和曲景明看到了陈老太跟老鹅两个冷清的暮年,想着注入一股新鲜的年轻血液来给活跃活跃氛围。结果,先走掉的反而是这股年轻的血液。他现在想起初三暑假出分的那天,下了雨,他和曲景明把这条脾气暴躁的小柴犬领回家的情景,便忍不住由衷感慨,生命终有时。   他给曲景明打了个电话,通报这个消息,问晚上去不去和容家吃饭。曲景明听说是小来没了,答应得很爽快。晚上他下班比和春早,自己买了点东西先去了,等和春也到,就见曲景明、顾尚源、陈老太、和容、顾剑锋,除了周阿姨大概在做饭之外,全都齐了,围在院子里。   他走过去:“干嘛呢?”   顾尚源扭过头,眼睛红红的,瘪瘪嘴:“老鹅好像也差不多了。”   对老鹅,和春还是比较有感情的,立刻也围上去。众人的中心,是仍旧维持平时休息卧姿的小来。它看起来就像是有点老、有点累,睡着了,和春还疑心地细细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感受到它丝毫呼吸起伏,才暗自一叹,它是真的去了。   老鹅就呆在小来身边,是真一副难受的病态,脖子没有往自己的翅膀里躲,只是耷拉在小来身上。狗大、鹅小,一生、一死,相依相靠,是一幅很令人鼻酸眼眶胀的画面。   一时间,大家都看着它们,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黄昏来临,这天天气好,满天都是好看的云霞,色彩华丽,染遍天际。老鹅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有串成一声曾经嚣张的“嘎”。它难受地抬了两次脖子,两粒豆子似的眼睛茫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像是很失望似的,垂了垂脖子,用长喙啄了啄小来的耳朵,小来自然毫无反馈。它大概也觉得很无趣,费劲地低鸣一声,那声音不是清晰的“嘎”,也不是先前不成样子的声响,而是一种大家没有听过的调子,像是某种鸟鸣,幽哀凄楚。   鸣罢,它将脖子收回自己的翅膀里,谁也看不到它那两粒眼睛了,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但大家都能感受到它的痛苦,明白它确实是快要到时候了。   “算了,别看了,回去吧,让它安静一会儿。”和容站起来,对大家说。   众人赞同。顾尚源少年人,感情丰富,依依不舍的,让和春拉了一把才起来。曲景明伸手很轻地抚摸了一下老鹅的背,现在,任是谁都会对老鹅轻手轻脚,生怕一碰就把它这条老命送掉。曲景明也只是保持刚刚有接触的幅度。末了,起身跟和春他们一起往屋里走。   和容则推着陈老太的轮椅,陈老太突然说了句话:“我不走。”   她现在犯不犯痴呆,区别很清楚,从说话语气就能判断出来。这句话明显是清醒的,连曲景明这个自打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她清醒的人,都听出来了。他心里不由得一惊,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只见她低着头,用脚碰了碰老鹅,说:“它陪了我一辈子,我也陪陪它。”   和容和顾剑锋对视一眼,就由她去了。曲景明也给和春递了个眼神,和春一迎上就懂了他的意思,对他回了个笑,这个笑里既包含了“你随意”,又包含了点“小心应付”的警告,前者为老鹅,后者为老太。   于是,只剩下曲景明和陈老太还呆在老鹅身边。   陈老太既然清醒了,曲景明站在这里,她自然清清楚楚知道这是谁。但她仍然只是低着头,视线落在老鹅和小来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叉握在一起。她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呼吸是动态的。   曲景明做医生久了,对呼吸很是敏感敢,很快他就发现,陈老太的呼吸跟老鹅身体随呼吸起伏的节奏一样。但人和鹅的节奏本身就是不同的,所以这样的频率体现在人类身上,就有些急促了。   曲景明有些忧心地喊了一声:“大妈。”   陈老太抬起头,看他一眼,应了声“嗯”,呼吸节奏跟着调整回来了,可能是刚才急了,回过来的时候她轻轻呛了一下,曲景明搭手给她拍了拍背。陈老太顺好了气,示意不用他忙了,嘴里仍旧不说别的话。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守到了老鹅没有呼吸起伏。彼时,天已经黑了。   曲景明试着问她:“回去吗?”   她点点头,曲景明才推她回屋里。   周阿姨已经做好饭,见她进来了,忙把她那独一份的端过来,她摇了摇手,说迟些再吃,想睡一会儿,周阿姨赶紧又照顾她睡下。   那边,顾剑锋招呼大家过去吃晚饭,他亲自在饭桌边上给每只碗分筷子,很是悠然自得。这两年年纪大了些,他当年腿伤的后遗症有点多,基本已经不开车了,平时也时不常会疼,搞得他不得不常常为了这双腿休假,一休息,就活得像个老年人,在院子里种花和去彷州母亲河钓鱼,是他的最大爱好。   摆完了碗筷,乖乖上桌的却只有曲景明跟和容,顾大爷就不乐意了,一拍桌子,冲客厅高声吼道:“和春,你怎么还在看电视,跟顾尚源似的,你们快洗个手过来!”   客厅里的一大一小都吓了一跳,动作整齐地望过去,一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那姿态,那表情,那反应,可真是对照着长的。屋里因为这对活宝莫名生出了一股滑稽的欢乐气氛,把先前的低沉和压抑扫走了七八分,一顿饭吃得像是寻常团圆饭那样,谁也没怎么谈小来和老鹅,只是说些家常话。   晚上九点,和春送曲景明回医院的附属小区。   那天曲景明提出回来住之后,还是被和春以修缮破房子为名,扣留了一个礼拜。至于这既老旧又刚刚经历了火宅的破房子,他也确实找人来修整了一番,主要是排除用火用电隐患,顺便把墙壁什么的刷了一遍,如今从里面看,那小小一居室跟新的一样。   每每进了门,和春就要指指这里,看看那里,嘴里表扬着自己的成果,目的十分单纯直接,就是“要奖励”。他现在有点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扣了曲景明一个礼拜再扣不住之后,就经常黏过来,没完没了要上床。   为此,他把这破房子原来配的床都换了。   曲景明今天其实约了齐主任谈问题的,但因为小来的事情,他取消了。依老太太的脾气,当然很不爽,挂电话前撂了句“我也是快死的人了,还不懂得珍惜时间”,语气可重了。曲景明想着,应该上门道个歉。   他推开三句话过后就凑上来的和春,说:“等会儿,我去对门看看。”   和春抱着他的手臂:“我也去。”   曲景明上下看看他:“就这么去?”   和春:“就这么去,不可以吗?”   一看就是闹。曲景明笑了笑,拍开他的爪子:“别闹,正经点。”   说完,理了理不太整齐的衣服,换了双鞋,就开门去对面了。和春才没有他这么麻烦,屁颠屁颠穿着拖鞋跟上。曲景明敲了门,两个人等了好半晌,老太太也没来开。   和春记得这老太太身体不好,悄声问:“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曲景明也惊疑,又敲了一次门。这回,里面传来一阵东西摔地的声音,两人听了,都是心头一紧,以为老太太果真身体出问题了,行动不便。他们对视一眼,曲景明又一面拍门一面问:“老主任,老主任,您怎么样了?”   没人回答他,倒是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无奈的声音:“妈!”   接着是老太太气急败坏的怒吼:“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滚出去!”   “原来是家庭纷争……”和春小声说,拉拉曲景明,“我们先回去吧,你今晚也别跟老太太请罪了,她心情一听就很差,等会儿骂你个狗血淋头。”   对此,曲景明倒是深有同感,赞同地跟和春转身要走。老太太的门突然从里打开了,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型物件从里面滚出来了,该大型物件大概是被某大型冲力推出来的,十分失衡,整个撞上了和春。   和春一回头,发现背后撞上来的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好意思,对不住,你没事儿吧。”此人一面捂着额头,一面抬起脸来,嘴里本来忙不迭地道歉,却在看到和春正脸的一霎那,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除眼神变化外,整个人都僵住了。   老太太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你走,不要再过来烦我,我不需要你尽孝,等我死了你也别来收尸!”抬眼看到曲景明,喘了口大气,招呼道,“小曲回来了,你的狗埋了吗?”   曲景明:“……还没有。”   老太太很吃惊:“你去了那么久,不埋它,那是去干嘛了?”   这话问得气势汹汹的,感觉下一秒就要骂人了,曲景明也有点招架不上,只好乖巧地笑笑,没答话。   这时,旁边那位中年男子的定身术终于像是被解除了,他不再肢体僵硬了,却闹出点半身不遂,往后退了很不协调的一大步,一脚踩在了楼梯边缘,身体朝后一仰,要不是手上及时抓住楼梯扶手,就要继续往楼下滚了。   对于自己儿子这见了鬼似的反应,老太太第一反应是厌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着就心生巨大疑虑。刚刚她还怒斥他赶紧滚,此刻却眼疾手快地扣住他手腕,视线扎过去:“你怎么了?”   “我……妈,我,我走了。”他吞吞吐吐,脸色非常难看,眼神慌乱,虽然极力掩饰自己不敢看和春的事实,但却暴露得更明显。至少她妈一目了然。老太太转头去看和春,顿时,也露出几分被吓住的惊慌。   场面有那么点诡异。   老太太扣着儿子的手松了一点劲,神情纠结片刻,望着和春,选择开口:“你……你父亲是不是叫和永联?”   闻言,和春和曲景明都吃了一惊,和春下意识皱紧眉头:“你们认识我爸?”   “那就是了。”老太太松开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先回去吧,但我警告你,别想什么幺蛾子,我这两天会找你,要是我找不到你,下一个去找你的就不是我了。”   语气十分严厉,但与先前那种带着脾气的凶恶全然不同,中年男人动了动唇,终究没说出什么来,低下头,一转身,往楼下钻去,几个台阶之后,脚步声就乱了,听着像逃一般。   老太太打发了儿子,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和春,缓了缓脸色,和声道:“你是和永联的儿子,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话到这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问曲景明,“那你,是和永联的谁?”   曲景明还真不好说自己是这位老先生的谁,他跟和春对视了一眼,含糊地回答:“是亲戚。”   老太太抬手扶着门,露出那种历经沧桑的人特有的“这就是命”的笑容:“缘分……都是缘分。今天晚了,我也折腾好一出了,怕一下子说不完事情。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再给你讲。”   后一句话是对和春说的,和春一头雾水,被她的态度搞得忐忑不安:“明天,后天……我过来这边的时候,都有空。”   “那好,明天吧。”老太太说完,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就关了门,把两个摸不着头脑的年轻人丢在门外。   事实上,也不完全是摸不着头脑。世间许多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呈现的状态、面貌,都是追溯真相的线索。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轨迹、脉络都有所把握,所以人们会有直觉这种东西,它是先于详细思考、仅凭脑中万千信息瞬间做出的判断。几乎是同时,他们诞生了同一个直觉,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们也明白了这点。   “你说,我爸那时候的车祸是不是可能有问题?”和春小心地问。   曲景明则默默握住他的手,把他牵回屋里,关上了门,才说:“有没有问题,都不会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你想知道的话,我明天陪你。” 第67章 追查   和春隐隐觉得,自己在某些情感的感知上是有缺失的。一般,人们管许多性格开朗的表现叫做大大咧咧,把大大咧咧得过分的叫做缺心眼。和春认为,自己在某些感知上,比缺心眼还严重几分。   比如说,自己比缺心眼还严重的问题他是有体会的,但因为心思果真大于了缺心眼,他就没有去细究这到底属于什么症状了,因此也就没有能够搞明白,自己的缺失具体是针对什么。   在这恐怕马上就要面临一个陈年真相的夜晚,他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来。   他首先从当年父母死亡的场景想起,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当年亲眼看到的父母被强大物理伤害整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想当时警察在干什么,姐姐在干什么,大妈在干什么,当时作为主要调查这件事的姐夫顾警官多次来家里,都说过什么。   由于年代久远,他很多都想不起来了,但这反复的脑内回放,总也绕不过那时的一段幻觉。   ——有一阵子,他对外界是没有感知的,高兴、难过、愤怒,这一类的情绪他一点也没有。也没有人能明白他当时的状态,就连现在的他去回想,也无法再体会自己的体会。他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好像被锁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很空,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门锁着,窗开着,他总是透过那个窗,看到他一家三口俱全的情景。   通常是他爸揍他的,她妈骂他、骂完又宠上天的……他们家总是闹来闹去,但总归是笑语多,真动气的少。他从小觉得这样很舒服,每天不惹一下爸妈追着他打骂,就皮痒。但和永联告诉他,淘气调皮都要有分寸,要把握别人的情绪,压着点,踩着线,掌控在自己能应付的范围里。   他把这当做游戏,还挺热衷。所以尽管他不是个好学生,打小拉帮结派欺善怕恶的,但总的来说,被他拉到的人,他都对人家的忍耐极限有了解,有一阵,他为自己把握人心的能力沾沾自喜。   那大概就是在和永联去世的前后,那时候,他的兴趣是把曲景明的情绪。   在这一晚上反复的回放中,曲景明在里面是若隐若现的。他好像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可是他看不清这期间,曲景明都做过什么。   本来还算有目的的思考,到了后半夜就变成胡思乱想。他终究没能搞明白自己对什么感情的感知是缺失的,只是把自己折腾得很累。翻个身,曲景明已经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了,呼吸轻得有点可怕,他盯着他看了好半晌,忍不住去探探他的鼻息……又觉得自己挺神经的,于是顺手搂住他肩头,靠过去睡。   得了个后半夜安眠。   齐主任不愧是个顶着“丝毫不顾他人感受”的名声风风火火活到古稀的人,前一晚给年轻人砸下那么有神秘感的一个惊雷,第二天早上各自开门相遇,她还泰然自若笑眯眯地打招呼:“早上好啊,小曲,小和!”   小曲跟小和对视一眼,感觉都不是很好。   老太太打完招呼,就自顾自下楼去了。她刚从医院出来没几天,内患未除,外伤有碍,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这一大早,该散步散步,半个小时后一定会照常溜达到医院食堂去吃早餐。现在她退休了,早已经没有医院食堂的卡,全凭刷脸。   曲景明跟和春下了楼,他走到医院就行,但陪着和春去取车,两人一路没有说话。到和春上了车,曲景明才弯着身,对车里的他说:“今晚还过来住。”   和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睡了个后半夜,脸上还满是倦意,表情看起来就更敷衍了,打着了发动机才想起来什么,探出头冲曲景明说:“我今天想找一下姐夫,你看怎么样?”   曲景明理解他的意思,顿了顿,只道:“都可以。”   和春听了这话,表情看起来稍安,开车走了。曲景明目送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追上了去散步的齐主任。   和春这边到公司里,先开了个会,处理了几个小问题,时间已经临近午休。他在办公室里自己坐了会儿,将昨晚睡前混乱成一片的思绪又捋了一遍,把自己追究往事可能造成的影响也想了几分——虽然曲景明说,过去的事不会让现在的生活有所改变,但他不这样想,他现在就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顾剑锋的办公室在顶层,他电梯上去。   这一层楼里除了顾剑锋的办公室,就是总裁助理办公室,还有两个巨大的会议室和一个休闲大厅。休闲大厅是顾剑锋的要求,他把公司室内休闲设施都搞在自己这层楼,大家休息时间要玩要闹,都得跑上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变态心理的考虑。   眼下,一整层楼都静悄悄的,和春敲响了去剑锋的办公室门,里面传来一句“请进”,他就推门进去了。顾剑锋正打着电话,看到是他来了,表情露出点吃惊,随即微笑,指指待客的茶几边,示意他先坐。   和春坐下去,自行泡了两杯绿茶,过了五分钟,顾剑锋终于打完了电话,从办公桌后出来:“怎么来找我了,我的小舅子?什么项目想走后门求批啊?”   和春难得没有跟他你一来我一往地嘻嘻哈哈扯皮,表情有点沉重,眼睛盯着他:“姐夫,我想问你点事情。”   顾剑锋也感觉到他此来目的不同,走过来坐下:“怎么了?”   和春:“你当年是不是怀疑我爸是被人谋杀的?”   闻言,顾剑锋一愣。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他当初的耿直早已经不再时常冒头,和永联的案子也跟他的耿直一起被深埋了,此刻猝不及防乍一下被和春问到,就像有一个铲子,不打招呼就给他铲掉一层土,他有点懵,想了一会儿,才把这件事从人生诸多经历中捏成一个形,拎出来。   他点点头:“是。准确地说,我没有判断为谋杀,只是我一直认为当时车里还有第三个人。无论车祸的发生跟这个人有没有关系,他这样事后蒸发,都让我觉得不正常。”   和春眉头紧皱:“你为什么这样判断?”   顾剑锋不当警察很多年了,专业丢了个七七八八,手边又没有当初的现场文件,只能说个大概:“车里有一箱新开封的矿泉水,里面少了三瓶,车里只有两个瓶子,上面有且只有你爸你妈的指纹,可以判断那是你爸妈喝的,第三个瓶子不在…..当然那一瓶不在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我的同事就认为是早就不在了的,当时除了我,没有人把这个当做是车里有第三人的证据。”   “我们也无法在车里找到更多有第三人的证据,因为车从马路翻到山沟里,撞得稀巴烂,里面很多东西都无法拖出来取证了。但我还有一个怀疑有第三人的线索。当时我检查了当时附近的环境,因为晚上下过一点雨,人跑过的话会留下比较明显的痕迹,我找到了这样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习惯性敲了敲膝盖:“但这都是我认定的,当时局里没让我查下去,把我调走了,我也就没有条件继续查下去了。那年头……不说那年头,就是现在,这样的糊涂案子也是很多的。”说着,他侧头看着和春,见他听得一副神思凝重的模样,敲了敲桌面,“怎么问起这个,你发现什么了?”   和春也说不上自己有什么发现的,齐主任可能给他一个完整答案,但他等不到那个时候,急着来找别的突破口追究。他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得来追究这个,他扪心自问,其实如果真的有人谋害了他老爹,他也不知道拿人家怎么办。时间过去那么久,都没有法律意义了,他也不可能让人偿命。   他摇了摇头,又问:“那你不能查了,我姐姐和我大妈是什么态度?”   顾剑锋:“她们的态度倒是蛮一致的,我说我查不了了,谁也没有怪我。老太太还说,不能查更好,查了惹麻烦。她可能是认为,你爸做了这么多年违法生意,结仇不少,查下去指不定就得查到那些对手仇家头上,对你们当时孤儿寡母的情况来说,只会让日子更难过。”   “我大妈……”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后半句终究被憋在了肚子里。他们这一代,小时候看电视放破案电视剧,还有侦探动漫,搞得满脑子都是要追求真相,但世界上并非人人如此在意真相。他长到这么大,遇到的人、接触的事情多了去了,深知,有的人在乎平安,甚于在乎真相。   那时候是什么光景?他八岁,曲景明六岁,和容二十八岁,独力支撑一个家;老太太虽然不算老,但也没什么能产生价值的事情可做。跟和永联做夫妻的时候还好,也掺和到生意里叱诧过彷城风云,可离婚以后也就全面退出,彷城的走私圈早没她什么事了,她能怎么着?   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苛责他的大妈和姐姐。   顾剑锋明白,和春突然问起这件事,一定是有所发现了。但这小子一陷入什么思考的困局,就会有几分无法与外界正常沟通的劲儿,这时候非要跟他沟通的话,能得到的反馈只会来自于他长久在人际与社会中混出来的行为模式,探不到他心里去。   顾剑锋这个当姐姐的,真愁。想了想,只好劝他:“你要是发现了什么,不如跟你姐姐说一下,你姐姐……她也不是不想知道的,你不要把她排除在外了。”   和春回过神来,脸上深思发愣的表情收了,转而像平时那样笑嘻嘻起来:“姐夫,你可真是打心里疼我姐,你放心吧,凭我跟你的义气,我还能伤你媳妇儿的心吗?”   顾剑锋:“……臭小子。”   话是这么说,和春还是没有跟顾剑锋吐露齐主任跟她那诡异儿子的事情,又问了些当初办案的过程,这回听得兴致勃勃的,不像是来追查一个苦大仇深的旧案,倒像来听刑侦趣闻的,好像这个事情跟没关系似的。   顾剑锋陪着他讲了半个午休,才送走他。   莫新群从他妈那里回来以后,听话得要命,别说想什么幺蛾子了,他连门都不敢出,深怕他妈踏上门来没看见他,就反手报警把他送到局子里。   他妈齐绢女士,从来就是个没感情的人,就算是一家人,只要有谁行事不符合她的要求,她轻则把人骂得一文不值怀疑人生,重则……重则像二十年前那样,直接跟全家断绝关系。   可纵使如此,他现在也不敢违逆她妈半点了,历史原因很多,但眼下最重要的原因,是怕他一惹这老太太生气,她就死了。他本来就将一份负罪感背了二十年,实在不想再背一份“气死老妈”的罪责。   他抽了快有一包的烟,头都有点晕了,突然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   他辨出其中之一是他妈的,那声音仿佛踩在他心脏上,既让他提心吊胆,又让他感到一种即将面临最终审判的安定——无论如何,他总算有机会释放自己的负累了。   他分辨着脚步声的位置,听到人至门前,没等他妈动手敲门,就先打开了。他妈和一个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年轻男人站在他面前,正是昨晚见到的其中一位。 第68章 真相   “莫淑芳是我姐姐,可不是亲姐姐,我妈带我嫁过去的第二年,莫淑芳就离开了家,她再不和家里来往,但是我常常去彷城看她,她也很少理我。后来,她就跟和永联好了……”   “我恨和永联。”   莫新群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盯着窗台上的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支鲜花。他是个中年单身汉,活了半辈子,孤身一人,没什么正经事业,从十七岁被彷城走私大佬看中招揽到手下——准确地说,是被和永联最大的竞争对家当棋子养,就一直搞些踩着法律边缘的营生,脑子似乎也不太聪明,一向活得又粗糙又流氓,不娶老婆算是他降低自己社会祸害值的壮举。   这样的人,竟然在家里养着鲜花。花瓶旁边还放着一瓶只剩了三分之一的营养液,可见他长期养花。   曲景明记得,在彷城的别墅里,也到处放着花瓶。那年搬回别墅住,陈老太还很是忿忿地把所有花瓶给收起来,廉价买给两条街外的花店了。因为那都是莫淑芳在世时的东西,她爱养花。   “我也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那时候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掌握和永联的情况。我就从莫淑芳入手,更加频繁去看她,次数多了,她有点被感动,愿意理我了,我就能得到一些信任。但她还是不认家,她恨她妈刚死,她爸就娶了我妈。”   听到这里,曲景明下意识去看齐主任,老太太从进门坐下起,就靠着沙发扶手,半眯眼睛,有点疲惫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听她儿子讲故事。   曲景明看过去,她才倦怠地抬了抬眼皮,说:“她妈跟我是好朋友,死前叫我照顾她一家,我看结婚最方便,她爸也没有意见,就结婚了。”   这理由令人叹为观止。但放在这位老太太身上,似乎说得通。她硬邦邦地活着,衡量事情的标准是某种极端的理性,只计算如何最大程度解决问题、并只承担最小的损失。感情之于她,仿佛真的淡薄到可忽略不计。   莫新群对他妈这个特质习以为常,听着他妈的话,一脸冷漠。但他显然没跟着他妈长。他感情丰富,甚至深刻地陷在感情里。   “我答应给我老大做事,就是为了能接近莫淑芳。起初,她还不知道我也做走私了,以为我只是代表家里去看她,对我没有什么防备,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她真的很聪明……但我还是想办法把监视她跟和永联的工作做下去了,不然我想到老大派别人做,我就受不了。”   “这件事我从十七岁开始做,做到二十七岁,整整十年,她怎么给和永联做小,生孩子,扶正,我全都再清楚不过了,直到那年,我老大和另一家想把和永联吞了。出事情那天,我……我…...”   他抬起双手,捂住脸,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放开手的时候,眼睛就红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就想点。但火机还没打燃,就被齐主任踹了一脚:“想我早点死是吗?”   他哆嗦了一下,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能咂咂嘴收起烟。经过这一遭,他也平复了些,继续说道:“他们要吞掉的意思,是要做掉和永联这个掌舵的,我......”他提了一口气,顿了片刻,眼神有点寒意,“求之不得。”   “那天晚上饭局,彷城几个大佬都去了,喝得比较晚。但是和永联没喝多少,他这个人很自控,自己一个人开车还会喝疯一点,如果要载人,他是很严格把控自己的酒杯的,我当时没在意这个细节,以为他是一个人回去……我就按老大的意思,给他的车做了点手脚。”   “后来散局,我听到他给莫淑芳打电话,才知道他们要在阜口服务区加油站过后汇合,我吓坏了,想办法躲过我老大的眼睛,就赶紧追去了,在服务区追上了他,也见到了莫淑芳。我求莫淑芳不要上他车,但那时候她早就不相信我的话了,也知道我的心思,根本不理我,我也不敢告诉她实话。”   “我缠着他们,她很生气,要我以后不要跑到她眼前去晃。她不听劝啊,我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上了和永联的车,我也开车跟着。在车上的手脚怎么做,先前都是计算设计过的,我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会出事,急得要命,差点就要撞上去了,这时候他们突然停了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停下,心里非常忐忑,既怕他们是发现了车不对,又怕他们继续开,因为前面的路也做了手脚,他们一定会出事的,我不能让他们过去。所以我又下车想拦他们,莫淑芳也下了车,我特别高兴,觉得有救了。”   “可她给我塞了一瓶水,像哄小孩一样,说她今晚去港口收货,就是你老大原来想要的那一批,记好了,回去找你老大要糖吃吧。她还……还拍了我的脸,她……第一次碰我。”   最后一句话从莫新群嘴里吐出来,像烟一样轻,包裹着一种很珍惜、碰也不敢碰的情绪。接着,他就崩溃了。   曲景明眼看着他一个年过四十的大男人,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他自己还没发现,可能是泪水淌过脸上见痒了,才发愣地摸了摸双颊,沾得满手眼泪,又眼瞪瞪盯着自己的手掌看,过了片刻,哭声才迟到地从他喉咙挤出来,破破碎碎的,听起来极力压抑,又不能自抑。不一会儿,就哭成了一个小孩儿,整个人蜷起来,脸埋在手臂与膝盖圈出的范围里。   他说:“我对不起她……是我害死了她。”   他能交待、需要交待的也只有这么多,后来的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当时,尽管走私已经衰落,但彷城这座沿海小城镇的经济繁荣,依旧是由这些大佬的生意支撑起来的,他们在当地拥有不可思议的话语权。而这些敢闯敢做的人,许多都已经把生意做到省会彷州去,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和永联,不值得任何人牵这可能动全身的一发。   小小的彷城公安局没有这个节气,有点节气的顾剑锋孤掌难鸣,他的背景本来就是双刃剑,一方面让他容易工作,另一方面也让他不能太过分。和永联案,这样一个本身在那个年代就司空见惯得有些理所当然的案子,他确实没有必要冒着伤害他彷州市长老爹事业的险,去过度用力。   害死了和永联跟莫淑芳的,哪里是一个莫新群。是他赖以生存、畅游半生的江湖。恐怕就是和大佬本人对真相泉下有知,也会认为,自己生于江湖,发迹于江湖,又死于江湖,是合理的。   曲景明压了压自己鼓噪的心脏,默默暂停了录音。齐主任也没有说话,疲惫而混浊的目光落在那瓶鲜花上,屋子里只剩下莫新群一个人的哭声。   过了很长时间,齐主任前倾到桌上,扯了一截卷筒纸,塞给他。他抬起头,泪水之下的眼神有种长期不被疼爱的孩子初次被人温柔问候的表情,那是一种很胆小的感觉,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惊惧。他紧紧攥着那团餐纸没有用,只是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老太太说:“这么多年,你去给他们上过坟吗?”   莫新群瞪了瞪眼眶,显然是没有的。   老太太道:“我每年都去给他们上坟。芳芳死了,她死在你手上,我有什么脸去见你姚阿姨?所以,我病了这么久,都不敢死……做梦都梦到你姚阿姨问我,她女儿怎么死在了我儿子手上。”   莫新群的表情像是被人在鲜血淋淋的伤口上又割了一刀,浑身都在颤抖,怎么忍也忍不住,比刚才更加痛苦地嚎啕起来。老太太就那么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有点居高审判的意思。   这一阵大哭与对峙,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等莫新群总算平复得像个人,曲景明才出示自己的录音,因为长久不说话,又深受感染,声音有了些涩意:“我先把这个给和春听,如果他确实需要见你,我会再来找你。你不要随便出现在他面前,我不希望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情。”   说完,又转向齐主任,恭敬依旧,却难掩冷淡:“老主任,谢谢您肯带我过来。和春今晚会到我那里,虽然他应该不至于对您老人家怎样,但我还是建议您留在莫先生这里。”   齐主任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没几天活法了,能让年轻人撒撒气也是好事。你嘛——”她冷眼盯着莫新群,“给我好好在家里蹲着,没什么事情不要出去招摇,你以为二十年过去就没事了吗,干了这么狼心狗肺的事,一辈子也别想没事!”   莫新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执意回自己的职工房,曲景明也没多劝。他看看表,医院午休时间已经有点超了,便维持礼貌跟老太太告了别,打算回医院。   出了门,下了楼,他重新站在阳光下,才觉得有一丝温暖。   刚才听到的一切,实际上与他无关,但他听每一个字,都仿佛看到和春痛苦的模样,心脏始终快速跳动着,时间过长,让他整个身体都有些发寒了。脑中思绪也无法理智捋顺。他心疼得半个人都在发麻。   从莫新群家到医院有些路程,他一路晒着太阳步行回去,到了医院门口才感到体温正常起来。他抬手看看手机,解了锁以后,页面还停留在录音软件上。他一个字也不想听,如果不是为了把真相留给和春,他也一秒钟都不想让这段录音储存在自己的手机上。   他退出软件,给和春打了个电话。   和春接他的电话总是很快:“景明?”   曲景明悄悄做了个深呼吸,道:“晚上回和姨家吧。”   和春那边听了,“可是”只讲出一个字就停住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和春才问:“你已经去问过你们那个主任了?”   曲景明:“我问过该问的人了。”   和春不说话。   曲景明又道:“别胡思乱想,这件事关系你爸你妈,你爸也是和姨的爸,是大妈一辈子认定的人,这个真相,远远不是你一个人在承担……”他叹了口气,说,“和春,下班来接我。”   他的语调缓缓的,声音比起往日的清冷来,柔和了许多,听着有种很舒服的安抚感,连“来接我”的要求,都说得像一记定心锤,踏踏实实地顺着通讯信号,传到和春耳朵里,落在他心里,令他镇定了许多。   “好。我……听你的。” 第69章 面对   和春活到快三十岁,发现自己对父母知之甚少。他从小就没有外婆,母亲那边的亲戚他一概不认识,父亲这边还偶尔有个伯伯来,但那个伯伯据说年少的时候就混去香港了,和永联在的时候,他记忆中就见过人家两三回,后来和永联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   亲戚嘛,没有就没有。印象中,他也从来未曾找过外婆、爷爷奶奶……之类的角色。八岁之前,他默认没有这些人,也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就没有,因为这并不妨碍他的生活;八岁之后,他忘记去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竟凭空冒出来一个亲戚!可笑的是,这个亲戚还害死了他父母。这实在很不真实。   听完录音,和容家整个客厅都是安静的,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有些微微屏着,落针可闻。和春没有像曲景明预想的那样表现出危险情绪,但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也一点都不比大嚷大叫让人放心。在场的人之中,顾剑锋是最外围的,也最快从录音内容中出来,他和曲景明对视了一眼,两人便随时准备应付这对姐弟的下一步反应。   “明明!”和春突然叫了一声。   曲景明望过去,和春从座位上起身,过来一把拉住他:“我们回家吧。”他捏着曲景明的手腕,有点迫不及待的情绪。   曲景明:“……”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操作。   和容见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皱眉,目光朝楼上瞥了一眼,大约是怪和春太肆无忌惮。顾剑锋却是第一次遇上这等情节,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和容太镇定,搞得他有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他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曲景明脸上。   可曲景明压根没心思搭理他的疑惑,他轻轻挣了挣手,面对和春:“你想怎样,现在就可以跟大家商量,回去憋着有什么好的。”   和春垂下眉睫,盯着地上看了一会儿,仿佛实在思考这个提议。末了,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小幅度在屋里走了一圈,回到顾剑锋面前:“姐夫,咱们还能追究他吗?啊?”   顾剑锋赶紧收起自己的诡异猜想,专心应对他的问题:“这个案子在当时就已经按照车祸处理完结了,没有立过谋杀的案。在没有立案的情况下,一般杀人犯的追诉期是二十年,这件事已经过了期限了。”   听了这话,和春看起来毫无波动,好像他只是来确认,不是来询问。他站在客厅中央,四顾一周,表情是极为憋屈的模样,紧皱的眉头夹着他不能随便发作的情绪。   这个样子,曲景明是陌生的。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还是任人摆布的年纪,遇到事情了,也不是要考虑做决定的角色——烦归烦,交给大人就是。但现在和春自己是大人了,在这家里,除了顾剑锋,就是他拿主意。眼下这件事跟姓和的有关,跟他顾剑锋无关,所以主心骨是和春。而以往当家的和容,现在再不会一手把事情处理掉了。   这个客厅的情形,清楚地在曲景明眼中呈现出一副新旧已交替光景,他眼中的人,在为做一个合理的、成熟的、恰当的决定而压制自己的本能情绪,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呈现一副备受摧残的成年人模样……这固然是每个成年人应该承受的痛苦,依照文化传统形态,男人更理所当然得承受。   但曲景明有点受不了看他这样子。他上前像刚才和春拉着他一样把人拉过来:“算了,我们回去静一静再说吧。”   和春扭过头看着他,眼中紧绷的情绪蓦地松动了几分,肢体语言十分顺从。曲景明就知道,自己做对了。于是既有点懊悔刚才小□□了他一把,又有点庆幸自己还是对了,握着和春的手指轻轻捻了捻他的手腕。   “和姨,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和容一言不发良久,这时也有点微妙的放松迹象,点点头:“去吧,早点睡,不要想太多。”   曲景明便拉着和春往门口走去。   顾剑锋盯着他们,再三鼓起勇气,才悄悄凑到老婆耳边,自以为惊世骇俗地问:“他们俩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还没等和容回答他心中这个巨大的疑问,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应声又有近乎重合的两次开门声,周阿姨和顾尚源同时大呼。   “外婆!”   “陈大姐!”   客厅中唯一一直在注意楼上动静的和容连忙起身,抢步上楼,顾剑锋紧随其后。和春跟曲景明已经到门口,他们最后到达楼上,只见和容他们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准备把陈老太捞起来,周阿姨在旁边急得直推顾尚源,要他去打120。   自从住到彷州来,陈老太已经有很长日子不犯中风了,此刻突然旧疾复发,半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似乎想说话,可因为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发出来的音也是含糊的,嘴角还溢出一点口水。   “不要乱动!”曲景明不高不低地吼了一声,拨开众人,来到陈老太身侧,先看了看陈老太的情况,这时,周阿姨才从慌乱种回过劲儿来,连忙一边点头一边说,“对对对,不能乱动,要把大姐抬到床上,不能扶起来……”   曲景明确认了陈老太的状态,示意和春跟顾剑锋来帮忙:“我保护头和肩膀,你们一个管背和腰,一个抬腿脚,注意把身体部分抬得平一些。”   三人随即合力把陈老太抬回房间的床上,曲景明让大家散开,把窗也打开一些,以便空气流通,他自己在给陈老太摆一套看上去比较特别的卧姿,近乎侧趴,手放在面朝的一侧,一条腿拉直,一条腿半屈,并用手为她护住头部。和春以往照顾老太太的时候,也这样做,那叫做复原卧式,是一个让病人呼吸顺畅,尽量舒适的卧姿。   曲景明一面为老太太调整姿势,一面追问了一遍:“急救电话打了吗?”   周阿姨扯着嗓子冲楼下喊:“电话打好了没?”   和容冷静地回答:“打了。”   顾尚源在楼下扯着嗓子回答周阿姨:“在打!”   ……十来岁的小屁孩,真是不够靠得住的。   陈老太再次入院,需要手术,一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医生主治。两个小时后,她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昏睡着,面上罩了氧气罩,没有被送入普通病房,而是进入了重点监护病房。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在眼前家属中转了一圈,道:“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属于脑出血,有可能引起并发症,需要密切观察情况,才能确认下一步的对策。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有和春点点头,咽了咽喉咙,艰难地说了声“谢谢医生”。   曲景明拍拍他的手背:“我去跟医生聊聊。”和春“嗯”了一声,心事重重的模样。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曲景明跟上那位医生,才回头。   在他的面前,站着家里大大小小一群人,顾尚源最紧张,连打哈欠都被他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得顿住了,眼泪汪汪地盯着他。和容最冷静,她接触到和春的目光,道:“今晚我守着吧,你们先回去,以后轮流。”   她说“以后”这个词的语气,仿佛是做好了长期护理的准备,可见到了陈老太病情、听过了医生话的人,都知道这个“以后”恐怕是没有多少日子的;可是没有人肯戳穿她,周阿姨含泪连连点头,推一推顾尚源的肩膀,催促他回家:“明天你还上学呢,走了走了!”   顾尚源撇撇嘴,很不愿意就这样走了,转头去看他爸。   顾剑锋笑笑,对和容道:“哪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我陪你守半夜,和春先回去,下半夜来换我,白天守到什么时候你看着办,我保证不会扣你工资。”后一句是对和春说的了。   如果是在平时听了这话,和春一定会叩谢一句“谢姐夫隆恩”,换了此刻的情况下他就说不来了,只微微点点下巴,表示同意了。   事情这么一定,和容便转身往病房走去了,顾剑锋略略停留,对和春顾尚源和周阿姨挥挥手:“你们快回去吧,该休息的抓紧休息,接下来有得忙的。”   和春点点头,却只对顾尚源和周阿姨道:“你们先到停车场,我有点事情,五分钟后来送你们回家。”   周阿姨应着“哎”,跟他道别。家里老的没得她照顾的份了,她的注意力就立刻转移到了小的身上,总之不让自己睁眼的时间里有一丝闲的。她再次殷切地推着顾尚源:“回家了,快回家吧,不然明天怎么见老师哦!”   顾尚源看父母铁定是不会一道回家的了,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周阿姨走。于是,偌大的走廊中只剩下顾剑锋与和春。   顾剑锋有些欲言又止,看着和春,最终挑了个比较轻的问题:“你今晚住哪里?”   和春:“景明宿舍。”   顾剑锋挑了一下眉梢。和春自然知道姐夫的疑问,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满脸理直气壮:“我和明明好了,就这样。”   顾剑锋:“……”答案都是他想到的,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冲得慌?他感觉喉咙一滞,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下去,很是不舒服。但见和春那满脸开阔的模样,心知这家伙已经把这件事情考虑清楚了,早已经不是可以劝返的阶段。   他掂了掂眼下的情形,确认道:“你姐知道?”   和春:“她早就知道。我大妈也早知道……我大妈,”他突然低下声音,抿了抿唇角,再说话的时候,有了几分小心翼翼,“她不会是被我气的吧?”   顾剑锋听了,心说,还真有这个可能。但这是他眼下不能说的,何况,也不一定。他也算看着和春长大,除了跟和容把他当弟弟,很多时候,和春在他眼里跟顾尚源差不多,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和春受苦的。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略作斟酌,拍了拍和春的手臂:“不要胡思乱想,她要是被你们气病的,早就熬不到今天了……我想,还是因为你爸吧,等她醒了,你多关心关心她的心情。”   和春“嗯”一声,感激地看看顾剑锋,后者转身往病房中走去了。和春眼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整个人靠在墙边,感到巨大的疲惫,肩膀上说不出的累,这让他不由得弯下身,双手撑住膝盖,目光盯着地面,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发呆。   就这样呆了足足五分钟,腿脚有些僵硬发麻了,他才呼着气直起身,离开墙边,甩了甩手臂。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开始在他脑子里排成一列,全是关乎个私人生活的事情......他突然发现,这不是自己熟悉的生活面貌。   这么多年,他扎在工作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沉重、这么大规模地沉浸在私人事务里的时刻?这份业务,他处理得六神无主,可又不能逃避。他一面想着,一面转了个弯,突然看到曲景明朝他走来。   看到对方,他们都加快了脚步,不知怎么就凑到了一起。四下无人,几乎是全凭本能地,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吻。嘴唇分开的时候,和春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竟然有心情对曲景明笑了笑:“这么快呢,我还想去找你,不然就得先送他们回去了。”   曲景明:“嗯,我猜你们快要分一部分人回去了,就赶回来看看是谁要回去。对了,阿杠说打不通你电话,就打给我了,他说他明天回岗。”   闻言,和春眼中一亮:“太好了,蜜月一度一个月,看我不弄死他。”   说完,他们并肩朝这层楼的电梯走去。   在那段短短的路程里,和春暗道,这些纷杂凌乱、突如其来的事情,来就来了吧,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面对和解决的。进电梯的时候,他握住了曲景明的手……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人的陪伴,他这么想着。 第70章 定心 第七十章   王震钢认为自己可能是度蜜月的时候没有拜好神佛,才会一回到公司,就突遭飞来横祸。这天早上,他神清气爽进公司,在漂亮媳妇儿的捯饬下,形象也比以前拿得出手多了,成了一个走哪儿哪儿有回头率的大帅哥。   他热情慷慨地亲自给公司每一个人发婚糖,装糖的大箱子就有三个,楼上楼下拖,忙了半天,完了把份儿最大的给和春拿去。不料,一进和春办公室,他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颓败的低气压,顿时压地他说不大出话,歪半个身子看,才见到和春趴在办公桌的电脑后面,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和总?”   和春没反应。王震钢又换语气喊了一声:“和总!”   和春还是没反应。王震钢皱了皱眉,上前推了推他:“和春!”   他还没怎么用力呢,就把和春推得一歪,大概是因为趴着也实在不舒服,和春整个人缩回自己的椅子里。他的办公室里有两把他用的椅子,一张硬邦邦的,用于集中精力工作时,另一张软绵绵的,缩进去就可以当床使。现在他用的是后者。   王震钢看他活着,就放心了:“怎么大早上就在公司睡了?你昨晚应该也没通宵上班吧?”   和春其实已经醒了,他眼睛也不睁,死气沉沉地回:“没有。”   王震钢道:“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跟景明不是和好了吗?难道他不让你上床,你要跑到公司来睡?”   和春:“没和好。”   “啊?”王震钢一惊,“但他昨天接我电话,提到你很亲密的呀,你们怎么会没和好?”   和春终于掀开眼皮,漏出沉沉的目光,朝他看过去:“我还没答应,所以不叫和好。”   一看就是扯皮。王震钢跟随和春多年,和春的性情他不说摸准了十分,七八分还是有把握的,一句话听上一半,就清楚他的真实心情。对于和曲景明那点事,他心里其实美得很,非撅着个死鸭子嘴,纯属傲娇。   王震钢懒得搭理他,把手上的喜糖放下,就准备走了:“呐,吃点糖,甜一甜,我去为你鞠躬尽瘁了!”说着,他挥挥手,就转身要出去。   和春叫住他:“等等,有事情交待你。”   他就天真地、不带丝毫防备地坐回去跟领导谈工作了。   结果,这位领导七七八八一堆文件、登陆各平台的账号,全部一股脑塞给了他,同时板着个脸,把气氛弄得特别公事公办,交待道:“尽快熟悉你出去这一个月期间的业务情况,接下来的时间我可能比较少到公司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行使我的一切权力,紧急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王震钢表情很懵:“啊?”   和春揉了揉太阳穴,看着他:“就是代行经理职责,行吗?”   “行是行……”代理了经理职责和权力,虽然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但以后要竞争这个位置,他就是不二人选了,这没什么不行的。   王震钢收下面前一堆文件,拧着眉头,回视和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你看起来……你是不是病了?”   和春:“没得绝症。”   “谁问你这个!”王震钢懒得跟他贫嘴,直接起身,绕了一圈,到办公桌后,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这么烫!多少度啊,量了没有?”   和春拍开他的手:“谁让你来这么迟,害我等久了,可不就烧成这样了?”   王震钢已经掏出手机,刷刷地翻着通讯录,被和春拍了一下手:“干什么?不许找景明!我跟你交待清楚,一会儿就回去休息。你代理的时间要多长,我也说不好。”   他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透露道:“这次是家里的事情,我大妈可能时间不多了,还有我爸当初的事情,有眉目了,这些来得比较突然,我怕我两边顾不过来,你帮我担着公司里的事情,我就不用操心那么多。”   王震钢听了,默默收回手机,打量了和春一番,张口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安慰的话也无用。和春是不需要没有实际帮助的安慰的,他在工作中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实用,每当公司需要做新项目的提案,花哨和华丽都是大忌,他连内容都不看,就会嫌弃这些碍眼的漂亮包装妨碍人以最快速度进入提案……这样的和春,王震钢想了想,居然一句“有用”的话也想不出来给他。   只好应承:“你回去休息吧,我回去看看这堆东西,有什么不确定的,问小许可以吗?她整天跟着你,应该最清楚吧?”   小许就是和春那个跑前跑后的女助理。和春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力气多说话,把自己往椅子里一埋,就想睡觉。这副死样子看得王震钢十二分不放心,上手扯了他两三下,强迫他回家去。在把他推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又喊小许请公司的司机来。   和春确实不是很清醒,起初脑子里还比较集中精力地想一些事情,后来王震钢乖乖把事揽了以后,他心里就松了一块,整个人的精神劲儿也提不上来了,任由王震钢摆弄他回家。   等到家,沾到软绵绵的床,他就毫无顾忌地睡了过去。   他反反复复做梦,梦境非常凌乱,有时是和永联跟莫淑芳,有时候是那个“凶手”,有时候是那个空房间,还有怕人的迷雾……这些全是碎片,连一个描述得出剧情的段落都没有。他偶尔游走在醒与睡的边缘,觉得头很疼,非常难受,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什么。   有个人影朝他靠近,问他:“什么?”   他费劲地继续叽叽咕咕,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用尽力气想吐出一个完整的词汇来,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听见自己说:“杀了他……”   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于是顿时像泄露了内心阴暗可怕、不可示人的秘密一样,一阵心慌着急。他立即迫切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样的秘密是被谁听去了。同时,他又想,不是的,他没有真的想杀人,他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呢?他不想杀掉那个人吗?不想报仇吗?   怎么不想。想的。   思路在这里清晰了片刻,他自认无话可辩了,便紧紧闭了嘴,痛苦地蜷缩在一起,觉得浑身又冷又热,明明冷得直想往被子里钻,却又热得直冒汗水。最难过的是,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广大,他独自在痛苦里挣扎。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人在给他擦汗,动作很轻。大概是长时间的发烧让他全身皮肤的触感都迟钝了,他不是很能感受这个人的触碰,那种力道在他的体会看来,像是羽毛落下来,没有一点力气,可挠得人难受。   过了一会儿,这个人给他擦到了脸,湿冷的毛巾覆上来,令他打了个寒颤。随即,毛巾被撤掉,对方只用手抚摸他的脸,额头,嘴唇,下巴窝,脖子……这是比羽毛挠痒痒稍微重一些的触感,带着点暖意,活活把他摸燃了,他不由自主靠近那个手掌,闻到熟悉的气息,重喘了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   “明明。”他没有发出实在的声音,只是气声。   曲景明顿住动作,看着他,眼里露出点轻松下来的笑意。   他们太了解对方了,他想,一定是自己的眼神太直白了,所以曲景明什么也没有说,就顺着他的意,掀开被子,整个人躺了进来。曲景明用膝盖顶开他的腿,他立即感到比什么被子都有用的温暖攀上了自己的身体,使他整个人舒服许多。   曲景明又捧着他的脸,温柔地和他接吻。也许是发烧使口腔之中太滚烫,他有一阵子没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舌尖来回纠缠搅动几个来回之后,他才被那细细的温暖裹了个完完整整,腹下一阵紧缩战栗,他受不了这个体验,立即翻了个身把曲景明压住。那一直纠缠的四条腿,很快就熟练地踢掉了对方的裤子,皮肤稍一相贴,欲望就抬了头。   他头晕目眩,分不清这是来自发烧,还是来自汹涌的欲望,口腔中的声音既令人羞耻,又令人动情,嘴唇分开换气的间隙,他撕咬了一下曲景明的耳垂,曲景明偏过头,细细地呻吟,给他递了一管润滑剂。   “你自己来。”他哑着声音说,干涩的音色和异常燥热的气息有种新鲜感。   曲景明叹息了一声,挤出液体,既抹在自己手上,也抹在他手上,然后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后探去,是一个十分刺激的邀请。他深叹,再次含住曲景明的双唇,跟他接吻。油滑的手在他臀间撩动,把他结实圆润的两片臀瓣都弄湿了,才摸到臀缝,横了一根手指在那里,坏心眼地来回磨了几次,感受到曲景明口中的呼吸变得紊乱,呻吟如银河中的碎星星,一点一点泄露出来……他自己也肿胀得难受。   他握住曲景明的手,推着他的中指往里插入,接着,自己也推入一只手指。他教他他按压,扩张,带他感受他自己身体的温热与柔软,听到他难耐的喘息……便仿佛自己已经进去那样满足,头晕一阵一阵袭来,他却意识清醒,凑到曲景明耳边:“你喜欢自己吗?”   曲景明睁开眼睛,里面全是晶莹的泪光:“我喜欢你。”   好。他又探进去一根自己的手指,夹着曲景明的中指,进出几次,然后一起拔离,膝盖朝两侧推了推,将曲景明的腿分开,不打一个招呼,就将自己送了进去,把自己给了他。   性器忍耐已久,一没入甬道,就兴奋得更胀大一分,立即被那温暖湿润的嫩肉围剿。他鞭挞与征伐,抽插比什么时候都用力,皮肉的拍打声剧烈,透露出他隐秘的暴戾,那是他深埋得连自己也不能轻易得知的残暴面目;他偶尔触及那一面,却没有拖出来看个完整的勇气,他想,这个世界上也许唯有曲景明有能力承受这份残暴。   他在疯狂中肆意,从曲景明身体里退出去,拍了他一把,曲景明领会地呼了口气,翻了个身,还没有趴好,便被一把捞起腰身,臀部高高翘起,先前折腾出来的液体顺着腹部倒流,划过光洁的皮肤,至于喉结而坠落。   和春扶着他的腰,冲了进去,仍旧鞭挞与征伐。   软肉被反复碾压,肠壁本能绞紧那根东西,它却不服气地深深贯入,搅得曲景明整个下腹都天翻地覆,胀满的感觉和空虚的感觉交替,他正疼得要涌出生理泪水,又被巨大的快感送往意识模糊的地带,不知何时,口里的喘息变成无法抑制的叫声。意识到这点,他既感到一丝羞耻,又充满放声尖叫的欲望。   和春放开他的腰,两手撑在床上。找到了支力之后,他更凶猛了,数回抽插后,一个猛攻,把身下人的底限一探到头,终于如愿听到过去没有想象过的叫床。那声音完全破坏了曲景明平时的清冷平淡,有种难以形容的高亢,叫得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连同埋没在他身体里的器官,也不可思议地泄了。   他们都有一会儿失神,身体没有力气维持刚才的姿势,都摔进软床里。被子已经滑落到一边,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淫液,一片狼藉,将一场惊天动地昭昭而示。   和春累极,在满身泥泞中,睁眼看了曲景明几分钟,便不支地睡了过去。这次再没有杂乱不堪的碎片梦境,睡眠深而踏实。   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的时候,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床是干干净净的,身边也干干净净。他坐起来,烧已经退了,头不晕眼不花,就是有几分百年难得一见的睡多了的迷茫感。   他扭头看桌上的小钟,上面显示已经是凌晨三点。这是下半夜了,按照他和顾剑锋的分工,一人上半夜一人下半夜,眼下该是他去守老太太的时间了。   他料想曲景明是去替自己了。连忙一跃下床,跑到卫生间草草洗了个脸,出到客厅,又见桌上放着一个砂煲,旁边黏一纸条。他去将纸条拿下来,果然是曲景明留的,让他把砂煲里的粥吃了,不用去医院。   他病了一天,还神志不清地翻天覆地了一番,肚子瘪得就剩一层皮,当即听话地把一砂煲粥都吃光了,至于医院,他当然还是要去。没有道理这么辛苦媳妇儿的。   半个小时后,他驱车前往一医院。半夜的道路上,去的也不是好地方,他心中却充满了不知名的期待。他想,他要告诉曲景明,他们现在就开始好好的、认认真真在一起,再有什么天塌地陷的困难,也不能分手了。 第71章 解铃   过去的一天中,陈老太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身体多项指标呈现出不稳定的起伏,目前主治医生没有计划再进行第二次手术。这些,和春是在路上看微信的时候翻和曲景明的对话框知道的,信息发来的当时他正烧得昏天暗地,所以一句也没有回。   他有点迫切想见到曲景明,到医院停好了车,就先给他去了条信息,问他在哪里。但电梯直到陈老太住的那层楼,曲景明也没有回复。他快步朝陈老太的病房走去。后半夜的住院部安静极了,走廊幽长,又伴着惨白的灯光,难怪是恐怖故事的第一背景。   他推开陈老太的病房门,里面有个男人趴在老太太的床边,像是睡着了。他笑了笑,起了点玩性,想到刚才恐怖片似的走廊,便想吓一吓曲景明。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抬起手,做了个掐的手势,突然发现,这人不是曲景明,也不是顾剑锋。   他愣了一下,收回手,接着定定地盯着这个背影。   人很奇怪,对自己恨的人,记得会比爱的人深。他和莫新群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自从知道这个人曾害死自己的父母之后,那一面之缘就无限深化,以至于那个人在他视线中多出现一秒钟,他就能立刻认出来。   他怎么来了。这个问题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没有停留太久。   因为他很快被另一种汹涌、诡异的渴望钳制了,一股气涌上心头,一霎那就把他撕成两半,一半仍旧理智,冷眼看着这个仇人;一半疯狂尖利,一门心思想弄死面前的人——他甚至扫了一眼病床边上的桌子,寻找水果刀一类的东西。然而很遗憾,并没有。   他转而想起自己本来想做的恶作剧——他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难道掐不死一个四五十岁、看起来从来不注重自己身体健康管理的中年人?   夜深是容易释放暴戾和罪恶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有点按捺不住伤此人性命的本能冲动,偏偏仍有理智的那一部分在给他陈述利弊,多半是弊;而自私自利是人的另一种本性,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是真把这人收拾了,自己也就毁了,这叫他下不去手。   他想要报仇,但不想毁了自己。二者都是真实的渴望,它们同时翻滚在他心脏里,让他烦躁,紧盯着莫新群的目光狠戾冰冷,两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握成一个痛苦隐忍的拳头,两个分裂的他进行一场锱铢必较的拉锯战。   “和春!”   “大春……”   突然间,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和春接收到它们,还没来得及分辨它们是怎么来的,就回过了神,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朝莫新群举起预备掐死他的手了。此刻一回神,他目光茫然地转了转,过了一两秒钟,才发现陈老太醒了。   她的眼睛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不再美丽明亮,而缩成了两粒小小的、凹陷在折皱皮肤中的黑珠子。昏暗灯光下,这对黑珠子呈现一片混浊,隔了一段距离相对,甚至不能区别它是否真的能看到你。   但她应该的确是看到了,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严肃表情,就跟小时候她要打他们这些小孩时一样。   同时,曲景明从病房门口走进来,他站在和春身后,轻轻握住和春的手放下来,呼吸在和春耳畔,轻得不可思议,声音也非常轻,像轻飘飘的棉絮沾过:“乖,别胡思乱想。”   和春已经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先前因为魔怔而沉重的气息调整回来,掂量了一下眼前情况,自然认为干掉莫新群是不合适的;但这个人在这里守着,也是不合适的,没道理让仇人来守他们家老人。   他压下了杀心,暴脾气又起来了,一点没客气,一巴掌拍在莫新群肩膀上,把累得小憩的莫新群拍了一个激灵,从浅睡中猝然归来,满脸迷茫,开口像是想说什么,结果一抬头看到和春,立即憋了回去。   和春居高临下,微抬下巴,语调很轻,摆着一股子看似讲道理、实则耍流氓的姿态:“你来干什么?”   莫新群忙起身解释:“我,我妈听说……陈阿姨在这里住院,叫我来守夜。我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看能帮上什么,我就……帮。”   最后一个字说得声比蚊蝇。   和春讽刺地扬扬唇:“你来看我大妈?还守夜?”   莫新群感受到他的压迫,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比和春矮了半个头,气势上本已经天然缺失,又一副惧怕的模样,看起来真是非常让人像捏死他。和春看着,因为不能捏死他而难受极了,他木讷地说一句“是啊”,就立刻把和春惹地暴怒。   “守你姥姥!你也配?这么喜欢守,你不如去给我爸妈守几年坟!”   他吼得不高声,就是有种呼之欲出的混蛋感,仿佛少年时期的校园恶霸、流氓头子上身,随时能做出点什么混蛋事。莫新群活了四十多年,除了搞小动作拿手,别的都怂,一听这话,急忙向曲景明求救地望去。他还不知道老太太醒了。   结果,是老太太出了声:“你回去吧,不要你守,你不用再来。”   这时候的老太太竟然是清醒的,她的目光懒懒地在面前的三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微微闭上眼睛:“跟你妈说,我们家不需要赎罪,互相不要见到对方,保个平安吧。”   莫新群无措地搓搓手,去看曲景明。他早觉得,这位穿白大的人最好了,是比较冷静的。   只见曲景明对他摆了摆手背,顺了老太太的逐客令。他内心松一口气,多年混社会的习惯让他冲所有人低头弯腰拜了拜,然后飞快地滚了。   病房里剩下三人。和春厌恶地把刚才莫新群坐过的椅子丢开,自己重新拉了一把,在床前坐下,也不跟曲景明说话,只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大妈,你饿不饿啊?感觉有没有哪里疼?”   陈老太睁眼,视线随便挑了一处落下,定定盯着,不搭理他。   他撇撇,拿手在老太太面前晃了晃,语气有点撒娇:“大妈,我知道你清醒着呢,别假装不认识我了。”   陈老太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来,看他一眼,算是表示自己确实清醒着呢,但不想理他。   自从她患了老年痴呆,每次醒来脾气都让人摸不清,和春其实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待。但曲景明并没有,他看着,很是替和春委屈,但他的立场与陈老太更疏远,实在做不了和事佬;何况,和春似乎还在怪他让莫新群进来呢。   一时间,病房陷入沉默。过了许久,陈老太突然开口:“你是个正经人,不要冲动。”   这话说得有点前搭不上因,后够不着果,但在这个情境下,和春是听明白了。他小时候熊是熊,但大妈的话他是听的,一来是大妈正经教训起人来,道理还是很站得稳的,二来是大妈脾气大,不听就要挨揍。因此,他听大妈话的意识形成了条件反射。   “我明白,我不会乱来的。”他低下头,两手交握,互相捏了捏虎口,又安慰道,“大妈,你别担心,也别拿我爸那件事往心里去,都过去了。你好好治病,过两天我们就回家。”   闻言,陈老太终于肯把目光转过来,眼里竟带了点看破红尘的笑意,好像她自己无论对和永联那件事,还是对“过两天到底能不能回家”,都看得很开,倒是有点为看不开的和春无奈、可惜的意思。   和春很快被她看得心虚,稍稍垂下眼眸:“大妈,景明是医生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的。”   可是说完之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太自欺欺人了。医生各有所长,曲景明胸前的牌子上还明晃晃写着肾内科呢,关她神经内科什么事。   陈老太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被子:“我差不多了,这一辈子,也做了不少事情,不算活得碌碌无为,遗憾是有一点,但谁没有遗憾呢?景明……”   听到她喊曲景明,两个年轻人都一惊。和春对曲景明的确是有一点点怄气,但这会儿还是立刻就提心吊胆上了,回头盯着曲景明,有点着急,生怕大妈要当场棒打他们俩。   曲景明站在离床半米之外,微微弯身回一句:“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辛苦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希望你看在你姨的份上、大春的份上,一道尽一份力。”   曲景明望着她:“我会的。”   陈老太点点下巴,她的目光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聚焦点,就那么看着曲景明,眼神说是有情,又茫然而涣散;说是没有感情,又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凝视。过了好半晌,才疲惫地再次闭上眼皮,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躺得舒服些。   “你们都不用守了,回去睡觉吧,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她挥挥手,“早上想吃小米粥,烧卖,黄豆浆。”   和春跟曲景明对视一眼,两人看看老太太,怕打扰她入睡,便出了病房。真要都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和春爬起来跑过来,本来就是换曲景明的,当然要把他轰回去。然而,曲景明拎拎自己的白大褂,耸耸肩头:“我跟人换了夜班,就算不守夜,也得上班。”   和春:“……那你回去上班。”   曲景明自知没办法把和春劝回去,所以这个提议他倒没有反对,只把自己胸前的牌子提了提,道:“肾内科在四楼,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四楼找我,我不是在科室的大办公室,就是在值班室,都在靠北的尽头。”   和春没好气:“知道了。”   曲景明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换了个方向站,然后悄悄勾起和春的手,靠近他,低声哄道:“生气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那种人放进病房里,明天我跟齐主任说,不要逼她儿子来了。”   和春低垂眉睫看他,还堵着点气:“我本来有话想跟你说的。”   曲景明:“什么话,现在也可以说。”   和春轻不可闻地微微一叹:“也不着急,还是等大妈情况好点再说吧。”他捏了捏曲景明的手,力气有点狠,“我不是真的怪你做事不对,你成全齐主任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看了,多少有一点和你站在了对立面的感觉,就一点点......唉,其实不值得和你闹不开心。”   曲景明笑了笑,“嗯”了一声,带点鼻音,和春觉得怪好听的,问他:“你是不是挡住摄像头了。”   曲景明看着他,显然是。和春看懂了,当即低头在他鼻尖亲了一下,又唇舌交缠了一会儿。这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比言语更能传达感受和态度的交流方式,于是,一番交流下来,他们那一丢丢间隙就此被填满。   目送曲景明去电梯后,和春转身回了病房。他不知道陈老太睡了没有,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大妈,你睡了吗?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会儿话?”   陈老太没有给反应,和春盯了一会儿,看她真的没什么要回的样子,有点失望地坐下了,掏出手机准备靠现代人的毛病度过后半夜。   这时,他听到陈老太说:“你怎么不讲了啊?” 第72章 逝去   和春从小就话多,不讲还好,一旦打开话闸子就没完没了,起初还只是说说自己和曲景明,老太太半睁半闭眼睛听着,不大回话,最多叹一口气,表示不同意与无奈。后来扯远了,就没边没际……和春觉得,自己在那一个凌晨,把一辈子的心里话都对陈老太说完了。   到天边微亮,他说累了,老太太也听累了,抬抬手,指指他的脸:“眼睛都肿了,回去睡觉吧。”   和春何止眼睛肿,还红通通的,好像哭过一样。陈老太那样看着他,病房里的灯光和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交织,他的脸在这样的双重光线下,反而有些晦暗不明。   陈老太定定看着他,像是失了神,过了好一会儿,又说:“怎么还不走。”   和春回视她,有点撒娇:“大妈你不是还盯着我看吗,我怎么好意思走?”   老太太吸了口气:“怎么长不大啊……”顿了顿,低声叹,“长不大也好,小孩子什么都敢做,你爸……也一辈子都没有长大。”   说着,她对和春笑了:“你要是我生的,我就打断你的腿,要了你的命,陪我去给你爸道歉。可你总归不是我的儿子,我只能盼你以后好自为之,过得称心些。”   说完,她挥挥手,又让和春赶紧走。那时候,她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好像真的能够过两天就回家似的。   和春畅畅快快倒完了一肚子豆子,整个人既十分轻松,又感到几分没来由的空虚,加上是刚刚发完一天烧的身体,确实需要休息。   他便听话地出门跑了一趟,给老太太买她夜里指定的早餐,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他就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这天是周末,顾尚源早上也会来看外婆,于是他给顾尚源发了条短信,叫小孩儿等外婆醒了,一定要给她吃早餐,然后自己去四楼把曲景明拐回家补觉了。   到了下午,突然接到顾尚源的电话,小孩儿说:“外婆想见你们。”   意思就是两个人。和春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心里“铿”地一抽,握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往里曲,有点讷讷地回:“好,马上就去。”   曲景明回头看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里,好像彼此的目光就是倚靠和支力,凭借这份相视的力量,他们咽下了这说不清什么心情的片刻时光。   曲景明抿抿唇角,站起身,拿上和春的车钥匙,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到病房的时候,家里人基本都在了,只差了一个和容。老太太听到一点动静,就睁一次眼睛,看到是和春跟曲景明进来的时候,那一睁眼的时间长了些,视线在两个人脸上逡巡了一阵,又不感兴趣似的闭上了。   她看起来并不痛苦,也不颓败,甚至还有点平时发脾气那种不耐烦,手背搭在额头上,不太耐烦地说:“和容怎么还不来……”   说着话,一点也不愿意动力气,仿佛是对睁开眼睛的举动十分珍惜。这让和春无端生出点看英雄气短的同情与感慨来。   突然间,她剧烈地咳了起来,又不愿意让人看她咳嗽狼狈的脸,一直往枕头与被子里藏,顾尚源和周阿姨去扶她、给她顺气,都被她推开了,更不许别人靠近,大家只得那么看着她。期间,她只接了一回周阿姨递过去的纸巾。   这一次咳罢不久后,她盼着的女儿终于来了。   和容看上去一丝不苟的,还提着个保温饭盒,她一进来,陈老太就瞪她了,说:“这么慢!”   和容不慌不忙:“给你熬汤,你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   在他们母女针尖对麦芒的那些年,她们之间总是这么说话,但后来老太太身体沉浸在病痛中之后,她们就很少有这种风格的交流了,至少顾尚源是很少听见的,他有点不安的吃惊,但见外婆泰然自若置若罔闻,也就稍稍放心,暗赞外婆心真宽。   老太太听了和容的话,试图觑个脑袋去看,看不到,就问:“什么汤?”   和容:“骨头汤,料不少,现在喝吗?”   陈老太说:“当然喝,再不喝就死了。”   少有这么不忌讳这个字的病重老人,这可让守旧的周阿姨吓坏了,忙替她“呸呸呸”了三声。和家里里外外一群人,在这些忌讳上都一脉相承,大大小小都无动于衷,周阿姨愁苦无奈极了。   和容给老太太倒出一盖子汤来,就着盒盖子凑到她面前,用她在家里专用的勺子给她喂。老太太料都没吃,汤喝进去小半碗,末了,看起来分外满足,又很舒服地躺回去,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开口道:“和容,我跟你说一件事。”   和容收拾着盒盖子,用餐纸包住了勺子:“你说。”   陈老太发出一个短促的“嗯”的鼻音,才说:“我死了以后不要……不要把我葬得离和永联太近,原来先生给算的那块地先放着吧,我不用了,你回头叫老道给我再选个地方。”   她说得轻,和容听了这话,却愣了一下,扭头看过去,见老太太没有睁眼,却清清楚楚问道:“你记下了吗?”   那表情中竟有一丝羞赧,又有一点向世人昭示她那决绝之心的意思,因而她等着所有人都在的时候说。众人跟和容一样,都有些吃惊,但此刻,这里只有和容一个是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她在,别人没有什么资格对老太太的决定说什么。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吗?”   老太太说:“定了,想好了。我下一辈子……不想要再遇到他。”   和容看着她,回答:“好。”   老太太微微拧起来的眉头舒展开了些,眼睛却闭得紧了,仍旧搭在额头上的手挥了挥:“你们都走吧,人我都见过就行,没什么遗憾了……和容也走。”   这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清醒严肃的,有点不容商量的意思。周阿姨抹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大姐每天下午要午睡的,大家不要吵她了”,便拉一拉唯一能被她拉动的顾尚源,朝病房门口走去。余下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病房。   这天,傍晚偏入夜的时候,陈老太被宣布生命结束,享年七十四岁。   她在睡梦中停止呼吸,心电图滑成一条直线,其他监测数据显示,她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病痛折磨,仿佛是一霎那间,脑中血管未能及时为她顺畅地输送血液,她的大脑在失去空气的时候窒息,接着是心脏窒息,生命就这样静悄悄地飘走了。   若干年前,当和春和曲景明都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陈老太也入过院,那时候她尚且可以算是生龙活虎,切个小小的良性肿瘤而已,切完就满医院溜达,嘴里抱怨家里活儿多,还嚷嚷多住几天医院,她好像总是有一种能力,在任何狼狈下保持她某种形式的高昂和优雅。   到死,也不拖泥带水。   她死后,和容联系她早在出嫁和永联时就几乎断绝关系的外家,然而到了葬礼上,那个曾在彷城本地称得上书本网的家族,只有一个堂妹子派了个后辈来,因为老太太小时候跟这个堂妹子玩得很不错,其余人仍然固守她当初的叛离,不再当她是自己家人。   和家更是没有人,她本就算不上和家的人了。   倒是远在江南的曲家,竟然来了个曲景明的大姑。这位大姑是很有个性的,曲景明接触她几次,她每一次的形象都不同,这回前来,倒是没有打扮得怎样惊世骇俗,乍一看,素色长裙,布鞋子,在年近五十的女人中,可谓漂亮而有气质。   出殡的时候,她还带上了麻布条,天未亮,就跟着送葬队伍一起去了彷城乡下的山里。彷城发展至今,当地仍然有土葬的习俗,不愿意改的。按照老太太的要求,她的墓与和永联莫淑芳隔了一座山。   大姑看着清晨的山间,对曲景明道:“这可真是个绝处,这里一埋,这辈子有什么深情厚谊深仇大恨,都带不到下一世了。”   曲景明不太在意这些的,但知道这个大姑个性神神经经,涉猎很广,听她这么说,便笑笑,没多做声。她倒是大大咧咧,拍拍曲景明:“跟我去里面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曲景明名义上是和容的养子,也就是陈老太的外孙,下葬的时候是要按照习俗在自己的位置上守着的,他虽不迷信,这些风俗规矩他还是颇为尊重,便摇了摇头。   大姑看懂他的意思,抬抬眉角:“她有正经外孙在呢,不缺你守这个位置。”   正经外孙顾尚源听到了,扭个头,不太善意地瞪了她一眼:“景明哥也是和家的外孙。”   大姑差点被逗笑了,鉴于场合不合适,才作罢,并很有风度地认错:“你说得对,我失言了。”顾尚源紧抿着唇低下头,小孩子喜怒分明,懒得理她。   殡葬的过程在太阳高升之前完成,陈老太的一生就此尘埃落定。一抔黄土,一座新坟,是她曾存在世间的最后证据。 第73章 去留二   大姑来参加一次葬礼,像来旅一次游。但葬礼过后,和家上下没人有心情陪这位大姑游山玩水,好在和春对旅游的事情最在行,当即亲自从公司挑了个旅游项目,又派了专人陪她,她也不客气不推辞,随遇而安地把彷州周边都玩了一遍。   一圈旅游后再回到彷州,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曲景明下班后要去看这位大姑,特地嘱咐了和春不用过来接,结果出了医院大门口,照旧看到林荫道旁停着和春的车,车窗里随即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手,手挥了挥:“景明!”   曲景明有点无奈。   上了车,和春服务周到地问:“她旅游归来,舟车劳顿,要不要买一束花给她?”   曲景明:“……”   陈老太去世以后,和春里里外外都有些黏人的趋势。里到一星期四五天把他诓到自己那边去住,外到像现在这样,去哪里都要跟着,嘴上虽然不表达,但总有那么几分若隐若现的不安全感在他不经意皱起的眉心间浮现。   曲景明对此有些担忧,转头看到他的目光,殷勤而黏稠,又没有办法拒绝,暗叹一口气,道:“别费那些有的没的心思,直接去酒店吧。”   和春开动车,下班高峰期到处拥堵,他轻车熟路窜上小路,果然路况顺畅得多,很快到达酒店。和春在停车场转悠着找车位停车时,曲景明的手机响起来,大姑。他接起来,视线朝酒店门口望去,果然看到他大姑也正望过来。   “看到你来了,就给你打个电话。”大姑慢悠悠地说,可以看到她脸上是挂着笑的,“我原来还在想,要不要让你把那个小子也带上,他就自己来了,倒是挺会省事儿。”   曲景明心里知道这个大姑千里迢迢跑到彷州,肯定不只是友情出席一下老太太的葬礼而已,必然还有点别的任务在身,果不其然。   这边,和春已经找到车位,问他:“你大姑啊?”   曲景明“嗯”一声回答他,对电话里说:“我们马上就过来了,您看看,晚饭想吃什么?”   大姑在那边掏出烟盒,抖了抖,抖出一根烟,她直接用嘴叼了出来,声音因此有些含糊:“随便吧,我已经把彷州方圆百里的美食都吃遍了,什么都行。挂了吧,我点根烟。”   说完,她就按了电话,手上的打火机跳出火焰。和春停好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也看到了她,颇为吃惊,啧啧轻叹两声:“文艺女中年还是文艺,那点烟姿态真是……拍电影呢?”   说着,还学了一下。本来曲景明还觉得大姑优雅的动作挺好看,让和春一学,就只感到浓浓的装了,懒得看,开了车门,自己先下去了。和春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自己,有那么几分见家长的心情,深呼吸了一口气,才下车跟上。   大姑这次穿得超尘脱俗的,裙子白素,鞋子也白素,连耳坠都是白色的象牙为主体,反衬得发色更漆黑,红唇更深沉。三人在酒店附近走了一段路,见到一条小巷子,她表现出一丝兴趣,夹着烟指指里面:“有吃的吧?”   和春:“附近上班族的午饭食堂区。”   “那就这里吧,找家热闹点的。”她提了一下裙摆,往里走去。   和春悄悄在曲景明耳边说:“这仙女还挺接地气。”   他不是喜欢对人评头品足的人,不过就喜欢跟曲景明嚼两句。曲景明平时不大在意这些,但他记得自己这位大姑除了文艺、神叨之外,还有一个耳聪目明的特点。耳聪到树叶掉地上她都听得见,目明到一根针滚到沙地里她都能找到,非常有助于她后来发展成一个神神叨叨的文艺女青年。   果然,大姑回过头来,目光半隐在她喷出的烟雾后,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你说我是仙女?”   和春一愣,随即反应很快:“对,让人没法儿不悄悄惊叹几句的仙女。”   大姑扬扬唇,真笑了:“小孩子油腔滑调的我见多了,油得像你这么讨人喜欢的,就数不出几个。”   和春看起来受之安然,继续表现:“主要看脸。”   他是捧着一颗见家长的心来的,已经十分有风度地放下了“曲景明是我们家的”这一幼稚观念,客观地对这位家长奉献自己好儿婿的表现,企图通关。于是施展自己人精属性的技能,三言两语就跟大姑聊起来,从她的旅途到彷州的风俗人情,聊得津津有味。   只要不抵触,他能说随时、更任何人,聊得来。这是他的天赋。   曲景明从小就明白这点,现在看,还是感到叹为观止。   等大姑手上一根烟灭了,他们正好挑到一家吃饭的店,是一家粤菜。这个选择全凭刚才短暂的闲聊,和春一句也没有问大姑喜欢吃什么,就摸明白了。曲景明看着大姑的反应,知道她这下是真的有点喜欢和春了。   这顿饭在大姑原来的计划里,也许是一次诘问,也许是一次试探,也许是直接带来曲洋的意思。结果全程下来,她没有提到一句与这些相关的话,净跟和春扯了一堆祖国江山好的闲话,在和春透露的旅游□□中连连惊叹。   吃完饭,已经入夜。   她朝外面的街道抬抬下巴,说:“你们就不用送我了,我再逛逛这边的夜市,明天就回去了。”   和春道:“我司服务到底,八点一定准时过来接您去机场。”   她原先被逗出来的满面笑容还没下去,听了这话,又乐几分,跟他多贫两句。   末了,侧脸对曲景明,神情维持着轻松愉悦:“你有空了给你爸打个电话,他年纪大了,脾气犟了很多,你不给他打,他也不给你打,这么耗着,他能自己把自己憋死。有两次我去看老头子,都见他在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转悠来转悠去,我猜那是你的电话。”   曲景明对老爷子还是很敬重的,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和老爷子的联系基本固定,哪怕有时候只是说一两句话就挂了,真正交心也难数出几次来。这份固定的联系,其实只是像个仪式。他自己本没有这么重这份仪式感,全是老爷子的要求,多年下来成了习惯。但到了曲洋这里,就没有这个规矩和仪式了,曲洋没那个脸要求,他也没那个心逢迎。   此刻听了大姑的话,他只是默然地点点头,并不出声。   大姑适可而止,没再多说,拎着小手袋站起来:“我走了,你们随意。”便步履翩翩地走了,远看,一身白,还真挺仙女的。   和春眼看着她远去,下了楼梯,才鼓鼓腮帮,松了口气似的,回过头冲曲景明皱着脸,露出点恹恹的表情:“你这个大姑真厉害,紧张死我了。但应该是拿下她了,你要听她的,有时间给你那个爸打个电话,现在她会帮我们吹风的,以后就难说了。”   他那个样子像应对了一场紧急考试的中学生,有那么一霎那,曲景明仿佛看到十六岁飞扬不羁、不知时间愁为何物的少年,便从他的话里挑了个最轻盈的点回道:“你紧张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给你看出来我还混什么啊?”他挥挥手,又拉拉曲景明,“我们回家吧。”   好。   生活在剧变之后,平静就显得格外突出。陈老太去世时候是秋天,很快,彷州这座南方城市进入短暂的冬天。那虽然非常短,但是对冻结过往似乎具有强大的作用。   彷州最冷的几天,连最喜欢口头怀念陈老太的周阿姨,都突然不再提了。她在家里这么多年,起初是为了照顾陈老太的,陈老太走了,也没有人提出要辞退她,其实她已经跟家里人差不多。现在,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顾尚源上。   从她不再絮絮叨叨提陈老太起,和家似乎也全部把这件丧事放平了,陈老太原来的房间渐渐塞进许多杂物,所有人都默认把它变成一个杂物房。   而对曲景明跟和春来说,他们尽管没有一个口头确定的关系,但一切仿佛已经顺理成章,毋庸置疑。陈老太离去后,身边最后一份质疑也就没有了。   家里面,和容默认他们,顾剑锋不置言,周阿姨不知道是否看出来,顾尚源鬼精灵,眼睛瞄上几次,又跟他们一起出去玩过两回,就门儿清了;在外面,和春称得上好朋友的也就一个王震钢,此人早就被这种事摧残过一次三观,压根没当回事儿,并且成功借此赖掉了自己答应曲景明的那顿饭,反蹭了他们几餐。   对于他蹭饭这一点,和春是很不高兴的,认为这是反人道、而且极度没有自知之明的行为,因此每次总要戳他痛处:“知道娶个花瓶的痛了吧,人去做美容,你没饭吃,人去和闺蜜看电影,你没饭吃,人去旅游,你没饭吃……”   “而且还得掏钱包!”王震钢主动接话,拍拍空空的口袋,说,“但我们打男人挣钱,本来就是给媳妇儿花的啊!”   和春不说话。这话他无法反驳,甚至还对王震钢有点羡慕嫉妒,至少他媳妇儿肯心安理得花他的钱,曲景明就没有这种觉悟。   这些羡慕嫉妒的情绪一堵,他转头就在工作上折磨王震钢了。陈老太去世后的一个月内,和春都让王震钢继续代行经理职责,他自己游手好闲的,偶尔去公司溜达一圈,给王震钢提点提点,助理进了办公室,不知道该向谁汇报,他一指王震钢。   到了第二个月,他就宣布盛丰旗下的旅游品牌“春和景明”全权交给王震钢负责,且亲手把自己办公室的名牌换成了“王震钢”,收拾了一箱子东西,搬到顶楼。但集团一直没有公布他现在任什么职位,管什么板块……这就是他和董事会的事了。   公司的工作,和春基本不会拿回家里去说,但他就爱向曲景明打听医院的事情,号称了解人间疾苦,见识世人百态……见识个屁,无非就是想知道曲景明那个交流项目的进展罢了。   生活这样平静,一切看起来这样稳定,他唯一担忧的就是曲景明在项目结束后的去留,可他不再是十几岁了,不敢果断地说“你留下来吧”。甚至,他在那天深夜想好的表白,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了下来。   面对他孜孜不倦的爱打听,曲景明也从来都是有问必答的;但对他的担心,曲景明在不能十分确定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承诺什么。   时间就这样平稳滑行,曲景明到了要回美国做项目汇报的时候。在项目中帮助他甚多的齐主任,在他从医院离职那一天,彻底躺在了医院里。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个坏脾气的老太太一生与世不合,连走都走得反其道而行。   曲景明参加了医院为她举办的追悼会。她从医三十多年,有二十五年都是在彷州一医院,虽然她的研究有一些剑走偏锋的地方,但一医院肾内科的名声可以说是她打出来的,杰出贡献不可磨灭,与她同年进入医院的院长发表了深情真挚的追悼演讲,几次掉眼泪。   追悼会结束后,院长找到曲景明,对他展示了一份文件。   “保荐信。”院长推了推眼镜,慈祥地看着他,“齐主任走之前给我的,我也认可齐主任对你的评定,如果你愿意回国发展的话,一医院随时欢迎你。”说着,他把那封保荐信塞给曲景明。   曲景明从喉咙叹出一口气,后退一步,弯身鞠了个躬:“谢谢院长。”   等院长离开,他才发现,自己捏着信的手指有一点点颤抖。   这是他人生至今,得到过的最沉重的赏识。 第74章 解铃二   和春连续两天从顶楼下凡来给王震钢做工作指导,王震钢就有点心惊胆战吃不消了。私下关系再好,也架不住领导天天来巡察啊!他只好咬牙豁出去,推开面前的水杯:“大春,你有什么要求我的,就说吧,别这么没事儿就下来折磨人了!”   “我怎么是折磨你,我多关心旅游部的运营啊……”他意思意思装了一会儿,然后露出原形,“是这样的,景明这两天就要回美国了,你帮我探探,他对自己的前途到底怎么看的?”   王震钢:“……”   和春选择性忽视他的无语,贴心地自顾自解释起来:“这个问题我不好问的,我一问,就搞得好像我要他放弃美国的大好前途一样。但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话,又很没底,没底就会像现在这样,没事儿来折磨你。”   怎么还扯上我了。王震钢在内心翻了个大白眼:“你着急什么,他有了决定一定会告诉你的,他没说,就证明他还没有做出决定啊。”   和春:“我知道啊,但我这不是怕他的决定是选择大好前途嘛,他比较想搞研究的,美国的医学研究环境总比我们这里好吧?”   王震钢捋了一下:“你不敢自己去问,怕他觉得你要他放弃美国,但,你确实是要他放弃美国啊!你这个人……”他啧啧直叹,伴着摇头,“怎么不能真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做生意挺黑手的,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善类?直接去告诉他,你希望他留下来,如果人都不留下来还搞什么对象?”   闻言,和春瞪了瞪眼睛,认为王震钢进入霸道总裁的角色真是快,才当了老总多久,就理所当然把霸总套路用在现实搞对象上了。虽然这一套听起来很酷,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搞对象应该坚持朴素、接地气的心态。   “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呢,肯定是希望他回来的,这个我不能直接跟他说,不然就有胁迫之嫌,可我这种心情又必须得传递给他啊,否则他要是以为我根本不在乎他的去留呢?这个光荣的传递任务,当然是由我们共同的挚友,你,来完成,最为妥当。”   王震钢耷拉着脑袋,看和春的眼神充满不能理解,但鉴于他还要在这家公司干,只好勉为其难接下了这个光荣的传递任务。算了,就当作是把半年前给曲景明承诺的一顿饭给兑了——总归还是没逃掉。   于是,曲景明在回美国的前一天突然受到了王震钢的盛情邀请,说是要为他践行。而且,这次和春反常地没有要黏着他,声称自己有个应酬,顺路送他到地方就走了。   事出非常必有妖异,曲景明从饭点大堂到包厢的路上,把这顿饭的意义想了个七七八八,基本断定这是和春的主意。等见了王震钢,看他一脸纠结为难,就对自己的猜想就更加确定了……但有什么问题,非要找个第三人来沟通呢?   和春这份小心,让曲景明又内疚,又不太愉快,心底里滋滋地冒出点烦躁来,没跟王震钢来那些有的没的寒暄,两份菜上桌,就直问了:“和春给你什么任务了?”   王震钢猝不及防被迫直面核心,他笑笑,摇晃了两下脑袋,放下筷子,就斟字酌句、如此这般地把和春的之前的话大大补充延伸了一番,将其心态一一剖析,力图有理有据、逻辑清晰。   好歹是十几年的同学朋友,他没忘把和春的心态往“因爱生怖”之类的方向扯,昧着良心为其树立了一个痴情男子的形象。末了,提出和春的任务的中心:“他就是希望你留下来,压根离不开你,这是真的。”   这话铿锵有力的,一般人能听得心惊肉跳,可曲景明看起来一脸淡然。   情况跟他猜想的差不多,但平心而论,他不太愿意通过第三人传递自己这份想法,于是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哈哈:“我还是要看美国那边什么情况才能定,现在还在这里,我也实在说不好……这个,不着急。”   又笑笑,主动和王震钢碰了一下杯:“麻烦你了,你没少给他做垃圾桶吧?”   王震钢一听,愣了愣,心道,怎么听起来不像好话啊……但看曲景明表情还是跟平时一样,淡淡的,唇角勾着点笑的弧度——他这个人的脸虽然好看,但五官组合加上他的气质,便有点冷峻的意思,不笑的时候过分犀利,让人看了总疑心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笑起来,就如春风拂面,望过去,是个温柔单纯的美人。   此刻他就是美人面孔,于是王震钢有点责备起自己小人之心来。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任务的完成度,觉得也差不多了,就不问了。   他们又边吃边聊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多是当的年校园往事,有一段就好像又回到了所有忧虑不过系于一纸试卷的时光,这顿饭不到八点半就吃完了,竟也没白搭了“践行”两个字。   两人散了以后,王震钢扭身就给和春汇报情况,和春那边听了,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嘟囔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我没走对路子啊……”   王震钢:“你肯定是没走对路子,俩人的事情,最忌讳拉进来第三个人的,除非你花钱找个专业搞感情调解的!”   和春:“你怎么那么俗,又提钱!”   王震钢:“……”专业感情调解本来就是要钱的嘛,他懒得跟和春掰扯。后来,和春唉声叹气地挂了电话,王震钢就再不知道那两人的后续了。   事实上,和春撂下电话后就一个人在屋里瞎转悠。   因为大部分行李和工作文件都在一医院的宿舍里,所以这个临行前一晚,曲景明住在了那边。而声称去应酬的和春看看手表,才九点,离他正常应酬完的时间还早着呢,这时候冲过去就暴露了。   他正抓心挠肝地焦虑,电话又响了。他瞟了一眼,顿时心头一跳,是曲景明。   不知道为什么,他异常紧张,感觉自己已经被看穿了,接电话的声气都弱了几分:“喂,景明啊,你是不是吃完饭了啊?”   曲景明说:“嗯,你呢?”   和春咬了咬牙:“还早呢……”   “哦。”曲景明道,“那你结束了来我这里吧,我有话对你说。”   和春顿时后悔自己的话了,他现在就想“结束”,曲景明那边顿了顿,又说:“几点都行,我不急着睡。”   和春:“嗯。”   挂了电话,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抓起车钥匙出去了。王震钢那人虽然有时候办事情,尤其是办这种私事,不太靠谱,但他的意识还是不错的,说了句对的话,“如果人都不留下来还搞什么对象”。   他得让他留下来。   对于挂掉电话半个小时不到,和春就出现在门外这件事,曲景明一点也没有惊讶,侧开身让他进来了,就站在门边看着他换了鞋子,然后同他一起进客厅。   这间老房子现在整洁得夸张,每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有曲景明式的秩序,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就放在客厅里,屋子好不容易才有的生活气息,现在又归零了。这一切都是很有离别感的,和春下意识避免去看这些,没正形地把自己往沙发上扔去。   曲景明去给他装了碗汤,跟往常一样,是冒着姜香的解酒汤。   和春捧过来,天气还没到真正暖和的时候,手里抱着一碗汤的温暖还是很诱人:“其实我没喝酒,明天要给你送机,哪敢喝酒。”   曲景明坐在沙发另一端,慢悠悠地说:“短时间内不能给你再煮这个了,喝不喝随你。”   和春抬了抬脸,回视过去,把一路的疑问问了出来:“你还会回来吗?”   曲景明看着他:“你怎么会以为,我有不回来的可能?”他轻叹了一口气,略靠在沙发上,目光有些低垂,看过来就显得格外温柔,“你在这里,我不回来,能去哪里?”   “我……”   和春心里跟灌进一大碗解酒汤似的,一下子热烘烘起来,又满满当当地揣着一堆想说的话,挑挑拣拣,发现竟然不知道先拎哪一句好,一时间,像个毛头小子面对心上人表白那样手足无措。   “哎呀!真是……”   最终,他放下汤碗,就倾身扑过去把曲景明搂在怀里,照着他薄薄的双唇又爱惜又用力地嘬了一下,动手动脚,以耍流氓来表达充盈了五脏六腑的心情。曲景明都由着他,两个人在沙发上纠缠,亲亲抱抱,磨磨蹭蹭,不很激动,细品慢咽,似乎也别有滋味。   过了一会儿,沙发就成功成为了这间老房子里唯一有人味儿的地方。他们适可而止,主要是曲景明制止了发展,他确实有话要说。   “你说。”和春坐起来,拉扯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衣服,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   曲景明上下扫他一眼,懒得吐槽,他是不会一激动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开口就是重点:“我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生气吗?”   闻言,和春愣了一下:“……还好。”   顿了顿,吸了口气,又笑笑:“讲实话,我还挺生气的。我小时候那会儿,唉,就是你去美国那会儿,我觉得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我姐,大妈,你们家,包括你,我都觉得是我敌人,没有人为我想过。”   “我生气的其实也不是咱俩被逼分手本身,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怎么那么不容我呢?后来我收到你一张明信片,也没什么贴心话,看起来过得还不错。那个时候我最生气,因为我在世上最后一个同伴没了。”   说到这,他笑得有点勉强,态度真的比较正经人了,看着曲景明的眼睛:“我如果失去一个女朋友,或是失去一个别的什么同性恋人,那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失恋而已。但我觉得,我没办法接受不明不白失去你。有很长时间我都在想,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也否定我了?我是不是果真得不到全世界的接纳?”   曲景明下意识动了动唇,吐出一个薄薄的音:“不……”   但他还没说下去,和春就摆了摆手:“让我说完,不然我再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连你也不要我之后,愤怒得找不着边,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因为没人要我,我就不要自己了,所以我给自己安排得挺忙碌的,做了很多超负荷的事情。阿杠跟我同校四年,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我太拼了,身边有什么全都看不见。他们都不懂我的行为,奇怪我明明不缺钱,为什么拼命挣钱,明明有背景,为什么总一副随时要单打独斗的样子。可是,其实我就是在单打独斗啊。”   “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神在说这些的时候,一点一点沉下去,最后变成一种很浓重的、冷硬质地的忧郁,这种气息,曲景明认识他二十多年,感受过两回。 第一回 ,是和永联莫淑芳去世以后,他沉浸在发烧中,听说医生还把他判定为心理疾病患者的时候,他是冷的,完全无法接收外界传递给他的一切;第二回,是上次他在发烧中跟他做的时候,他们身体相连,亲密得没法儿再亲密,他清楚的体会到,他心里又狠又绝望。   两回都不好受。   曲景明很轻地漏出呼吸,好像他一旦呼吸重,就会加剧和春问出“是不是”那一刻的冷意似的,他甚至没敢开口回答,只看着和春的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去握住他的手。   和春被他攥着,低眉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笑了笑:“我说完了,其实我平时很忙的,没有精力想这些,你非要知道,我只好给你编一段。”   曲景明不戳他这个欲盖弥彰的解释,主动伸了两根手指挠挠和春的指缝,和春立刻反应过来,捏过那两根手指把玩,那是他小嗜好程度的乐趣了。气氛被调节了几分。   曲景明道:“你生我的气,为什么还这么快接受我的追求了?”   “你是不是傻了?”   和春破天荒地露出一个“鄙视你智商”的表情,这可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比被追的乐趣强烈多了,他顿时兴致勃□□来,两眼放光:“我没可能真的不要你啊,既然最终事实就会是和你在一起,我为什么要拒绝你送上门来?眼睁睁看着你晃来晃去,我还憋着?”   曲景明:“……”   和春适当补充事实:“而且,我还没有答应你的追求啊,你还可以继续追,有什么招都拿出来,我受得住。”   曲景明甩开他的手:“明天要早起,睡了。” 第75章 决定   与彷州的春暖花开相比,波士顿可以说是仍在凛冬。曲景明曾一度觉得,这座城市是最适合他的地方,每次从别处到此处,他都能产生“回来”的感觉。尤其是天冷的时候,一呼吸,冰冷的空气就从鼻腔直灌入肺中,凉得仿佛能凝结胸中那颗心脏。   然而那竟是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有时候,人对一座城市的依恋,不比对一个人轻;对一座城市的小心和柔情,不比对一个人少。如今他再看这座城市的每一点滴,都像在看一个情人的最后一眼。   就连医院的一角一落,都比以往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常常会盯着某一处,想起和春,想起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不舍,喉咙里泛起左右为难的苦涩来。   “……那就这么定了,好吗,Joe?”导师稍稍挺高了声音。   “嗯?”曲景明回过神来,脑中给自己回放了一下刚才走神时导师说的话,习惯性确认了一遍,“我来做主讲吗?没问题。”   他的导师Holmes正凝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看他,里面露出一点点笑意。这是一位白发过半的男人,大半辈子的课题都是肾。跟齐主任不同,这是一位幽默风趣得有点过于放飞自我的老顽童,至今,周末最大的爱好是去公园和青少年玩滑板。   他脑袋上秃了一圈地中海,白发围绕地中海而有序、缓慢地掉落,他有许多灵感都是从那片地中海一拍,拍出来的。比如,派曲景明去中国参加项目交流;又比如,在曲景明到HMS念书的第一个学期就看中他,并以诱惑和纠缠双管齐下的方式,把曲景明从自己原来的导师手上撬走了。   曲景明给医院的辞职报告轻易就打好了,但对这位导师,他至今无法将要回国的想法说出口。   而Holmes就像那位著名的侦探那样明察秋毫,他敲敲桌面:“Joe,你有心事?”   曲景明刚刚答应过几天的项目总汇报主讲,按资历,这本不该轮到到他;按交流方向,他是回中国交流,不算整个项目最重要的交流点……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答应了,都会让这个项目的其他参与者不愉快,着实是一件做好了勉强能糊弄过去,稍有差池就会被嘲上一整年的事。   老顽童选择他,是在认可他基本能力的基础上,对他一点小小恶趣味的戏弄,而且后者居多。一般情况下,他也会衡量拒绝,今天一口答应,就有点顺着这个老顽童胡闹的意思,这种反常,自然是有心事。   见他不回答,老顽童又道:“你不要瞒着我,我看得出来。”   择日不如撞日。曲景明张嘴轻轻吸了一口气,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看着导师:“取得MD之后,我想回国。”   听了这话,老顽童Holmes蓝色的眼珠子立刻由日常装的模式调为了盛怒时眦目欲裂的模式,转换之神速令人惊骇,即使是曲景明这样多次见到的,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拉起了全部防御值。   按照老顽童一般的发展,接下来他就要跳脚骂人了,别人骂人都用生殖器官骂,他能用全身器官骂。然而,曲景明静等了半分钟,暴风雨还是没有来。   只见老顽童颤抖着收起了原先预备拍桌子的手,不晓得在这半分钟里,为了压制火气,他是费了多大劲,总之收回手的那一刻,他像是一下子脱下了顽童的外衣,单剩下一个“老”了:“为什么?”   曲景明抿了抿唇,低垂眼睫,轻声说:“是私人事务,对不起。”   “你……”老Holmes陷在皮椅子里,蓝晶晶的眼睛像是起了一层烟雾,“你真是令人伤心,我从入学后第一次实践考试起,就羡慕、嫉妒你的才华,我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意识那么精准,操作手术刀那么优美。可是,你有了不起的天赋,却这样浪费……是什么值得你这样浪费自己的天赋?”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气却活脱脱是在审问一个罪人。在他的眼中,浪费天赋,就是辜负上帝,是不可饶恕的罪,比世间法律规定的罪更可怕。   曲景明深知他的理念和观念,在他面前,无法自辩。   他们这样默然相对了十来分钟,Holmes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许多道理想再跟曲景明说,又好像还有很多可恶的词汇想拿来骂醒他。但曲景明是那样一副模样,聪明,漂亮,又淡漠之至。他心中愿意听你的,就会真诚信服你,尊重并接受你的一切指导;如果有朝一日他别有所想,你便再也不能令他真心诚服你。   他飞翔在天空,是孤鹰,奔跑于荒原,是独狼。不幸为了人,那么他也是无法被外力驯服的人,他认定一件事,无论多远无论多久,都会去做,假使外力拖累他,他迟早劈开这些外力。他只听从自己的内心。   Holmes感觉无力极了,他挥挥手:“孩子……拥有上帝加赐和恩宠的孩子,总是任性。你先去忙吧,我考虑考虑。”   曲景明站起身,直视他:“谢谢教授。”   从教授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波士顿的夜晚,黄色的灯光把外面的冰冷照得温暖起来,他呼吸了一口那总是让他踏实的空气,走进仍然布着一些积雪的医院小道,心情有些难以形容的沉重。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和春。他每天固定的早晚国际长途,通话时间短的三五分钟,长的一个小时。   曲景明做了个深呼吸,接起来:“喂。”   和春大概刚起床,声音有点黏糊糊的,喊“明明”,喊完又唉声叹气:“人生苦短啊,我数了数,如果你六月回来,我们活到九十岁,不对,你九十岁,我得是九十二岁,那我们就只有六十二年,就只有七百四十四个月,鉴于你每天忙得只能给我几个小时,所以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很短暂的……”   平时听了他这样无理取闹,曲景明会笑,此刻心里压着一股解不开化不掉的心情,他没有笑出来,听完了,突然问他:“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当初不继续研究数学吗?”   和春感觉自己的话题好像被无视了,愣了愣,回答:“是啊。”   曲景明轻轻一叹,说:“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和春听出来了,他的明明这是心情不好,他看不到摸不着,立刻心疼坏了,哪里还计较自己的话题有没有被忽视,忙捧出一手心温柔:“好啊,你想说什么?”   曲景明:“说说我为什么学医吧。”   和春:“不是因为你的小女朋友吗?”   “那只是个开始。”曲景明沉吟了一会儿,“我说,你不要打断我,也不许笑我。”   和春说:“行,我就听着。”   自从到西雅图上学,曲景明就修了医学预科,算是开始接触医学。取得学士学位后,又申请到HMS的硕士入读资格,一路学习、实习,到今年开春,是他做住院医师的第四年,也是他在医学道路上走的第十一年。   这条路,他一个中国人在美国走得艰辛不易,也称得上出类拔萃。林鹿的病,是他的动因,而使他坚持在这条路走下去的,是林鹿的死,和同一年里,他在西雅图修医学预科时去医院见到的死亡。   他从来到这个世上,就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无论是现实之中,还是心理之上,都路遇无数折损。在别人对他评头品足或是施加压迫的时候,他靠着告诉自己,无论他事实上是怎样的货色,恶意品论和迫害他人本身都是错的,他不能对错的屈服,而赤手空拳抵抗下来,艰险地长成一个并未被自卑和软弱控制的人。   那一年,好不容易走到成年,就在他以为将有另一片天地的时候,突然发现,即使他抵抗得了人的伤害、命运的戏弄,也无法抵抗死亡的袭击。   生命是那样脆弱,坚强活泼的林鹿也好,医院里形态各异的病人也好,都不堪一折;一旦输给了那一折,天地怎样再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在扑面而来的几桩死亡面前,他不知道从心脏哪一个角落,掏出一把此生少有的、滚烫的激情,他觉得,他想要为了生命的存活,做一股抵抗这一折的力量。   “哪怕我这股小小的力量,并不能百战百胜。在我手上,还是会有生命溜走,但是,我至少抵抗过,为我手术刀下的病人抵抗过。”   “和春,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对你,我对什么都靠抵抗来证明自己活着。”他说到这里,声音放得很轻,好像在一句钢笔写的句子后面,用颜色很淡的铅笔画了一个不明显的句号,句子结束得很意犹未竟,又无可奈何。   但他确实沉默下去了,没有再说话。他们各自面对一晨一夜,春风沉醉与严寒裹挟,传递彼此存在信息的,只有呼吸声。   过了很久,和春终于开口:“明明,我……我想过了,我只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从小就想和你一辈子,现在更清楚了。你可不可以,答应跟我在一起,以后我们不再分手了。”   曲景明低着头,他一直走在寒气中,连呼吸都变冷了,直到此刻听见这句话,心里突然热烘烘地燃起火来。他想,那个自己唯一没有施以过抵抗之心的人,现在表示要和他站在一起了。   他吸了一口气,抬手揉揉鼻尖,回答他:“可以。”   和春听了,笑出声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埋怨地说:“你怎么回答得这么正经,换一句,浪漫点的,我都表白了,不然你也表个,说什么都……”   “我爱你。”   和春顿住,半天回不出话。   曲景明语带笑意:“可以了?”   和春:“可…..可以。”   曲景明:“什么感觉?”   和春:“啊,什么?”   曲景明:“我说我爱你,你什么感觉?”   “我的亲娘哦,你可别说了,我头皮都要炸裂了……”和春嚷起来,呼吸掩饰不住地重起来,顺了好一会儿,又低下声,“真的,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反应这么大。你是不是在笑?我警告你,你不能笑我,不然……我弄死你。”   曲景明笑得一点也没客气。   和春哪里忍得到夏天才见曲景明,他现在一天也不想忍。   十分钟后,他挂了电话从床上跳起来,透过窗户看楼下大朵大朵开得热闹的紫玉兰,有点恶狠狠地恨春深,转身就打电话给助理,要求买波士顿机票,办美国签证。   完了又给顾剑锋打电话,对方一接,他就劈里啪啦说起来:“姐夫,我答应再卖身给你两年,给你开发个美国市场的业务,你先给我个公费长差……”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国内医疗市场上还没有海外MD,一个正常人,在美国取得MD学位,拿到医生执业资格,应该是不会选择回国的哈哈哈哈。总之,这种小细节我们就不要在意了,(捂脸打滚...... 第76章 没有标题   和春这是真正的、毫不手软地做生意精到家,虽然他想即刻见到曲景明,但还是不惜花了两周,弄出一个针对把和容手上那家公司的金花茶推出国去的方案,使“出公差”出得顺理成章、心安理得。   那家当初由和容创立的公司并入盛丰集团后,逐步发展成国内最大的金花茶公司。当年,公司只拥有彷城山头的花,产品品种一只手就数得完;而眼下,彷州方圆三百里内的花都归盛丰,胜负自己还培育了新品种;产品线十几条,国内要买金花茶产品,熟悉不熟悉这种东西,都会奔着盛丰的产品来。   这个产业经过十多年的发展,竞争对手也越来越多。这个时候,已经基本不适宜再打“稀有”的噱头把这东西当特色奢侈品卖了,必须将其变成大众消费品,像茶一样,所有人都能消费得起、消费得值;当中也打造高端线,仍旧走着奢侈品,甚至收藏品的路子。   和春的想法,是依托盛丰的实力,把东西推出国,因为国内消费风气一贯容易被国外审美带动。当然,不能为了见老婆只推美国,他的方案做得虽然紧急,但列出的国家都是接受这东西的可能性比较高的,在当中,美国倒是前期推广中不太重要的一项……因此,顾剑锋指着他的人员配备方案,点点美国那一栏。   “用得着你亲自去?”   和春面不改色:“市场潜力大嘛,随便找个人去,能像我火眼金睛发现潜力所在吗?”   顾剑锋被他的胡说八道气笑了,他原本也没指望着这个长不大的小伙儿现在能跟他正经讨论工作,笑笑他,就算过,然后大手一挥,在文件上签了名。   “我和你姐姐商量过了,你在盛丰多呆两年,这两年我把农业板块交给你,包括你姐这家公司,蔬菜基地、牧场,两年后你如果觉得差不多,这个板块就从盛丰独立出去,算你的,怎么样?”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别人创业都从零开始,他创业直接踩在一片水草丰茂、物产丰富、每季定期收成的沃土上,哪里还有什么怎么样,当然好啊。和春抖了抖心里的得意,免得忘形,费了收服半个曲景明的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稳重而略带忧心。   “这个,什么价?”当然不可能白白让他带走盛丰这么大一块产业。   顾剑锋:“还说不好,看你这两年卖身的成果。”   也就是说,他做得越好,带走的时候价越贵;可他如果做得不好,就不会让他带走。天掉馅饼的奥义就在于此了,烦都烦死你。   和春叹了口气,屈指扣了扣桌面:“行,我给你做牛做马!”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出一口恶气的,就是使劲儿利用这次公费长差了。这些年,他每次用公司的钱就心疼得跟从自己钱包里掏似的,但这次他决定了,要潇洒,能怎么用就怎么用,最大限度挑战公司的财务。   结果,决定潇洒的和总还是认认真真把手头点点滴滴都处理清楚,又精打细算了一番长达三个月的花费之后,才启程。这时候,距离他下决定那天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机票都改签了两回,签证也已经在抽屉躺了一个星期,他忙得一滴时间也没有浪费。   出发前,他假装轻描淡写地给曲景明打电话:“景明啊,我明儿到波士顿出个差,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那个点儿,曲景明还没醒,突然听到这话,半天没出声。   和春仅凭呼吸动静来判断曲景明的状态,他想都能想到,曲景明睡眼朦胧的脸上泛起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但他一定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了,可他拿他没办法呀,所以表情又有点无奈,最后他会表面上归于平静,回答他——   “行啊,几点到?要不要接机?”   果然是这样。和春崩了半天的笑再没忍住,不顾公共形象地抱着行李箱笑了一会儿:“来个真诚点的反应行不行?我马上就登机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十六个小时到。”   曲景明那边喘了口气,顿了顿,轻声说:“好,我去等你。”   挂了电话之后,曲景明再没睡着。他呆呆地盯着外面仍旧浓重的夜色,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呆愣了半晌,终于清醒过来后,又生平第一次担心自己没有把房子收拾整齐,于是立刻爬起来到处跑到客厅里把所有散落的东西都收拾好,完了还大早上把之前换下的衣服洗了。   忙忙碌碌一直到天亮,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在紧张啊——他心口上满满堆叠着的情绪,原来是澎湃的喜悦;它太满了,而心脏太脆弱,因此他一碰也不敢碰,生怕手指头一沾,薄薄的心脏壁就破了,那股情绪倾泻出来,届时,可是一场大灾。   这是人生至今还未曾有过的体验。他竟然为了接待和春而紧张,竟然因为要见和春而高兴得无法自控……在他的人生体验中,难得无法自控。   他甚而请了假,去买了许多和春喜欢的食物,预备亲手给和春做一顿晚餐。时间突然过得极其缓慢,他看了无数次表才等到傍晚,摸摸心脏的位置,终于允许它跳得更符合心情一点,前往机场。   飞机到达波士顿,已经是深夜,城市和人都蒙上一层困倦。也许是紧张了太久,曲景明看到和春搭乘的班级在显示屏上跳出的时候,除了一丝“终于”的放松之外,倒没有别的了,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到达通道。   过了不知有多久,和春像一缕光那样跳跳进他的视野里。那是一刹那奇妙的感受,那个人明明是和所有人一样带着长途飞行的疲色,甚至还在不停地讲电话,眉头微微拧着,有点不耐烦,可他落入自己的眼中的时候,就是说不出的明亮。   曲景明一直看着他走到自己眼前。   和春站在曲景明面前了,才吁一口气,对电话里说:“你过来了再说吧,我刚到,水还没喝呢,挂了。”话音未落,电话就挂了,然后这位水还没喝的人就接到了曲景明递上的饮料,顿时惊喜了一下,“怎么这么贤惠啊?”   曲景明:“……”懒得理他,接过他的行李箱,带着他往电梯走去。   和春从后面赶上:“有没有觉得刚才的情节似曾相识啊?”   曲景明睨他:“有吗?”   “有啊!”和春晃了晃水瓶,“我们刚好那会儿,你不是晚自习前都来球场叫我吗,就是这样的,我一下场就有水喝,心里别提多幸福了!”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眉飞色舞,把旅途的疲色都推开了,就差吹上一个十六岁的口哨,便完完整整是少年时候的模样。曲景明看着他,突然有一点忍不住。   他停下来,停得太猝不及防,和春没反应过来:“怎么……”   曲景明吻了他。   不轻不重,一小会儿就放开。   和春惊叹地抬了抬眉毛,双唇做了个吹口哨的形状,但没有真出声,就做了个样子,凝视着曲景明:“在你的地盘,是不是来劲儿?”   曲景明就来劲地握住他的手:“还好,确实比在你的地盘来劲。”   和春又想亲他,可是这是人家的地盘,他不敢喧宾夺主,于是晃晃他的手臂,摸摸肚皮:“上哪儿吃饭,这里好冷,有没有火锅吃?”   曲景明说:“回家吃,有火锅。”   和春立刻乐地嗷嗷叫,紧紧抓着他的手指,攥进手心。他们就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傻少年一样,手拉着手穿过深夜的机场大厅,一直到寒风中,一直到马路上,一直到家里。   【尾声】   和春带着正经工作来的美国,才跟着曲景明做了三天的游客,第四天,顾剑锋给他派的一个助理和一个金花茶产品研发的老师就来了,他还沉浸在儿女情长里,无心工作,结果活生生让这俩人给薅回了职场。   三个人立即马不停蹄地把和春之前提的方案中拟订的可合作对象,一一拎出来,前前后后在曲景明家楼下的咖啡馆开了七八次会,把那些负责人压箱底的八卦都翻出来讨论了一番,才确定拜访方案;随后……不提也罢,都是脚不沾地的忙碌。   他们真是“聚少离多”。   在国内的大半年里,还没有这么明显的感觉。那时候,先是是家里连续发生很多事情,搞得两个人兵荒马乱,忙而不自知,但总归两心同一,感觉非常亲近;而且,彼时和春卸下旅游部的工作,在游离状态,每天接送,也确实非常亲密。   而现在,彼此都是真的忙。曲景明马上就要拿到MD学位,除了实习医院的日常工作之外,还有额外的考核和一堆行政程序要走;和春不是在研究搞定合作方的方法,就是在搞定合作方的战场上,两个人住在一起,竟然出现了好几次一整天没说上话的情况。   曲景明这才有点看清以后跟他的生活模式,确实感到了人生苦短。   这样彼此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到曲景明正式取得学位,似乎有了点改善的迹象。   时值五月底,在彷州,这已经是热得开始不想活的季节了,然而波士顿只能堪堪称作暖和。   曲景明他们有一个毕业典礼,他事先跟和春提了一嘴,并没有期待他能到场,不料正轮到他发表毕业演讲的时候,看到和春急匆匆地窜过一条街、一片草坪,跑过来,冲他一笑,悄悄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穿得很正式,曲景明记得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这一身,远远检视了他一番,看在他的诚意令人感动的份上,没有挑剔他领口前明显没有打好的领结。   演讲很短,五分钟便结束,然后是他的导师Holmes为他做一段小小的总结。老顽童先前跟他生了一个多月的气,到他要拿学位的最后关头,才搭理他,如今立着老当益壮的身躯站在台上,目光炯炯,看着这个学生,说了半分钟,就眼睛发红。   曲景明听他赞扬了自己两分半钟,最后半分钟换成骂,骂着骂着,老顽童自己笑出了声,抬抬下巴,对曲景明道:“上帝恩赐的孩子,愿你今后路途平坦宽阔。”然后朝他张开双臂,曲景明抿着唇,上前拥抱他。   结束之后,Holmes同他一起下台,两人说着话来到和春面前。和春大学光忙着赚钱了,英语实在很不怎么样,好在脸皮厚,忘记的单词全靠肢体语言,竟和Holmes打了个不错的招呼。   老顽童从来不辜负自己的姓氏,跟他聊了一会儿,便直问曲景明:“这位就是你的私人事务?”   曲景明听了,轻轻点点头:“是他。”   和春的听力不足以支撑他听懂老顽童那句用词非字面意思的话,只是看老顽童审视的目光,犀利地意识到自己被考核了,立即摆出最讨这种看似宽容、实则挑剔的人最喜欢的那种大智若愚的笑,这种笑的精髓是“他爱咋咋,清风拂山岗”。   老顽童果然不敌中国哲学,很信服地点点头,拍拍曲景明:“祝福你们。”就走了。   和春轻出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我还要经过你老师的检验!”   曲景明笑笑,一边抬手给和春整理了那朵他早就看不下去的领结,一边道:“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如果我搞科研,你就养我的?”   和春猝不及防听到这等觉悟高超、满足他大男子主义的话,愣了片刻,随即大喜:“养啊!当然养!什么规格都行,全凭你提!”   曲景明是真的心情好,难得不跟他计较这一如既往、智商低下如脑残的话,回了一句:“好啊,那你养吧。”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